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遥祝理想不死(3)
第二份和第三份实习都是在银行，更觉得遍历沧桑。作为一个曾在三个月内仅仅通过运动减肥三十斤，在长跑队和足球队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的女生，我自觉不是一个惧怕吃苦的人，但是日复一日的体力劳动让我觉得生活下了一场又一场雷阵雨。站大堂的一个月，当真是一天从早晨八点到下午五点都在站着，每天一回宿舍便在床上将腿高高地吊起来，身体疼痛无法缓解。后来看李银河《以温柔优雅的态度生活》一书，她说自己二十多岁时漫长的几年都在内蒙古的农场上劳动，她用这么一段话述说了那种彻底的悲哀：“心理学家认为，毫无意义的劳作对人的心理的折磨远胜过有意义、有结果的劳作，它能把人彻底逼疯，而我们的最美好的年华就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劳作上。没有人能使我再轻易地相信什么。我们那一代人都喜欢小托尔斯泰的一句话：在碱水里浸三遍，在……这是从我们的皮肉上得到的经验啊！从此以后，我们偏爱从自己皮肉上得到的真理，我们不再轻信任何人。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刻骨铭心，终身难忘。”虽然我的劳作远不如她的劳作辛苦，但是看到这一段话时，我仍然心有戚戚，要落下泪来。更何况，在银行已经完全变成服务行业的今天，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实习生，不仅要应付偶尔出现的刁钻客户，还要和银行里一个脾气巨差、对客户点头哈腰却对实习生吆五喝六的员工搞好关系。怎一个“难”字了得。今年8月份一整个月都在跑小微客户，家纺批发商场、建材市场、科技中心，鱼龙混杂，天气暴热，蒸笼一样的公交车，幸好，无论有多繁琐、多无趣、多艰难，这三份实习我都坚持了下来，善始善终。
朋友也实习，虽然每天不是见客户，但她打电话通知公司分支机构工作人员某某事情时，被厉声呵斥、被“啪”的一声摔电话也是家常便饭。她说：“刚来实习的时候，我希望给我分的工作越多越好。如今，我只希望给我分的工作越少越好。我常常反思，这才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们常常说，希望自己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那个人，但是事实往往是，我们真的这么快就变成了自己讨厌的那个人。
如今，我大部分同学刚入职就在银行坐柜。一个朋友感慨：“从小都在盼望数钱数到手发软的生活，如今终于实现了。”另一个朋友才毕业一个月便开始培训，定期考核排名，小键盘操作练得他右胳膊已经比左胳膊粗了。
李碧华的小说《潘金莲之前世今生》里，开篇写死后的潘金莲提着流血头颅、捂着已成血窟窿的胸口走在无数魂灵赶着去投胎的黄泉路上，孟婆唤住她，强递一杯茶汤。潘金莲接过喝一口，怨：“这茶，又酸又咸。”孟婆道：“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咸。”由书改编的电影里此语更为凝练，眉眼恶板的孟婆厉喝：“世事皆又酸又咸。”——惊醒世人千万。
于我而言，实习更是又酸又咸。想必对于大多数的我们都是这样的。原本对工作幻想颇多，心底里有万丈豪情，结果一巴掌被拍死，发现现实何止骨感，简直是骨瘦如柴。不被认可，不被重视，不被另眼相看，随时被调遣，无处不在的忽视，令人没有任何存在感。
现在想想，实习时遇到的那些事和那些小情绪，于今后的正式工作，乃至更漫长的人生而言，简直微不足道。但是如今回头看，我仍然不忍苛责当时的自己，因为在所有的理想破灭之前，在对现实境遇司空见惯之前，自己那些微妙的小脾气、那些电闪雷鸣般的挣扎，或许是成长中独有的印迹。
只是那些酸与咸原不是教我们要苦大仇深，对生活板起一张又怒又威的脸。而是，甘之如饴地接受它如流水漫过的波折、栀子叶一般的清凛和撩拨心弦的苦涩。
居低位要有大气象，不要因为被忽视、被遗弃而放弃内心的塑造；甘于做小事，善于做小事，即使是打印文件也要打印得又快又好；时刻满怀善意，谅解加宽容，多观察少抱怨，便是实习教会我的东西。
所以，谢谢你，我为期一年的实习生活。
从未后悔和你相遇过
——她们最后都去了哪儿啊？
——谁？
——那些我们爱过的人啊。
1.
看过表哥和她高中时候的照片。一个班草，一个班花，男生穿一身运动衣，女生则是衬衫白裙，笑容又腼腆又羞涩。那张照片的边角已经泛黄了，他一直留着。也见过他俩一起骑自行车放学，女生的裙子逆着风飘起一个角，夕阳里留下一抹温润的橘黄。
“应该是早恋了吧。”姨夫因为这件事高中时没少训过表哥，闹得尽人皆知。
后来他俩读大学，异地恋了四年。他们会在人人网上传一起旅游的照片，热烈耀眼，青春逼人，回复里满满的都是朋友同学的祝福。
毕业之后两个人都回到了家乡工作，我们都以为他们是要结婚的。
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我跟表哥聊天。那时候他工作不顺利，我刚考研结束，两个人都心有戚戚。我以前是从未问过他感情生活的，也不知怎么就说了句，你至少爱情是幸福的啊。
他沉默良久，最后回了句，分手一年了。
我大吃一惊，没再细问。后来才从亲戚口中得知，整个故事竟和偶像剧里演了几百遍的恶俗桥段一样。女生家世显赫，身为企业家的父亲又独裁专断，看不上家境普通工作还很一般的男生，百般阻拦，不惜采用私下里对男生威逼利诱以及将女儿禁足在家的方式，还给女儿安排了另一门“更好的”亲事。
只是，故事的结局和偶像剧不一样。那个女生苦苦支撑了半年，最终还是和表哥分手了，完成了那门更好的亲事。
他至今没再谈过恋爱。
后来我问：“你怪她吗？”
他说：“本来怪她，现在不怪了。那么多年了，无论结没结婚，还联不联系，她在我心里，都早已是最亲的亲人了。”
2.
我最好的闺蜜，和她的男朋友也是高中同学。
我闺蜜长得漂亮，从小娇生惯养，男生长相和家境都普通，所以闺蜜父母一直不同意。
闺蜜专科，比男生早一年毕业，放弃了父母已经在家里找好的一家事业单位，拿着七百元钱的工资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七百元，刚够她交房租和水电费。她母亲心疼得掉眼泪，她父亲则在家气得暴跳如雷，死活不同意两个人的关系。只是天高皇帝远，他们也没法管。
幸好他对她足够用心。我和他俩一起旅游过一次，回来之后打趣他：“你怎么伺候xx跟伺候老佛爷一样。”
我问她：“这么多人追过你，你为什么这么笃定就要他啊？”
她说：“我就是知道，再也没有人会比他对我更好了。”
男生毕业之后，她又跟去了他工作的城市，离家万里。他经常加班和出差，她则在另一家建筑公司起早贪黑地上班。
虽然她父母直到订婚那天才终于肯见一下女婿，但他们这个月终于结婚了。近十年的爱情长跑，终成眷属。
3.
有时候觉得，少年时便如此倾心，哪那么容易就被物质世界打败。或者相知相守多年，爱情已经变成和亲情一样同呼吸共命运的事情，怎么还会想到要分开？表哥的结局，或许是缘分尽了。人生有时候真的超出电视编剧的想象能力。
但我也相信，有那样一种固执的相信和等待，可以冲破所有的藩篱，跨越未知的障碍。像两条遥遥相对的恒星一样，在漫长的人生境遇中终于交汇，变成彼此轨道上融为一体的光芒。
不过，不管结局如何，我从未后悔和你相遇过，更不后悔和你相爱一场。
我们多少都往前走一段
前几天有个姑娘给我发豆邮，内容有点儿沉重，大意是说农村长大的她从小就过得很辛苦，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北京，原本以为生活要开始轻松一些，可刚工作工资并不高，补贴完家用之后仍然寒酸拮据，辛苦和繁琐也让工作的乐趣慢慢流逝，独自挣扎的孤独和不如意交织在一起，让她时常感觉灰暗。
我不知该如何回复，但想给她讲讲家宁的故事。
家宁是我的一个姐姐，在一个年人均收入只有一千元的村子长大。她还有个年龄差四岁的弟弟，大概估计一下两个人的学费，就知道那点儿微薄的收入支撑两个孩子读完大学有多难。学校的教育环境更是恶劣，家宁从小学高年级开始住校，一间平房几张大通铺挤整个学校的女孩子，冬天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所有小孩的手指都生着触目惊心的冻疮。因为浓厚的重男轻女思想，从初中开始，班里就陆陆续续地有女孩子或主动或被迫辍学，九年义务教育的规定形同虚设。如此一来，家宁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
家宁说一路走来她心底只有感激，全是感激。因为相比于和她同龄的喜欢读书却被迫辍学、辛苦外出打工、不到二十岁便草草嫁人的女孩子，她深觉自己无比幸运。不是没有人劝她父母让她辍学，“好省点儿钱供她弟弟读书”，但他们仍然砸锅卖铁将她送到了大学，这其中也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望女成凤的思想在支撑着他们，你若问她妈妈，她只会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她喜欢上学啊，就让她上吧。”
家宁学建筑，毕业之后，找的工作是一家刚刚起步的设计院。前六个月月薪只有七百元，还天天加班。我们都为她感觉委屈，但家宁觉得这地方不错，因为人少，大事小事都由她经手，虽然一开始待遇差，但喜欢的工作环境和足够的锻炼机会才是诱人的。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她办公室的灯光每晚亮到几点她才疲惫离开，也不知道她工作之余如何挤出时间去考建造师的职称，只知道从月薪七百到七千，她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阅历渐长，正当盛时，七八年间人来人往，很多朋友也劝她跳槽，可她觉得这公司于她有知遇之恩，所以仍然留在那里。她的老板是个比我妈妈还大一点儿的女人，因为家宁在她创业之初风雨陪伴的辛苦，老板待她堪比亲生女儿。
这几年来，家宁过得踏实满足，慢慢地也实现了很多之前碍于经济原因无法实现的愿望。
比如她想去旅行，以前哪里也没有去过，但工作之后表现出色的她经常被公司派去全国各地参观学习，几乎走遍天南海北，最近还去了韩国和日本。比如她想读研，大学毕业时急着工作养家糊口，前年攒够了学费，终于考上了同济大学的在职研究生。
去年的春末我去那座北方小城看她，小城里红砖铺就的道路笔直干净，两边相对的法国梧桐伸展着茂盛的枝桠在马路中央的天空交汇，阳光斜漏下来，将她的脸庞照得柔亮红润。我们手挽着手，鞋跟踢踢踏踏地踩在路上，耳边有猎猎的风声。
因为贫困，她度过了窘迫寡淡的童年，少年时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忧虑明天还能不能上学，连别人最灿烂的青春于她而言也全是廉价的衣服和灰暗的债务。如今，她快要三十岁了，还完了欠款，仍然兢兢业业地工作赚钱，但年少时的仓皇与胆怯已全部退却，平淡和忙碌的工作背后还长出了新的心愿和希望。生活终于还她以礼，而她甘之如饴。
那一刻，我觉得再也没有谁比她更美好了。
忘了说，家宁的弟弟，今年要去美国攻读医学博士学位，考取了国家公费名额，暑假过后就要前往波士顿。这个十年前站在寒风里因为冬装太单薄而打着寒颤的男生，也终于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你看，连命运都不忍再苛待他们。
最近一直在读加缪的散文集，真是字字珠玑，尤其是看到他谈论贫困的那一段，感触极深。加缪说：“于我而言，贫困从来不是一种不幸：光明在这里散播着瑰宝，连我的反叛也被照耀得光辉灿烂。我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指出，这反叛始终是为了贫困中的众人，是为了使他们的生活能够升向光明。”他还说：“无论如何，那美好的炎热天气伴随我度过童年，使我不会产生任何怨恨。我固然生活在拮据之中，但也不无某种享乐。我感到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贫困并不是这种力量的障碍。”
诚如加缪所言，可能严寒与酷热、路远与奔波、肥胖与脆弱也不是这种力量的障碍。我问家宁，若有障碍，你觉得是什么。单身的她这半年一直面对着“一大波相亲对象正在来袭”，所以紧锁着眉头哀叹，最大的障碍或许是不爱吧。
是啊，最大的障碍或许是不爱。焦虑和不安是因为不爱，拖延和懒惰是因为不爱，放弃和离开是因为不爱。难怪乔布斯会说“你要找到心底的热爱”。难怪《自由在高处》一书里，熊培云谈到自己的写作时会说：“我每天都舍不得睡，想了解世界多一点，想写作时间多一点。唯一需要有毅力去做又未做成的事情是劝自己早点睡觉。”
亲爱的姑娘，人人都愿一路顺遂，可他人永远无从了解你所经受的一切苦难负重和挣扎困顿，所以任何隔岸观火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何况我连安慰也无从言说，只能讲这个故事给你听。如果它能给正在夜路上跌跌撞撞不知终途的你一点点光亮、一点点勇气和一点点力量的话，我已备感荣幸。
既然都已经走了那么远，为何不再往前走一段呢？说不定不远处就有光。
“2014，我们多少都往前走一段。”这是我的朋友尹总在元旦那天发来的微信，以此与所有人共勉。愿我们都能找到心底的热爱，就算那些障碍还在，也要更强大一点儿，再强大一点儿。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