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沙寒无宿雁 虏近少闲兵
此去涿鹿之途虽不算迢迢,但受战火牵连,原本尚算往来频密的官道也凋敝得很,常常走上整天也见不着半个人影。更莫提沿途茶肆馆驿,凡长了腿的都跑个干净,留下荒郊野店孤零零弃置路旁,空对枯树愁鸦,愈显破败萧索。
瑶光本打算离了宛京那是非之地便加紧脚程,一来涿鹿之困几经拖延已岌岌可危,二来也需防着那姓梁的怨毒难消节外生枝,若派人暗中跟随半道劫杀,敌暗我明之下更疲于应付。无奈随行的两名衙差因嫌跋涉辛苦,又是没什么油水可捞的清水差事,口中抱怨不迭,只顾拖拖拉拉,仅需三四天便可走完的路程磨蹭到第四日上竟还差七十余里。
师徒俩身边早已没剩几文盘缠,再拿不出银钱打点安抚,只得耐着性子连哄带劝,一行四人磕磕绊绊直至入夜,投宿在一间早已人去楼空的破落客栈内。
那客栈牌匾早被摘下,厨下清锅冷灶,连完整的碗也寻不出一个。俩衙差骂骂咧咧摔打一通,便指使清让去院中土井取了些水来就着干粮胡乱吃过两口,各找了间还算能将就的客房躺下不提。
这木楼本是民宿所建,原隔不出几间房来,既已尽被衙差占去,当晚清让便只能随师父挤在柴房内暂歇,虽又脏又臭虫鼠遍地,好歹有一檐破瓦四面土墙勉强遮风挡雨。
瑶光方一收拾停当,即点起半截蜡烛将随身带的小包袱解开,对着微光细细挑选起来。里面是府尹赏下的那一小把阴沉木残料,长短不一,形状各异。寻了半天,才从中挑出一根粗细相宜的来。说是粗细相宜,也不过两尺多长,勉强比拇指略粗些罢了。瑶光却仿佛对其很是满意,干粮也顾不上吃,拿出木凿子耐心雕凿打磨起来,不时停下来对着如豆油灯眯眼细看形状是否笔直。
清让嘴里叼着半块饼守在一旁,两手也不闲着,左右腾挪,不多会儿便抓出一小捧蛾子来,只是扑之不尽。因曾见过一眼从莲花池底取出的那一大块原木,再看眼前这堆物事,对比之下难免显得寒酸。
“师父你到底要用它来做甚?费了这么大功夫,就卷来几根碎木条子。”
瑶光手中不停,凝神摆弄着那根好容易才选出来的木棍:“虽是裁下的边料,不过略小些,成色却半点不差。再说我所造之物,原也用不了太多。”
清让拍净掌中灰尘,将面饼子拿下来撇了撇嘴笑嘻嘻道:“你不是说,要它是为着用来造克敌的兵器么?我看这……造根银样镴枪头都嫌短,还能拎着出去打仗不成?”
“你只见它长不过一臂,却不知克敌之器,在精而不在多。我要用的那件物事,非此良木不能造。阴沉木世所罕见,原是万金难求,若非借着那府尹之贪仗势强抢了来,你我几时才有能耐取之为己用?纵有钱也没处买去。”
两人正闲谈间,忽听得门外传来小满低沉的闷吼,伴随着利爪刨地的窸窣之声,立即警觉起来,止住话头侧耳细辨。因恐惊吓四邻,小满素日是装成土狗来养,习性驯得严苛,轻易不会贸然发声嗥叫,如此动静必是发现了什么异状所致。
瑶光抬头一看他两人的身影正被火光明晃晃映在残旧的窗格子上,迅速将蜡烛吹熄,清让立即起身,捡了根儿臂粗的柴棒握在手中,轻手轻脚走近门前将门闩取下,凑近门缝往外瞧去。屋外灰影憧憧,靠着院墙处是间半塌的马厩,杂物横七竖八堆砌着,在夜色中凸显出怪异的形状来。
什么也没有。
被拴在窗下的小满却四爪踢蹬着不停朝马厩方向挣去,一双绿幽幽狼眼在暗夜中露出凶光,喉间不断传出压抑的呜呜声,既像示警,又似威胁,对着虚空处那一团蒙昧漆黑。狼性警觉至敏,它一定察觉了什么,这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让它本能地感到危险。清让一边想着,一边索性把门再拉开一点,留出仅供一人侧身勉强钻出的空隙,再弓腰蹿至窗根下将拴着小满的绳子悄然解开。
没了绳索牵制的小满如离弦之箭般“嗖”一声腾空跃起,朝那处马厩扑去。半塌的草棚后立即打破沉寂喧腾起来,扑打声中间或夹杂着痛楚模糊的低吟。
清让越听越觉不对,这呻吟虽粗粝嘶哑,却似乎不像山中野兽,而是人的声音。再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脚下甚是黏滑,伸手摸一把凑近鼻尖略闻,便知是血。小满就是闻到了马厩里不断散发出的陌生的血腥气,才会如此焦躁不安。
如果是人,会是什么人?什么人会漏夜藏身在荒郊野外一间废弃的客栈,若是往来跋涉之客,怎会不顾风寒野兽的危险躲在马厩之内,若说是劫道山贼之流,却又并未发现周遭同伙。何况满地的鲜血,显然曾有人在此受伤,而此人并不想贸然被发现行踪。会不会是一路跟踪尾随至此意图趁机加害的歹人?
清让来不及再多想,草棚遮掩下情势不明,因担心小满受伤,当即打个呼哨将小满喝住招了回来,举着柴棍缓缓趋步向前。
窗下忽传来一把低沉语声:“别靠太近,先把草甸子挑开再看。”瑶光不知何时也已推着轮椅行至屋外,悄然隐身在梁柱的阴影之下,目光紧盯住塌落在地仍不断颤动的半扇草棚。
清让依言停在两步开外的所在,远远伸出手中柴棍儿向草甸挑去。未等使劲,从那已被掀起半角的草棚底下突然滚出一团黑影,挣扎翻滚了两圈便匍匐不再动弹。清让冷不防被吓一跳,直蹬蹬往后退了数步。师徒俩面面相觑一眼,见那黑影再无动静,才又壮着胆子重上前去一把将其翻转过来。竟是个已经昏厥过去的年轻男子。
借着半点月光清辉,可瞧出此人年纪尚轻,蓬乱的发髻上沾满马厩杂草枯叶,面色惨白似蜡,还染着几抹干涸的血痕。
“师父,这……要不要去把那俩官差叫过来看看?”
瑶光略一沉吟,摇头道:“不急。这地界如今兵荒马乱,此人来路不明且又身负重伤,若贸然惊动官差,恐怕不问青红皂白便当场直接打死了,反倒误事。先翻翻他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物件。”
清让蹲下往那人身上里外寻摸一回,从腰间找出块黑乎乎的玄铁腰牌并一只火漆封口的牛皮筒子,一把匕首,一个钱袋,里面尚有几块碎银,此外再无其他。
瑶光接过腰牌凝眉细看之下,神色微动,良久,道:“将匕首收起来,其余的原样放回去,先把他搬回柴房看看还有救否,动作轻些。”
清让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半死之人勉力从院中拖回柴房,将门拴上,小满照旧留在外头守着。师徒俩将那人衣裳解开,自从不离身的医药箱子中取出银针丸药等开始为其救治。
此人伤得并不算太重,只一处刀伤正好刺穿大腿内侧,未能及时包扎导致血流过多,想是方才躲在马厩内又忽受了小满一番惊吓,这才气息奄奄昏迷过去。
因身在荒野,可用的东西有限,只能在伤处撒上药粉先紧紧缠裹起来暂时将血止住,再将一枚通窍益气的丸药灌入,佐以银针刺穴护住心脉,能不能缓过来且看其造化。
料理完毕,清让再去打了盆水来让瑶光将满手血污洗净:“师父,我给你掰手指头数着呢,这些年能得亲手医治的,加上此人通共也才第三个。你不是一向懒得去管他人死活么,莫非这厮有什么来头?”
瑶光拿一块细麻帕子擦净了手,望着那人在昏迷中仍旧紧锁的眉头道:“他是自涿鹿城中而来。不知半道遇上什么变故,才成了这副模样。若能救活,也好打听打听城中如今是何状况。”
狭小的柴房现挤了三个人在其中,越发显得转不开身来。清让只好缩在墙角,一边守着那人一边看瑶光继续打磨他那块不知作何所用的木条。
月过中天,直到下半夜,受伤的年轻人才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过来,讨要水喝。一气灌下大半碗清水后,才勉强恢复神智,却仍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茫然四顾一回,忽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惊起,因浑身绵软无力,复又重重躺倒。粗重喘息间,尚不忘伸手去掏摸腰间物事,见那火漆封的牛皮信筒仍在,才稍稍安下心来。
“我刚才……刚才在外面,看见有狼……”
“你眼花了。”
戴着奇怪面具的男子坐在对面,漫不经心对他接着道:“你流血太多,最好不要乱动,免得伤口再裂开。”
那人虽形容潦倒,谈吐举止倒颇为得宜。低头看看全身已尽数包扎好的大小十几处刀剑伤,瞬间明白过来,半撑起虚弱的身子拱手深揖,欲谢过救命之恩。眼看摇摇晃晃又要摔倒,被清让一把扶住。稍作探问,此人也不隐瞒,道出来历,竟是困守涿鹿城的太守沈信之子沈载舟。
“你既是太守的公子,为何一身探报打扮出现在距京城不过百多里之地。我虽救了你,你却并不知我是何许人,怎不问清底细便急着自报家门,就不怕节外生枝反遭暗算?”
沈载舟苦笑:“你若要加害,又何必先救。我方才藏身马厩之时,无意听到二位谈话,原来你们也是朝廷派来援城的。请恕在下冒昧,敢问二位真有法子解了涿鹿之困么?”
瑶光对着如豆灯烛慢悠悠整理药箱,并未抬头看他:“公子既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当知刀兵之事瞬息万变,余等不过尽力而为。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谁。”
说这番话时,始终用藏在面具后的余光打量此人,见其神情始终坦荡如一。
沈载舟苦叹道:“素来两兵交战不杀探报,但西戎那帮蛮子没什么规矩好讲,自从围城以来,但踏出城门者无论百姓兵士,一律格杀勿论。家父前后派出十数骑回京城请求援兵,都被半道截杀。城中早已快无兵可遣,连七旬老翁都带着全家老小投身守城。迫不得已,才命我扮作驿卒领小支人马分三路冲出敌围,若侥幸能回得京城,也好将紧要军情报与朝廷,算是为我沈氏满门尽忠矣。谁料伏兵凶险,带来的人尽都……只剩我勉强逃出,为避追杀才藏身马厩,欲待天明继续赶路。若恩公不信,可见腰牌为证。”
话至后半段,已是语带哽咽,随即掏出腰间那枚早已被检视过的腰牌递上。清让见他师父仍不动声色地重新拿起腰牌,装作初见般验看一番,忍不住藏在沈载舟背后冲着瑶光做了个鬼脸。
瑶光心知涿鹿城确已到了险绝万分的关口,太守沈信苦候援兵不至,已决心以身殉城,临危之际命沈载舟乔装成流星报马离城返京,想来也是欲为独子留下一线生机。便将腰牌还回去道:“沈公高义,令人钦佩。但事已至此,在下虽无撒豆成兵之能,却可允你一诺,保涿鹿再支撑半月无虞。这半月之期内,只要你能想法子带回援兵粮草,当可救得乃父与满城百姓的性命。同在下随行的尚有两名京兆尹府衙内遣来的官差,事不宜迟,明日即让他们护送你速速返京。可惜再寻不来一乘坐骑,前边路虽不大好走,倒还算太平。”
沈载舟伤势虽不致命,但耗损非轻,气血亏虚得厉害,略谈不过片刻便难以为继,重又昏睡过去。
次日天刚蒙蒙,沈载舟支撑着随那两名衙差准备启程,临行前将随身的腰牌留与瑶光二人,前路行事也多好些方便。
两衙差本就百般不愿去往涿鹿那等危城,如此一来正合心意。没了那两名衙差碍手碍脚,瑶光与清让赶路的速度加快了不知多少,不过一日一夜,便已到得涿鹿城外十里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