第4章 校园新鲜人(1)
对大学的期待,被车厢的促狭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张长弓踮着脚尖在人浪里漂移了20分钟,终于移到了靠着座位的地方,算是不再腹背受敌了。再一个20分钟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这座位下面是空着的,于是他有主意了。之后他挤着去了一趟卫生间,这个过程用去了两个20分钟。挤回来后,按照预案,这个大个子在乘客们诧异的目光下坦然地蜷曲到了座位下面。不知又过了多少个20分钟,他被一阵喧嚣声吵醒,睁眼一看,无数只鞋子在向车门移动,原来是终点站北京到了。他从座位底下钻出来的时候,一旁收拾行李的老太太被吓了一大跳。用力揉了揉眼眶,他才想起失控了一路的行李,赶快俯下身子扫视,很快就发现行李安然地躺在前两排的座位底下忠实地等待着主人。他点了点头,心里说当然不会有人拿他这几本破书的。是的,这些还真是破书,因为他的书很少,而且都是真的破到韦编三绝。快走到车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只鞋子,于是赶紧返回去找,此时列车员已经开始打扫了,在他的央求下,列车员帮他搜遍了整个车厢,最后才在垃圾袋里找到了一只类似的鞋子,不过颜色较浅而且还小了一号,他只好将就着穿上。拎着行李走出站,不远处就是一条中国大学欢迎新生的横幅,他走过去掏出了信封,一位学长说:“欢迎欢迎!”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接过行李把他领到校车上。
校内新生接待处人山人海,他在行李山的沟壑之间的小桌上填表交照片办完手续,又领了托运的被褥,这才攥着房号卡直奔宿舍。去宿舍的途中他一直在左顾右盼,看到有大大的图书馆,有高高的教学楼,有粗粗的法桐,有静静的湖水,还有大片大片茸茸的草坪,这一切都超过了他对大学校园的想象。路过在建的国际交流中心时,他觉得很是亲切,于是驻足观望。他发现,工地的材料摆放凌乱,地上有管子在空流着水,还有两个工人靠在脚手架上抽烟,不知是没有施工规范呢还是对规范熟视无睹。更可气的是,那个钢筋工拿钳的姿势像是媳妇教的。看到这些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还琢磨着该不该管这闲事呢,腿却不由自主地迈进了工地,几步就跨到一个年长的人身边,问谁是经理。那人说我就是,不过不好意思,我们现在不招工,你过一两个月再来试试。张长弓说我是本校的学生,不是找工作的,是来给您提建议的。经理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立即就出溜到他的脚上,当发现他的解放鞋上不但沾着水泥点子而且还是一大一小一新一旧时,口气立马就不耐烦了:“老弟你别逗了,我这忙着呢。”一边说一边抬脚就走,把他晾在原地。张长弓吃了个没趣,正想追上去解释时,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走过来说这里是施工重地请你离开。他自嘲地苦笑了两声,心里说真不该来拿别人的耗子。
没多远就是自己的宿舍楼,上楼走到写着自己姓名的房间,四张上下铺都很有耐心地空着,看来运气还不赖,有八选一的权利了。先来嘛,当然有资格选个好的位置,黑叔说过,这得避开横梁压顶,得避开南方,这是因为自己命理忌火。另外,自己的文昌位在西北方,又得避开角煞冲射,就是窗外那个哥特式尖顶,所以正解就必须得是西北方上铺了。好,就是这位置了!于是他一把将行李卷掼到床上,自己跳上去就靠着眯了起来,那个美啊。多年后回忆起这场小寐时,他用成本收益法做了分析,结果发现这个收益有两大成本:一是蜷曲在火车座位下的一路苦旅;二是打工加高考的四年苦修。
小寐的上半场没力气做梦。下半场的美梦,始自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喂,同学!”他下意识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不多一会儿,喂喂的女声复又响起。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狠狠地掐掐左手合谷,又用左手揉揉眼睛:居然美梦成真,梦中美女真真实实地玉立在面前,身上还全副武装着大包小袋!只见她满是疑惑地看着张长弓,那神态,似乎他多长了一个鼻子:你是送人的吧?她问,还是那么怯生生的。因为突然被扰了好梦,所以张长弓没好气地回答:我还学生家长呢!你是送情郎入伍的吧?当然,这只是设计台词,嘴上说这是我的宿舍,你没敲门就进来了呢?她更是疑惑了,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手上的纸条,又看了看门上的名字,反复确认之后她换了一副警惕的眼神审视着他,人已由怯生生变成了硬生生:“同学,这是女生宿舍,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正面回答?给,这是我的通知书,瞧,这是我的房号卡,看,这门上写着俺的名字,你看准了,俺叫张长弓!还有……这还不够吗,我怎么啦我?你没事吧?”看他真急了,她赶忙收起了生硬的语气道:“哦,没事,没事,这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没事没事!不过请你再认真看看室友们的名字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解除了身上的武装,慢悠悠地坐在对面床上。他赶快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到门上的名单,嗯,怎么回事?室友的名字怎么都是翠红莺燕的。他一下子明白了,立即收起猖獗的口吻,爬起来说幸会幸会得罪得罪,然后跳下床抱着行李鼠窜而去。得亏咱穿得还算囫囵,否则岂不更惊着了她,下楼的时候他想。这女生叫吴小苏,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新生碰面会上,她一见他就大叫Roommate(室友),张长弓先是一怔,然后回叫过去。从此,他们就互称室友。吴小苏后来告诉他,按规定男生是不让随便进女生楼的,但那一天新生报到,送人的多,所以才特许男生出入的。
张长弓抱着行李一口气逃了几百米,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了脚步,心里竟有些流氓未遂的不安。带着这种不安深思了半分钟,他觉着最优选择还是回接待处投诉。管接待的老师听完他的艳遇后,慢慢地摘下眼镜,又揉揉眼睛,将他上下扫视了几遍后,才若有所思地开口:“你是男生?”张长弓有点不解了:“这还带假冒的?要验明正身吗?”听到这话老师突然仰头大笑,同时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眼镜和茶杯嗒嗒作响:“记得,记得你这名字!排宿舍时大家还纳闷呢,这女生怎么叫个男生名儿呢!”说着拿出花名册翻了几页递给他,张长弓发现自己的大名屈居吴小苏之后,性别栏里不著一字,只有两个点,表示同上。看到这一幕,一边帮忙的男女学生集体狞笑了好一阵子,才记得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给房号时忘记核实了。老师和油子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把张长弓调剂到10号楼。一个团内中层模样的家伙主动帮他拎着行李去宿舍,算是赔罪。
这栋楼果然没有叽叽喳喳的女生。房间里,已经有两个家伙在恭候了,大家见面少不了自报家门,基本语序是姓甚名谁仙乡何处芳龄几许,外加考了多少多少分。三人正说得热闹呢,一个猴里猴气的小子晃了进来,合起猴掌问各位老大好,算作报到。这就是后来被称为老六的家伙了。天黑以前,名单上的成员悉数到齐,按全国通行的办法,大家当晚就以年龄为序排了座次,曰老大老二……老N,这种排法,不以上山先后为序,也没有石碣天书的预设,公平公正又公开。不用说,有过四年闭关经历的张长弓高居第一把交椅,其他六人于是山呼大王万岁万万岁,表示永世拥戴,如需巡山可随时吩咐。
老二叫侯通,但人却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猴气;老三叫潘训可,就是后来闻名校园的潘高干;老四是北京本地人,从小在中国大学校园里长大;老五叫杨末,是个满脸挂着精明的湖北佬;老六是山东人,不过却全然不似大汉,想必不是武二之后;老七虽然年龄最小,却是个高高大大帅帅气气的湖南人,真是南人北相。
晚饭后,全屋成员结伴在校园里溜达半圈后回到宿舍,不约而同地开始写信。他靠在被垛上写了三封,一封给家里,一封给黑叔,一封给白老板。其实还有第四封,那是写给吉芬的,但只写了一半就没词儿了,改天再接着写吧。还有,给黄老师和小裴的也少不了。
他还想写一封信给死去多年的大。大,就是父亲。他本想写一封信寄回去让娘拿到坟上烧了,但终于没有下笔,怕会引起娘的伤心。大死得很蹊跷,头天晚上去给队里看粮库,第二天早上就被发现死在半路上了,从现场看是他杀的。娘和妹妹哭了几天,他却哭不出来,因为他不信大就这样没了。后来他相信了但也不哭,只是时常把牙咬得咯咯响地对娘说:我一定得亲手宰了那个凶手。他上初中后就渐渐不说这话了,但还是一本一本地看破案书,看完一本就去坟上握着拳头转两圈。领到录取通知书的次日,他对娘说要把通知书拿到坟上烧了,算是感谢大在天之灵的护佑,并说没通知书也不影响报到。娘不同意,他就偷偷地去城里复印一份,还是把原件拿到坟上烧了,同时还烧了几捆纸钱和一摞高考模拟卷,并放了一挂万字鞭。娘多年没在坟上哭了,这次却哭得拉都拉不起来。他跪拜后站起来挥着双拳仰天长啸,震得树上乌鸦扑棱棱地四散逃命。娘止住哭后对他说,别再想着报仇的事了,都十好几年了,恶人早就遭报应了。你要好好上大学,以后有了出息,才算对得起你大。他点头的时候,一阵旋风吹来,把纸钱灰旋了他一身。他并不理会,一任纸灰包围着他,刻在心头的大的形象仿佛更清晰了。
虽然给吉芬的信没有写完,但他心里却是有很多话想说,因为他一直喜欢她。年少时喜欢上一个人,哪会有什么理由。他喜欢吉芬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反正她无意中的浅笑,偶然间的小性子,都会驻留在他心中,长年赖着不走。还有,她那件蓝底白碎花的上衣,那双永远不会弄脏的白网球鞋。还有还有,他特别喜欢她走路的样子,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去形容,款步姗姗?不达意;摇曳生姿?更不达意;轻盈飘逸?倒是有些接近,只是这词儿太俗。他为此翻了不少书,好像只有孔雀东南飞里说的有些神似:纤纤着细步,精妙世无双。不对不对,这句子当然不能表达她的动感于万一,她的样子是轻盈中透着沉稳,婀娜中也有自信,还有……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反正不是那庐江郡的兰芝姑娘能比的。
黑叔今年满60了,身板清癯眉目疏朗,一副乡绅模样。他很随和,说话头头是道,不管是谁,只要跟你谈两分钟,你准会把他当成自家亲戚。黑叔的祖上是光绪爷的时候从邻县迁过来的,这家外来户后来不知怎么就发了。在他这一辈之前,黑家一直是村上的大户,颇有良田几顷,口碑也还过得去。后来社会变迁,他家自然就成了被专政的对象,全家的人品于是被普降八级。村上的老人说,老黑这人不简单,听说“文革”时曾偷偷组织过保命团,目的是保护地主富农,谁欺人太甚就收拾谁。
张家虽不是大户,但为了庆贺这件给祖宗脸上贴金的大事儿,张妈妈还是出钱包了一场电影。电影开演之前,村长讲完贺词,张长弓就接过话筒。感谢的话说完后,他突然板起脸来说:“有一件事儿我不能忘记,就是有人欠我父亲一条命,这个人可能就是咱村里的。日后我不拿住这个畜生,誓不为人!”观众们先是沉默,继而窃窃私语。前支书说,这案子是我任内出的,我有责任想办法调查。现任村长支书也都表示这案子一定得弄清楚。
那几天,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送来了红包,从几块到上百不等,唯有黑叔什么也没有送。在张长弓临走的头一天,黑叔打发儿子捎信说让晚上去一趟他家。饭后如约到他家时,夕阳照得院子金灿灿的,他跨进大门喊了一声叔,上房屋里立即应了一声让他进来。他走进去问好,黑叔并没有吱声,一边歪了歪下巴示意他坐下,一边站起身来从一个大罐子里倒出两杯啤酒,两手各端一杯叮当一碰,递给他一杯,自己喝了一口后就开始自顾自地抽开了烟。张长弓有点拘谨地坐了十多分钟,黑叔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把电风扇调低了一挡,咕咚一口喝光了杯中酒后说道,你觉得这啤酒好不好?这是从城里送来的扎啤,你看好大一桶呢。张长弓不假思索地说好好好,但其实他以前并没有喝过几次啤酒,扎啤还是第一次喝到,好的孬的对他没有什么区别。这一问一答后,黑叔又不说话了。张长弓心里当然知道,黑叔提到从城里弄来扎啤,是让他明白这次招他过来的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