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校园新鲜人(2)
扎啤被喝掉大半桶后,黑叔才换了个坐姿说:“长弓,我有三件事要跟你说。第一件,我这里有本书,叫墨子,是祖上留下来的。我虽然不识字,但一直当宝贝留着,‘文革’时家里很多东西都没有了,我冒险把这本书装在坛子里埋在地下,因为这是我老父亲传给我的。你叔我不识字,所以就想把这书给你,你抽时间把它熟读了还得照着做,有好处。第二件,你前几年考大学失败后我跟你讲的话你还记得吗?我当时说的是你太毛躁了,所以得吃一吃苦,磨一磨性子。叔高兴的是,你很听话并且还做得不错,今年干着重活还能考上中国大学,叔高兴啊。一个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如果能修炼得任何小事都做得认真可靠,自然就会成大事,学问还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呢以前才会有很多文盲宰相。这第三件嘛——”他把“嘛”字拖得长长的,同时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了录音机,示意他认真听。黑叔郑重地按下键,播出一句唱腔“可不能把文化当成包袱背”,这是《朝阳沟》里的唱词,张长弓以前也听过。但奇怪的是,整个录音带里就这一句唱词翻来覆去的,看来是专门剪辑的带子。听完后,黑叔领着他又唱了一遍,然后猛喝了一口啤酒,把杯子往桌子上一蹾,正色道:“孩儿啊,你要上大学了,叔高兴!不过孩儿你给我记住,有文化很好,但会做事更好!光会读书的人,在我看来就是半残疾,你要保持健全啊……”
回到家里,娘和妹妹还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等他,他知道这是舍不得费电。他把黑叔的话给她们学了一遍,娘说:“我听不懂这些,不过你黑叔的话最应该听了,他没有文化,可是能耐比谁都大。他让你唱朝阳沟,你累了就唱着解闷,不过这不如女驸马好听。”妹妹说:“娘,让哥买个随身听,学几首港台歌吧,还有杨钰莹、成方圆也好听,别老让哥听什么朝阳沟女驸马了,哥还得找媳妇呢!”娘拍了她一把说:“愿听啥就听啥吧。不过,你叔说的光会读书的人就是半残疾,我可不同意!文化人最好了!”
校园还没有走熟呢,传说中的军训就开始了。
除了张长弓,新生连里好像没有一个喜欢军训的。因为别人都是从课堂里走来的,唯有他是从工地里走来的,所以来军营摸爬滚打,他正好可以松松筋骨解解痒。学军体拳,他的动作虽然难看,但气势汹汹,让人又想笑又不敢笑,生怕他一拳砸来。投手榴弹,他漫不经心地扔了51米,把个教官都给惊着了。而那些男女花骨朵们,大多都是要炸死战友的扔法,这同样也惊着了教官。晚上躺到大通铺上,别人都哭爹喊娘地喊着浑身疼,只有他像没事人一样看小说。这是憋着要和同学们拉平知识结构,因为他这些年看过的书完全是语数外理化,武侠言情什么的一点儿没沾过。他们有时会谈论教官的年龄,因为这基本上是测不准的。目测至少30出头的赵排长,其实才24岁;满脸老谋深算的指导员竟然与张长弓同年同月同日生。
班里有不少来自高干家庭的,陈希希就是其中一个。她是班上唯一的女生,1比33。入学没几天,老七就对她赞赏有加了,说她虽是公安部某局长的千金,但为人豪爽热情、直率感性,和谁都能处得来。张长弓一直没有注意过她,到了军营才了解到她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可爱,说话不屑于顾及他人感受,有时当着男生的面也会脱口说出脏话。他因此问班长,陈希希是高干出身,可怎么没有知书达理的样子呢?班长说,其实她也有温文谦和的时候,但即使这时候也隐隐会有藏不住的随性和傲气,这倒不是因为她看不起人,而是本性使然。
这天男生方队刚踢完正步,女生方队已经在树荫下休息了,只有陈希希一个人远远地在太阳底下踢着正步。一个路过的女生说,陈希希的动作不达标,赵排长罚她加练20分钟。正当大家都在欣赏这个高挑漂亮的女生一步三摇的正步秀时,她忽然停住脚步,指着赵排长发飙。大家正围过去时,她捡起一块石头砸向赵排长,他一侧身,左臂被削了一下。他这下子急了,扑过去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她大喝松手。他不但不松手,反而说再不听话就关你禁闭!她才不吃这一套,而是大声说道:“你几次约我单独辅导我没答应,今天就找碴儿报复!刚才你跟我说的什么话,敢重复一遍吗?”赵排长满脸通红地说:“你再胡说,看我不收拾你!”说着一把将她的手扭到了背后。班长见状拉住他的胳膊说,松开她!赵排长没想到有人敢挑战自己的权威,一掌就把班长推了个趔趄。老七大吼你怎么打人?僵持了几秒钟后,张长弓拨开人群慢悠悠地走过去说:“你必须得道歉!”赵排长二话不说,一脚就踢了过来,但他没想到这一脚像是踢到了电线杆,震得他龇牙咧嘴,张长弓却是纹丝不动。赵排长急了,忽地往前跳了半步,一记直拳就砸了过来,张长弓头一偏,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带一掰,对方疼得双腿打弯差点蹲了下去。人群中有人鼓掌,有人喊揍他揍他!张长弓对大家摆了摆手,轻轻地放开他的手腕说:“教官同志,我这人并不擅打架,只是你的军体拳太软了,我劝你还是道个歉吧。”话音未落,陈希希从后面冲了过来,照着赵排长的腿肚子就是一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陈希希正要再上脚,却被张长弓喝住。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一个班的军人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三人带离了现场。
三人被带到连部,一阵问话后,指导员宣布三人各关禁闭一天。
宣布完毕正待执行,带队老师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把指导员拉到门外嘀咕了起来。不一会儿,指导员回来吩咐对赵排长立即执行禁闭,然后对张长弓和陈希希说:“你们可以归队了,记住,下不为例!”
路上老师虽然没有讲他对指导员说了什么,但俩人知道,老师一定是说这女生是公安部领导的千金,你们还是悠着点儿。
老师走后她说谢谢你了,你是少林武僧出身吗?这么经打。他笑笑说咱可没练过,只是在工地上窝过几年钢筋,那小兵的胳膊腿儿不会比钢筋硬吧?
她嫣然一笑,下死手猛拍两下他的肩膀:“够哥们儿!”
次日他们换了新教官,大家相安无事,直到军训结束。
原以为军训后都成威武之师了,谁知道这帮小书生逃也似的离开军营时,一个个的还是弱风扶柳。老二甚至说:“早知要受这洋罪,还上什么大学?我哥哥只是初中毕业,可人家去年炒股票赚了十几万呢。家里逼着我考大学,说读书才是正道!现在才知道,这正道里还包括这活受罪的军训!”
炒股票就赚了十几万?张长弓以为自己听错了。
工科一年级的课程像是大杂烩,专业课以外还有外语马哲、法律基础之类的公共必修课,基本上每天的时间全都被摁住填鸭。课余时间大家慢慢地不再谈论军训了,而开始谈少年糗事推理武侠,还有哲学社会新老三观,至于金钱美女呢,这些毛头小子还没有开窍。他们全屋就一个本地人,就是老四。老四新得雅号老毕,虽然他并不姓毕,也没有姓毕的姥爷,他得此雅号的历史背景是这样的: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猫儿凄厉的叫声伴奏下,这厮打着侃老舍作品的旗号,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旧时的风月场所,内容之艳俗,听得山里来的老六一口剩粥半天没咽下去。当讲到那地方的领班,就是所谓老鸨时,老四的发音是“老毕”,平声,听来很是传神。看来秀才认字读半边啊,老潘笑得人仰马翻,连连说贴切贴切、达意达意,你就叫老毕吧!自此“老毕”的昵称不胫而走,他倒也乐于答应。也许人家认为,管他老鸨还是老毕,毕竟算是高管。后来不时有女生打听不姓毕的人何以叫老毕,究竟典出何处?大家每每以坏笑作答,女生们于是就不敢再问了。不过后来女生们还是知道了这个典故,不知是哪个叛徒出卖的情报。
大学生活慢慢成习惯了,张长弓上课做做笔记写写信,下课饥则食渴则饮,并无不满之处。他的暴得大名,是从食堂开始的。由于经历特殊,所以他身上还保留有不少纯体力劳动者的风范,例如不习惯坐下吃饭,所以得站着吃,甚至有几次还尝试过蹲姿。但蹲着用膳在大学食堂太令人发指,所以他慢慢就以站式为主了。站着吃就算了,但有一天晚饭前吃了西瓜,他竟端着西瓜瓢去打饭,师傅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他打了。张长弓喜欢吃面条,还必然得有蒜泥相佐,可学校食堂哪里会有这种配置,所以他就自己备着大蒜。这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他吃大蒜的动静实在骇人:先是把蒜抛进嘴咔巴咔巴嚼碎了吐到面条上,然后搅和几下再端起饭碗呼哧呼哧地嗅上几嗅,最后才悠悠开吃。他这套流程煞是销魂,现场观摩者,往往能省二两饭票。
他一进食堂,有时还会想起高中时的饭票银行事件。他当时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赚钱,更不是什么投机倒把,而只是想为同学们做件调剂余缺的好事。他家里穷,按说不该上高中的,因为这么大了该挑担子了。是娘坚持让他上高中的,说是不管再苦也得上学,因为大活着的时候说过,长弓这孩子不上学就真可惜了。学校知道了这个情况,就主动免去了他所有的学杂费,但这也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当年他的饭票银行无疑是成功的,事实上养活了作为高中生的他,家里穷,他又饭量如牛,这倒算是个办法。饭票银行的事情让出身银行世家的老七感叹了好几次,说银行这东西真是简单,一个中学生无意间就重新发明了一遍!
还有一件事情让他出了风头,就是在全校秋季运动会上得了5000米冠军。其实他事先并没有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只是跑到第八圈时发现自己竟然是第四名,顿时就得陇望蜀了。跑最后一圈时,他离第一名只有几步的距离,正当他咬牙发力越追越近时,不知是不是故意,那小子一个猛力的后甩腿,钉鞋一下子踢到了他的脚脖子上。他眼看着血流了出来,就大声喊道:“你怎么踢人?”对方回头看了一眼也大声喊道,“谁爱踢你啊,一点小伤就这熊样!你来啊,追上我才算本事!”张长弓被激怒了,拒绝了老师要他包扎的手势,心想:一定要追上踢那小子一脚!还剩小半圈的时候终于追上了,不过他却没有踢过去,心想妥妥地当上冠军才是真正的解气。发奖的时候,他得意地拍了拍那个小子的脑袋,想不到对方还凶巴巴地翻了他一眼,他大度地扬了扬头,没跟他计较。这个冠军不但有奖状,还发了一套运动服,他很是喜欢,整天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元旦前的几天,他路过国际交流中心工地时,看到了招临时工的广告,每小时一块钱,他一时技痒,走进去报了名。他熟悉行情,知道这个待遇算是不低。面试官还是报到的那天见过的经理,不过该经理显然已不记得他了,他也乐得不提这茬儿。几天下来,见他的活儿干得有板有眼,经理就开始喜欢他了,把他的工资涨到和“正式工”一样高。正式工们纷纷问他,你是正经的大学生,怎么比我们还能出苦力?
这天晚上收工后刚走出工地,迎面就碰到了陈希希。他说怎么这么巧?
“巧个屁,我就是专门来逮你的!”他说了声谢谢,心想这妞也太直接了。
“怎么老躲着我?”
“谁躲你了?你没看我天天上课和干活吗?”
“喂,哥儿们,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不会是看上咱了吧?”
“看上你?瞧你那德行!”
“该不会是来请我吃饭吧?”
“这个真可以!我倒想看看农民工兄弟的饭量!”
他赶紧说是开玩笑的,刚在工地上吃过了。她却不依了,连推带拽把他弄到了一家自助餐厅,12块钱一位。她什么也不吃,只是拿了一杯饮料,他却是既来之则吃之,连续拿了三大盘鸡鸭鱼肉,干了两瓶啤酒,最后还消灭了一块煎饼两个面包。她看呆了:“你确定你在工地上吃过了?”他点点头,又去装了满满一盘水果。
真是酒壮人胆。在餐厅外面的大树下,她说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啊,说着把脸凑过去作势要嗅,他却趁机抱住她在脸上啄了一口。就这半秒钟的工夫,他感觉像是触电了一般,头脑空白全身发软,除了一个部位。他觉着自己太可耻了,于是赶快蹲了下去。她有点儿吃惊,问这是怎么了,他只好谎称是吃多了肚子疼。这肚子疼了好几分钟都没有消退,看她急得要拦车了,就只好弯着腰跟着她走了。
这么走了百十米的样子,他的腰终于直了起来,说话也恢复了常态。她问,你干吗要打工,多影响学习啊,你爸也不多寄点儿钱给你。他说父亲十几年前就含冤而死了,为父亲申冤是自己人生的一大使命。她又问了许多细节,还赔上了不少眼泪。
这以后他就真的躲着她了,因为“肚子疼”的窘态让他深感不堪。
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怎么认真学习。因为他习惯性地听不进去老师讲课,作业也基本上是应付差事,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看小说上。到了快期终考试的时候,他才有些慌神了,于是赶紧丢下小说突击复习了两个礼拜。幸运的是,他不但混过了考试,而且分数还不低。
在图书馆备考时,他偶尔会翻翻报纸,知道了上海证券交易所1990年12月19日正式开业,这是新中国第一家证交所,朱镕基市长亲自为开市敲锣。还有,深圳证券交易所1990年12月1日开始营业,不过和上交所不同,深交所是试营业。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两则消息特别在意,多年以后,他还记得两市开业的具体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