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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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尽弓角马蹄轻

旌旗猎猎,无数彩幡高高飘舞着与赤霞相连,近乎遮蔽了乌仑野的苍茫云天。

皇族贵胄们游猎出巡,饶是再三精简了随从,队伍仍旧庞大浩荡。除皇帝、亲王及女眷们的车辇外,更有精心挑选的武将、医官、御厨,为祭祀而准备的鸣乐班子调香艺师等,尽皆齐全,大大小小的轿马沿途蜿蜒出数十里地。

清晨自皇城出发,车马不停奔波了整个白日,入夜方抵。当即肃清四野扎下行帐休憩一晚,以备次日行猎前的祈祥祭祀。

乌仑野是北国难得的一块万木葱茏、依山傍水的灵秀宝地。湖泊与地脉温泉相连,虽处在极北酷寒之地,亦从不曾冻结。因被这一汪灵泉所养,山中群峦吐翠,鸟兽相逐。自被圈禁为皇家巡猎场后,更是人迹罕至,越发清幽起来。

这一派野趣令长年被禁锢在四方宫墙内的众人大抒胸臆,渐渐放宽行止。大部分随行将领本就出身行武,多年军旅生涯少不了做派上粗犷随意些,比起朝堂上那些恨不能将礼仪二字时时刻在脑门上的文臣,难免显得不拘小节。其中更有不少是当年随白帝东征西讨的从龙老将,一路上纵歌斗马,与年轻的天子谈笑言欢,颇有几分重回当年军中的亲密景况。

重华幼时曾随白帝参加过一次春猎,对父皇与部下们之间洒脱不羁的相处颇为向往,是以更不愿以君臣尊卑拘束了众人。

天将微明,一众亲贵在皇帝带领下,焚香沐浴,于天地间举行了盛大祭典。祭祀台上香烛烈酒三牲齐备,清供的乃是太祖白帝所遗一柄神兵宝弓。所有人一分为二,男子在东,女眷在西,中间以锦幛相隔。随礼官的咏诵叩首拜伏,屏息凝神。虽人数颇众,也只闻起伏间衣袂摩擦之声。

祭祀过后,尚有试弓礼。

不知谁提出,要皇帝与多年不曾现身猎场的怀南王在试弓礼上再行相较一场,当即引得众人扬声附和。

多年前重华还是年方十四的秀王时,曾在唯一的一次随猎中与年长他三岁的怀南王于试弓礼上比试膂力。彼时正是立储之争最为激烈的当口,多少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这一对表兄弟所代表的两股皇族势力,究竟谁胜谁负。

然而结果却始终在悠悠众口中被传得莫衷一是。其实那场较量结束得颇仓促,过程也简单。

原来朝中不知从何时兴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次猎捕所获的猛兽中,除去当场毙命的以外,都将留下一头最凶猛的活口,平日里豢养在宫中御兽园内供皇亲们观赏解闷。等到下一次巡猎时,再随队伍带回山林以壮声势。

白帝一时兴起,命人将随行的那头大黑熊罴用儿臂粗的麻绳缚住四肢,拴在百步外两颗大树之间,再命他二人引弓各射其一目。

两位殿下包括座前众人心里都明镜似的,知熊罴虽头脑愚笨,却本性凶顽力大无穷,不被激怒还好,一旦负伤必定使出浑身蛮劲左右挣扎,所以无论两位殿下箭法如何,先行引弓占去先机的那位必定多得些便宜。

但猎场向来如战场,从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赌的不过就是艺高胆大,再加上几许时机运势。既然比试的规矩是白帝亲口所定,谁也都不愿开口质疑多生事端,且抱臂在旁冷眼观望着便是了。

于是当一向沉默寡言的重华主动向白帝请旨,以长幼有序不可僭越之名,请皇兄先行开弓时,秀王派系中的几位老臣都纷纷皱眉,心中暗自抱怨竖子无知,这大度也表现得忒过了头。

几乎毫无悬念,怀南王的第一箭破空而出,正中黑熊左目。

那熊乍然负痛,旋即又被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所惊,这一怒非同小可,咆哮着立起身子拼死挣扎起来,竟有一人多高,顿挫间将周身草木尽皆踏平。

轮到重华试箭时,熊罴暴怒已不可抑,却苦于四肢受困,摇头晃脑腾挪个不休,激起阵阵尘土裹挟着草屑枯叶四下翻飞,哪里还有半分瞄准的时机。

就在重华反复寻找方位迟迟未能射出这一箭时,那熊罴不知怎的,竟凭着一身蛮力生生将右掌所缚绳索挣断。因在百步之外,且兼尘埃迷眼,众人起初都未察觉,直到其余三肢上捆绑的麻绳全都被黑熊或咬噬或用已松脱的右掌撕扯殆尽后,才知惊变骤起,再要整束队列相抗已是万万来不及。

营地霎时间乱成一锅滚粥般,丢盔弃甲者有之,奔走呼号者有之,面如土色昏厥在地者亦有之。仅剩为数不多几位身经百战的武将勉力保持着镇定,聚拢在白帝身侧口中不住呼喝着“护驾!护驾!”奈何事发突然,一众兵勇如蚁穴溃堤四散逃命去的多,半分也顾得不得其他。

黑熊一夕脱困,立即朝着营地奔袭而来。左眼尚带着那支几乎尽没入脑的残箭,口中白沫四溅,血流披面仍旧凶悍不减分毫。眼见白帝胯下所乘的火云驹已受惊扬蹄,打着鼻响几乎将主人抛下马来。

值此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重华当机立断,回身一箭狠狠射入白帝坐骑后臀,见那马惊嘶一声便卷起四蹄如风,驼着白帝向后狂奔而去。

当他做完这些,扔下弓箭正准备往营地南侧蓬蒿茂盛的草甸逃去时,只闻得身后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袭来,左肩被股蛮力狠狠一撞,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凌空腾起,又摔落在地上。眼前顿时一黑,口中涌起腥甜。方欲挣扎再起时,又被一具已被黑熊劈掌撕成两半抛掷而来的残躯砸倒,重重压在背脊。耳旁哭叫惊呼声渐渐模糊,他再也支持不住,当即昏死过去。

重华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白帝的御辇之中,榻前被一群太医围得水泼不进。他们已在回宫的途中。打听过方知,那日白帝被惊马所携,狂奔十数里后终被赶来救驾的近侍拦下,不过略受些皮肉伤损,倒无大碍。营帐中被惊散的文臣,行动不便的宫婢女眷们却多有死伤。重华只被熊罴拍碎了右侧肩胛,伤势算不得严重,而一箭引出轩然大波的怀南王则在策马奔逃时慌不择路驰入密林,被藤蔓牵绊落马,反遭枝条刺瞎一目。

至于那头惹下弥天大祸的熊罴,则被重新集结起来的羽林卫万箭齐发射成肉筛,毙命当场。

那次游猎后,携猛兽出巡的旧习便被不知不觉废去。白帝率众匆匆回宫,大病月余,期间绝口不提此事,连当日因贪生怕死四下逃散的兵士们也未受到责罚,却在病中将那匹最心爱的坐骑火云驹赐予了怀南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储君之争已大局将定之时,紧接着的一纸诏书竟又令秀王重华坐上储君之位,摄政监国。一时令朝野震惊,举众哗然。

唯有重华在养伤期间,仍不忘悄悄嘱咐亲近的侍卫派人重回事发之地,将熊罴挣脱的绳索带回查验,却被回来复命的侍卫告知,损毁的营地似乎已被提前翻检过,残绳遍寻不获。连当日负责困束黑熊的兵士皆毫无下落。想是乱中已被凶兽踏作肉泥,无从追究。重华听闻,只得默然作罢。

试弓之争中虽胜尤败的怀南王与帝位就此失之交臂,伤势痊愈后落下残疾,更是意气消沉,于弓马之事上越发意兴阑珊。好在祖荫深庇,朝中并无人敢就此轻慢于他。

重华因初担监国重职,既不敢锋芒过露,又得处处谨慎周旋,举动皆需提防错处以免落人口实,一时无暇顾及这位志大才疏心比天高的表皇兄心中有何龉龃。即便听闻其在府中广聚门客议论朝政的传言,也不过一笑置之。

然则数年下来,怀南王虽表面恭敬有加,仿佛已将心思大半放在礼佛诵经与重修经史典籍之中,暗地里却借重修佛寺宗庙之名刮去朝廷大笔经费,用以招兵买马培植朋党羽翼,晲墙之祸已有渐起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