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刀兵摧折紫蟒寒(一)
在场的大多知晓前朝那段旧事,纷纷将目光转向他二人。
始终静静站在营帐右侧角落的怀南王,手中拢着串佛珠,正闭目垂首口中喃喃吟诵着什么,仿佛对面前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也毫不关心。重华见状,起身欣然越众而出,朗声笑道:“既然今日众卿有如此豪兴,盛意难却,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短暂却令人难堪的片刻寂静滑过,众目所向的怀南王终于如同刚从梦中惊醒般抬起头来,满面茫然之色。
怀南王虽年长,个子倒比重华略矮些,肤色颇为白皙,身量微丰。因一目失明,常年佩戴一枚赤金眼罩将狰狞塌陷的眼窝遮去。仅剩的另只不算大的眼睛睁开来却是饱含精光,但那令人心神惴惴的光芒从不轻易显露,偶然稍纵即逝便深深隐没在模糊的面貌里。
他今日只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深紫常服,一派温文儒雅之气,站在一群身着铠甲猎装的臣子中间显得颇为格格不入,唯有衫袍上所绣的六条四爪银蟒昭示着仅次于皇帝五爪金龙纹饰的亲王之尊。
怀南王举目四下环顾一轮:“啊?……哦……这个,难得皇上屈尊相邀,臣本却之不恭。奈何臣已礼佛茹素多年,最忌舞刀弄剑杀生见血,此次随御驾出巡也是因星官所奏,生辰八字恰巧相合,为太后寻赤鹿略尽一份绵力罢了,并未携带弓箭。”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一时也都没了主意。原来大渊立朝之初,贵族等级便划分得颇为森严,朝臣们无论饮食居所还是衣冠轿辇,包括一应使用器具,形制上都有极严格而烦琐的规矩,以示尊卑有别。怀南王既明着说未曾携带弓箭,那自然是谁也不好不自量力地提议将弓箭借用,若说让怀南王去用寻常侍卫的佩弓则更是想也不需想,辱没身份事小,万一因此而开罪了这位日渐势大的亲王殿下,日后免不了多有麻烦。因此均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缄口不言起来。
方才还一浪高似一浪的起哄声瞬间被浇了瓢冷水般平静下来,重华见众人模样,心知他们都在暗自扒拉着各人肚里那把小算盘。
颔首间眼波微动,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臂朝前方一指:“谁说没弓来着,那不正是一把闲着的好弓么?看来今日天意如此,皇兄用此弓定能拔得头筹,还请不要再三推辞辜负众望才好。”
众臣纷纷转头看去,却见重华所指的竟是祭祀高台上那张反曲龙舌神弓。
一时举座皆惊。先帝征战四方时御用的神兵宝弓,向来是安放高台为后世清供的,竟就这么被皇帝随手指予怀南王用来比箭。亲王位分再尊贵,到底也是臣子,没得再越过了皇上去。弓倒是配得上了,只怕人还担待不起。
话赶到这份上,这天大的颜面,接与不接都是两难之举。怀南王饶是再会装傻充愣,此刻额间也见了一层细汗。重华既表现得如此慷慨大度,他已是骑虎难下,要如何当着众人的面再逆龙鳞?可要是应了,又不知这心思出人意表的皇帝究竟还会有什么后招。
正踌躇间,重华已命人将龙舌弓取了来,亲手递到他面前:“试弓礼本为祈福,命人百步外设一兽皮石靶即可,倒不致杀生见血腥。皇兄既用了父皇的弓,便先请吧。”
怀南王未敢擅接,正待推搪,早有近侍对着四周乐师使了个手势,霎时礼乐齐鸣,为礼射伴奏的《驺虞》鼓点均匀响起,声声催促。
情势迫人,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接过谢恩:“既如此,臣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不再推诿,接过宝弓当先一步,众目睽睽之下引弓张弦。虽未着铠甲,举动间仍颇见几分当年英姿。
先帝的龙舌弓非是寻常兵刃,千年紫檀的弓身虽算得上轻灵,要拉开也需百石之力,所配箭羽为青铜冶造,镞中有脊,两侧分叶,外缘带刃,如今所余的仅剩十支。
却见怀南王取出一箭架入弦中略试几回,轻巧似不费吹灰之力,丝毫也不显勉强。不过弹指的功夫,那一箭破跃而出,凌厉呼啸着排风射去,众人眼中几乎捕捉不到箭身的影子,便在下一刻听到百步外兽皮石靶发出迸裂金石的铿锵之声。
循声再看时,没有箭,也谈不上查验靶心,整个箭靶都已经被强弩的劲力撕成数片散落在地。
乐鼓齐止,众臣啧啧暗叹之声有之,交首窃窃私语者有之,顾虑天子颜面不敢稍形于色者亦有之。唯有重华面色坦然,似乎并不以为意,放下手中弓箭上前击掌相贺:“皇兄神勇不减当年,好利落的箭法!箭靶既已被击碎,朕的弓也无的放矢,虽是又输一场,但输在先帝的宝弓之下也算得其所矣。”
怀南王凝目远望着被射成残片的碎靶,眼底一抹既是自负不甘又若有所失的复杂神色一闪而逝,待回过头来躬身行礼时,早又恢复了一贯略带木讷的谦恭:“臣侥幸,托赖先皇神兵之威勇,实不胜惶恐,皇上过誉了。”
重华摆摆手:“试弓礼既成,足见吉兆,定是天佑我等今日旗开得胜,赤鹿必手到擒来。皇兄既用此弓得心应手,今日便携它入阵为朕助威吧。”
不待怀南王再推辞,早翻身上马。预示天子出猎的一短三长四声号角依次响过后,重华已带着他的兵士们山呼海啸般冲入山林,马蹄踩踏得大地都发出雷鸣震动。
少顷,投身密林的重华再次听到营帐处隐隐传来的号角。他勒住马侧耳数着,一声长,两声长,第三声却迟迟未曾响起。岐扬欲策马回去探看,被重华止住,示意再等等。终于,在不算长也算不上短的间隙过后,第三声号角在迟疑中绵长响起。那意味着,亲王也已经集结好队伍率众出猎。
重华当即扬鞭催马,再向林莽深处扎去,同时打个手势命身边拥簇的侍卫们都尽皆散开,各寻隐秘的去处。
不多时,透过隐身处丛生的藤蔓缝隙,便看见前方十数米处,已换上一身轻便猎装的怀南王队伍策马奔腾而过。
岐扬一时没忍住,几乎噗地笑出声来,立即被身旁的重华用手紧紧捂住。调匀了呼吸扭头看时,见重华也是一脸强忍的纠结表情。
紧跟在怀南王身后的第一支队列竟然是……一群和尚。
怀南王号称茹素拜佛以来,行动皆在身边带着几个和尚,日子长了大家见怪不怪,只道他礼佛之心至诚,渐渐也就不以为荒诞。那队和尚约莫百十多人,虽身着缁衣未带兵器,却个个表情冷厉目含凶光,毫无一丝出家人的慈悲之意。从控马身姿也可看出筋骨强健,身手俱是不凡。
“咳……笑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厮早在府中暗暗蓄养了一批死士,平日里装模作样诵经念佛扮作和尚样子,实际上做的尽是不可告人的勾当。”
“话虽如此,可他无论去哪儿总要在身边揣着几个和尚,看着也实在是滑稽……不过今日非比寻常,能被怀南王带来乌仑野的,必定是那拨人中的顶尖高手。”
眼见那一堆锃光油亮的秃脑门映着日光起起伏伏绝尘而去,重华早已脱去铠甲,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青色骑装。携与岐扬从藏身处钻出后,便牵过拴在土坡另一侧的马匹远远追着怀南王的队伍奔去。一路上还须刻意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好在前方人数众多,马蹄杂乱倒容易辨识,只需循着蹄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