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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踏破箫音入塞关

宛京的六月里惠风和顺,金灿灿的日头蜜汁般浓稠,泼天盖地淌得人周身酣畅,说不出的绵软服帖。唯梁员外仿佛整个儿掉进了冰雪桶里,自被两名公差半请半押着传到衙门“过府一叙”后,回来便茶饭不思,成日恹恹地歪在躺椅上,四肢百骸无一处使得上力气。

这厮原长于城中一户勉强算得上书香门第的破落之家,因老中少三辈的聪明才智都被他爹梁老太爷当年考秀才时用个精光,此后族中再未出过几个斯文人。梁老太爷半辈子最兢兢业业的一桩大事,便是奔波在考场和家宅之间。年年落第,越挫越勇。

街坊四邻都道此公早已入了疯魔,一心只以中举为事,俗务一概不通。家中妻儿数日没米入炊,隔三岔五便抱着孩儿四下哭穷去。左邻右舍都是老实人家,成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见妇孺可怜,多少都愿匀出些来救济。奈何天长日久下去,借去谷子还来糠,因此渐渐便不大瞧得起他家。

那梁老太爷日日两袖漏风,嗟叹怀才难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街头摆摊卖字又嫌丢人,家道衰败得一天不如一天。原有的五间大瓦房连抵带卖,很快便只剩三间,当老来得的幼子长到满地乱跑的年纪,已没有地头容得他跑,全家三口挤在仅余的半间茅舍栖身。

梁老太爷被满腹经纶撑得饥肠辘辘,只好捋着胡须安慰自己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糟糠梁氏做了一辈子秀才娘子,连饱饭也没吃上过几顿,挨不住贫病交加,熬到四十岁上便早早故去。老太爷便又将那科考中举的宏愿,一股脑儿寄托在幼子身上。

奈何这孩子生得天赋异禀,那一沾书就瞌睡的本事任是谁也掰不过来。才八九岁上就满街乱窜,祸害一方。偷了东家的鸡卖给西家,又从西家趁夜摘走半筐未熟透桃儿便宜卖与东家。换来的铜板来得快去得更快,都换成吃食祭了五脏庙。虽是家道艰难,气色倒补得比他那青皮寡脸的爹红润许多。老太爷眼见管束不住,就此绝了那入仕为官的心肠,只得装聋作哑容他一心一意倒腾起“买卖”来。

因梁员外还不是员外老爷的时候,很是过了一段贫苦日子,自幼饱尝饥寒,受人冷眼无数,便一心要混出个模样来好生出出这口鸟气。从那偷鸡摸狗做起,酒中掺水雨天卖伞不在话下,如是来回折腾,倒也略积了些本钱在手。

虽说士农工商,做买卖的人家说起名声来一向连土里刨食的农夫都不如,但他自认吃不得那日头晒干脊梁的苦,又偏好个酒肉生涯人前显摆何等畅快,遂一门心思在此道上苦苦钻营。胆大心黑外加少许时运,终被他逮到个良机,趁那皇城两年一度翻修扩建的当口,低价雇了十数名苦力签下生死契,一行扎进辽东茫茫林海,伐运了十数车上好的良材运回宛京。东西虽不差,但这等好事原也轮不上他。只叹机缘巧合,时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就在他愁断肝肠无处入巷的时候,那年天公作美,一场豪雨加上连绵数月的湿沤天气,将皇家林场筹备的泥瓦木材毁去多半,此公见时不我待,一拍大腿揣上全部家当四处打通关节,硬是将几十车新鲜木料连卖带送添补进了朝廷买办的名单。

这把虽赔得个底儿朝天,但好歹在皇差面前拱出个肥缺,拿到一纸文书为契,承下年年按例采办的资格。这契书上红彤彤的官印,可比那堆出生入死倒腾来的死木头值钱得多。

梁家小子时来运转,好容易抖擞起来,一年三百六十日,撒向人间都是债。欺行霸市高利滚贷,没有他不敢干的。花了数年功夫,越滚越大,摇身一变成为宛京炙手可热的豪绅富户。

这厮又贪心得紧,弱水三千瓢瓢都想饮,只要银子摆在面前,旁边在斩首他亲爹他都不心疼。到底小户人家出身,尚缺几分厮混官门的心思手腕,寸利不让只顾眼前。一旦翅膀硬起来,渐渐连一方父母官也不放在眼里。莫说一年三节疏于供奉,就连按例税贡也需得三催四请,拿那上不得台盘的由头来拖延。一方政绩与税贡的薄厚休戚相关,府尹面子上挂不住,既恨此奸商愚顽,又不便彻底翻脸,早就将之视为眼中钉,只是碍于其财雄势大,一时尚寻不出合适的由头来撕掳。

此番天赐良机,不知打哪儿钻出个落魄小子巧舌如簧,道是借着朝廷此番阵前告急的关口,以军需之名如此这般,方可好生料理,教他知道些轻重,于银钱上也少不得从中捞回大笔好处。两下里一拍即合,烧热了的滚水架在炭火上,就等赶这铁公鸡来下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这皇城根儿天子脚下,商贾再富甲一方,说到底也是一介草民,保疆卫土这天大的名头压将下来,不服也得服。梁员外纵爱财如命,为命也需舍财,只在心中暗把那狗头“军师”骂个里外通透,恨不能生啖其肉,誓要待此事风头过去,寻个机会将之扒皮拆骨,方解其恨。

其实以梁员外今时今日身家,腿上略拔根汗毛儿下来也比寻常百姓腰还粗,这一下子十之去其六七,如何不心痛如绞?钱财上头尤还尚可,他最难甘不忿的,原是那好生珍藏于府内多年的镇宅之宝,一块千年阴木沙。此番竟被那宵小算计,胡诌出需得此物所造一兵器方可破敌制胜,以这么个堂而皇之的由头硬生生将其强索了去。

阴木沙又唤“阴沉木”。自古生自山之以北,水之以南,长于秋冬者,曰为阴木。阴木生于地上,经山崩地裂物换星移几度,沉于地底河脉百千尺,又历万千载不见天日的蕴化,经天火焚烧,受泥石冲撞,方得刚劲峥嵘之身。其物色如墨玉,通体异香,虫蚁不近,水火难侵。叩之有金石铿锵之声,奇谲神妙,实乃木中精魂。

梁员外当年深入榛莽腹地砍木伐林时,机缘巧合掘出一块,不大不小,通不过两尺多长,半抱粗细。因素知有“黄金一箱不敌阴木一方”的说头,自知此番撞了大运,奉若珍宝,藏为镇宅之用。孤芳自赏了数月,又耐不住心痒难熬,下帖广邀狐朋狗友来赏,很是大张旗鼓吹嘘了一番。因此城中多半听闻梁府上供有不世之宝,令人垂涎艳羡之余,更引得无数蟊贼蠢蠢欲动。为保家宅平安,家丁护院足添了一倍有余,这等破费,可见珍重。

那阴沉木与寻常木料殊异,未经取用雕凿前的原木若要长久留存,需得沉入净水之中,不见天日,隔绝风尘,夜夜沐以月魄精华滋养。一旦出水,又未经专门的法子养护,一日失其色,两日去其形,三日精魂尽散触手即腐,朽化成尘,比寻常糟烂木头也不如。

就这么块可遇不可求的宝贝疙瘩,此刻正端端正正盛于水晶匣内摆在府衙内堂,自被从梁府的荷花池子里吊取出来,不过三个时辰。

瑶光师徒二人此刻被让到偏厅暂歇。对着面前茶几上满托盘明晃晃的银锭,瑶光因忌隔墙有耳,不便开口说话,只摇了摇头,伸出手稍比划了个拉弓的姿势。清让蓦地想起米市刑台上那张断弦之弓,顿时明了,迅速收敛心神,眼观鼻心垂手立于一旁,再不朝那上头多看一眼。

等了好一会儿,两三盏茶的工夫过去,主簿方袖着手现身。两下里虚与委蛇酬唱一番,瑶光自是百般严辞坚拒不在话下。

主簿见他两个竟似嫌那白花花的银两咬手般,死活不收,倒大出所料。一时也没了主意,捧着被拒的赏银跨出门前,又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俩一眼。

这边厢,主簿回到内堂将那盘无主的银锭暂搁一旁,对着水晶匣子绕地三圈,一边端详一边口中啧啧有声。少顷又带几分狐疑喃喃道:“这就是那千年阴沉木的真身?乍一看灰不溜秋,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府尹大人除却批下公文遣大队官差随瑶光出入梁府搜刮敛财外,由始至终未曾露面,此刻方从屏风后走出,与主簿交换了个眼色。

“大人,外面那小子已将如何养护此木的法子写下,却对赏银拒而不纳,任是说破了嘴皮也死活不肯收下。又斗胆提出,可否将雕凿此木所剩的边角残料赏与他带到涿鹿,说是城中皆知姓梁的献上此宝是为造保城的神兵利器,也好全了这一故事的因果,掩人耳目。”

那府尹听罢,当即沉下脸来:“本打算他若心起贪念收下这盘银两,一出府衙便可当街将之拿住,问个偷盗官银之罪灭口,你怎的这般无用,真金白银赚不进来便罢,现如今连送出去都不会了?”

主簿见大人动了真怒,生怕累及自身,慌忙跪下劝道:“他既一心要死在涿鹿,要不就……随他去也罢?此番朝廷大张旗鼓张榜招贤,现今榜已被揭下,又扰攘得人尽皆知,总得送出个人去好作交代。此刁民贱命虽不足惜,但若贸然当贼打死,那姓梁的这些供奉岂不师出无名?”

一通苦劝,府尹大人踱步至那方阴沉木前,沉思一回:“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切莫说战况吃紧,途有伏兵凶险得很。一个残废加一个半大小子,就算侥幸到得城中,多半撑不过半月,到时强敌压境扔出去做了炮灰也是个死。但叫他有去无回,此事便天知地知,再无第三双耳目染指。”

“大人英明!这就叫歪打正着,一箭双雕。”

商议既定,便由主簿出面,赐下通关文牒并若干盘缠干粮,拨出数名衙差沿途护送着师徒俩往涿鹿而去。

却说那梁员外造此飞来横祸,家财一夜间散尽大半,心痛得日夜寝食难安,再撑不住,一病而倒。待好容易略缓过气来,强打起精神欲寻出那揭了皇榜混进府衙胡说八道构陷于他的混账小子时,却听闻那贼子早已被府尹大人钦点为此番敬献保城之策的布衣谋士,送往两百多里开外的涿鹿战场上去了。

苦果难咽,且兼求告无门,唯捶胸顿足嗟叹不已。因失了钱财壮胆,又好生见识过一番官府以势压人的厉害,梁员外从此后行事也都收敛了许多,不敢再到处惹是生非招摇露富,对贫贱之人也不大提得起劲来欺凌羞辱。

城中百姓闻此恶终得其报,皆拍手称快,更编纂出一套市井粗鄙的说辞来取笑。都道他时运不济,乃是因这祖上的姓氏承得不好,横木为梁,此公半生横行霸道,成也在木头败亦败在那木头上,终了被釜底抽薪,满堂富贵不过黄粱一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