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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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6)

2008年,那年的2月有二十九天。中国发生许多大事:雪灾、大地震、洪水、奥运会。过年前,我去了趟尼泊尔。有一夜在博卡拉,费瓦湖畔,住在山顶的酒店。海拔两千多米,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只有条小路通达山巅。我独自走入酒店花园,空气寒冷,极目远眺,黑夜清澈,层层叠叠的山峦,月光下显得陡峭无比。走到花园边上,扶着栏杆俯瞰,一步之遥,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近处有瀑布轰鸣,忽远忽近,山谷布满水汽,浓雾缭绕。环绕酒店外围,尽是绝险山崖,偶有山花在黑暗中孤独绽开,自生自灭,管它谁人来嗅?那一夜,我用前台的固定电话,跟某人打了两个钟头的国际长途,花光了身上一千多美元现金。2015年,尼泊尔大地震,我去过的很多地方,至今我还保留照片的古迹,其实已是一片废墟瓦砾。

走出实验室,我狂奔到外边的野地,呼吸大海的空气,像溺水的人刚刚得救。

左叶不喜烈日,他解开领带,告诉我——我是第十九个体验者。前面十八个人都给“宛若昨日”打了满分,表示如果产品上市,一定会掏腰包购买。谷歌总部已在讨论定价,估计在七千到一万美元之间。虽然,对于一款电子产品来说,这价格有些昂贵,但它能满足人们最深层次的需求。

什么是最深层次的需求?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生理、安全、爱与归属、受尊重、自我实现。

左叶说,我们以为人类总共只有五层需求,其实还有第六个层次。马斯洛在去世前,发表了重要的《Z理论》。简而言之,就是我们需要“比自己更大”的东西。

我表示听不懂。

还有第七需求——人们在满足了所有需求之后,更高的需求就是记忆,或者说重温记忆中的美好,因为现实不能给予这种美好。

对不起,我还能再体验一次吗?

好,但你需要休息。左叶向我解释,每次使用“宛如昨日”,体验者都会在精神上付出很大的消耗,无异于长跑了十公里或在健身房剧烈运动。

他给我准备了客房,就在实验室楼上,可以眺望无边无际的滩涂。视野尽头,海天之间,幻影般不真实。入夜,暑气消退,空气莫名潮湿。白天体验太过疲倦,不到八点,我强迫自己睡下。噩梦接连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三年前走失的狗。巧克力色的中国骨嘴沙皮犬,曾陪伴过我长达十二年。它蹲在床前,眼神无辜地看着我。当我惊喜地伸手抚摸它的脑袋,才意识到它早已不见了。

我哭醒了。

刚好子夜零点,想想刚才所见,必是犬的托梦。三年前,暮年的它走失,生死不明,如今怕是已不在此世间了吧。

再不可能睡着,我走到外面,发现实验室还亮着灯。左叶红着眼圈,喝黑咖啡。他说系统仍在不断改进,满足年底全球上市的需求,工程师们每晚都在加班。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我猜想自己嘴唇有些发抖,应该很糗,问能否再体验一次“宛如昨日”?现在。

左叶像是看穿了我。好吧,但不要回忆刚做完的梦,那会让你的记忆与梦境混乱。因为严格来说——梦也是一种记忆,有时候大脑皮层无法分辨清楚。

凌晨一点,我进入实验室。左叶为我戴上设备,他说他会监控我的状态,若有问题则随时终止。

黑色的网。我没选择任何时间,当然也刻意避开走失的狗。我并没想好要回忆什么,只是夜宿在这海边的房子,总能唤起嗅觉里的某种记忆。

海。

看到一片黑色的海。耳边满是海浪与岩石的撞击声,无数白色的泡沫飞溅,消失在乌黑的天空和沙滩。盛夏潮湿苦咸的海风,让夜空轮廓变幻无常。光脚走在粗糙石子堆积的海岸线,足底接连不断传来刺痛,提醒我,自己是来自2015年的幽灵。这又是什么时候?我看到直插入大海的悬崖,上面有座古庙,孤零零进入视野。几个少男少女奔跑而过,我记得他们的脸。最后一个暑期,学校组织海岛旅游。亮起光,火星飞溅,同学们点燃篝火,傻乎乎地烧烤海鲜。有人唱张雨生的《大海》,情景交融。有个男生冰镇啤酒喝多了,用蹩脚的粤语唱《倩女幽魂》,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那一年张国荣还活着。

不是梦,确凿无疑。这是记忆,十八岁。我能感到篝火的温度,海鲜和啤酒的气味,女生们的清脆笑声,爬上脚背的小螃蟹,冰冷的海浪。我看到一个男生,满脸青春痘,蜷缩在角落眺望大海。他戴着耳机,恰是当时流行的随身听,不晓得在听什么。

有人从背后叫他:“游坦之”,打牌吗?

他没反应。我想说话,却没声音——差点儿忘了这是记忆,不是穿越。我看着他离开,消失在海浪与悬崖之间。这座海岛布满黑色乱石,若非山上那座古庙,平时鲜有游人登岛。

突然,身边坐下一个女生,长发被海风吹乱,有几根撩到我的脸颊。

段紫。我想起了她的名字。

她嚼着口香糖,对着天空吹泡泡,问我怎么不去篝火边玩。

那你呢?我反问。

段紫的眼角眉梢有个性,平常引人瞩目。她在单亲家庭长大,爱做些出格的举动,常对男生呼来唤去,早恋也不是一次两次,都是跟校外的社会青年。

蔡骏啊,今夜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的样子……她对我说。

大概你在潜意识里希望暑假再久一点吧——现在的我都忘了那时的自己居然看过弗洛伊德。

段紫笑着一口气吹在我的脸上,就在我以为要天上掉馅饼时,她却起身离去,短裙上沾着沙粒,肩上还有个小包,眨眼在夜空下消失不见。

当我想要起身去追,身体却还停留在原处——我只是个记忆的魂魄。

有人为我摘下设备,“宛如昨日”到此为止。左叶压住我哆嗦的左手,问我回忆到了什么?

十八岁,海岛上的那一夜,真的好漫长。对了,记忆里还有你,游……左叶!

要命,我差点儿对他喊出“游坦之”。

他淡淡地说,你该回去休息了。

我颓丧地点头,不想再重复十八岁的记忆。最后一个暑期,在东海的孤岛上,发生了一桩大事——有个女生在黑夜的大海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她叫段紫。

A3

一个星期后,左叶给我打电话,说是“宛如昨日”完成了一次升级,增加了许多功能,希望我能再来体验。

犹豫三天,我答应了他。我驱车来到实验室,左叶颇显憔悴。他说连续熬夜好多天,睡眠不超过四个钟头。根据所有体验者的反馈,人人痴迷于清晰的记忆,产生一种欲望——能否在“宛如昨日”的记忆中,带着现实的意识,主动改变自己的行为,或影响到当时的其他人?

改变过去?

比如,当你回忆到死去的亲人,而你非常后悔没有说过“妈妈我爱你”之类的话。所有人都强烈希望在“宛如昨日”中说出口,这对于内心是极大的慰藉。我们这些天的工作就是这个——让系统升级到不但能真实体验,还能随心所欲。

我不喜欢“随心所欲”这个词。

左叶机械性地笑笑说,我知道你的担心,“宛如昨日”只是辅助你唤醒记忆的工具,而不是让你穿越的时间机器。这是一种虚拟现实的体验,就像你戴着其他可穿戴设备进入异度空间,未来都将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可神秘的。所有这一切的行为与记忆,都只发生在你的大脑,根本无法改变现实。那么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呢?就是为了心理安慰?

也许,对你这种意志强大的人来说,它的确只是一种无用的小玩具。但对长期生存在往昔阴影中的人们,对于病情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而言,却几乎是可以用来救命的治疗手段。

我不再和他争论,重新戴上那套装备。宛如昨日,这回眼前出现的是条隧道,环形内壁中不断浮现记忆——从五六岁的小阁楼,到小学校园里的无花果树,再到中学图书馆里的借书卡。我感觉进入了剪辑室,人生就这样被剪成一段段胶片,在以神之名的导演掌控下,重新组织成一部电影,希区柯克或大卫·芬奇式的。

我选择十六岁,报考美术学院专业考试那天。真实的记忆里,那天是在家里度过的——我逃跑了。因为我半路出家,没受过专业训练,虽然从小喜欢画画,考试前还拼命练习了半年,每天对着石膏像画素描,但毕竟不能跟人家学了十几年的比。我为此后悔了很多年。

清晨,还在以前的家里,床边是石膏像《马赛曲战士》,桌上有各种画画工具。这是记忆。但我收拾行装,踏出大门,坐上公交车去美术学院。而这不是记忆——我发觉自己不再是个魂魄,突然拥有了活生生的肉身,还是那个瘦弱的中学生。我不但听到、看到、闻到和呼吸到世界,还能大声唱歌,告诉邻座的姑娘未来应该穿成什么样。没有人低头玩手机,街上仍是自行车大军,天空都清澈了一些。我来到美术学院,拿出准考证检验入场,这是我在十六岁没敢做的事。我和许多考生坐在一起,每人面前一个画架。虽然我来自二十一世纪,依然胆怯得笔触发抖。刚画几笔,我就在想,万一考上了呢?是不是接下来几年,就要每天对着人体模特儿画画?我也不可能再是如今的我?而我是多么喜欢现在的自己啊……想到这里,我羞怯地退出考场,像个逃兵似的,坐上公交车跑回家里——最好什么都没发生过,记忆如常。

摘下设备,我离开实验室,左叶跟在后面追问,你改变了记忆?

我摇摇头,这就像后悔药吗?

不能这么理解。

但我不会再尝试了,这只是一种幻觉,你改变不了什么的。

我驱车离开,后视镜留下左叶的人影。他站在阴惨惨的乌云底下,连同实验室的建筑看起来都格外凄凉。接着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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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叶住在公司附近,一栋海景别墅,硕大的露台可眺望海天。他是典型的单身汉与技术宅,屋里堆满各种杂物,吃剩下的泡面碗。创业成功以后,常有人给他介绍各种异性,微信上有人主动投怀送抱。偶尔,他会带女人来这里过夜,但从没超过第二夜。

雨夜,打开冰箱喝了几罐啤酒,不知不觉在卫生间睡了一宿。脑袋枕在马桶圈上,他梦到了段紫,十八岁,海岛……

清晨醒来,浑身湿透,仿佛从海里游泳上来,并有股窒息的感觉。马桶里全是自己的呕吐物,整个鼻孔被酸臭填满。他打开所有窗户,裸着上半身,眺望那片海。

雨继续下。

半小时后,左叶回到实验室。休息日,难得没有一个人加班。他独自戴上“宛如昨日”,自动程序控制。

眼前出现黑色隧道,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摄影展似的依次贴在墙上。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根据人类濒死体验的描述。死亡前夕会出现类似隧道的场景,人一辈子的记忆被回放——从这个角度而言,人生下来就是渐渐遗忘的过程,直到死亡的那天才能恢复记忆。

其实,“宛如昨日”就是让你经历一次濒死体验,这是绝对不能告诉体验者的秘密。

左叶选择了自己十八岁,中学时代最后一个暑期,海岛旅行的一夜。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宛如昨日”。以往他都是在无数个电脑屏幕后面,同时透过单面透明的玻璃,观察每个体验者的表情和状态。他无数次想象过进入其中,想象那种真实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记忆。而他的每一段记忆,最后都会回溯到十八岁那年的海岛。

他来了。黑色夏夜,脚下踩着坚硬的石子,鼻子里充满海风的咸味。他抚摸自己的脸,痘疤已恢复为青春期茂盛的粉刺,月光下迸发出几粒新的小家伙,或被挤爆出几毫升脓水和鲜血。但愿这座岛上没有镜子。他的左耳里插着耳机,沙滩裤口袋里连着随身听,正在放那年流行的CHAGE&ASKA的Say Yes。有人升起篝火,他的右耳听到《大海》和《倩女幽魂》。这都是记忆。他不想靠近那些同学,因为在二十一世纪,他们大多一事无成。

“游坦之”,打牌吗?

有个男生在背后放肆地叫喊,他摇头,等那个王八蛋走远,他轻声说了声“滚”。

他想离那些人更远些,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看到。转过几块巨大的岩石,独自沿着海岸线游荡,转眼把全世界甩到身后。来到那座黑色悬崖下,头顶就是古庙,传说是宋代留下的,有个被强盗掳获的名妓舍身跳下,尸骨无存,或许就在海底的礁石里?

右耳净是汹涌的海浪声,左耳充盈着CHAGE&ASKA的歌声,两个男人深情地唱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他想,她大概不会来了。正要离开,有人从背后拍他肩膀。在这荒凉黑暗的孤岛上,差点儿以为是八百年前的女鬼来了,回头却见到段紫的脸。虽在阴影底下,但他千真万确认得她,哪怕只是通过嗅觉。

她穿着短裙,背个小包,靠近耳边说,“游坦之”,你没想到我会来吧?

阿紫……

紧张到完全说不出话,都忘了把耳机摘掉。自打初二,他得了“游坦之”这个绰号,就找了部《天龙八部》来看,发现游坦之一辈子挚爱阿紫——阿朱的妹妹,也是大理王室段正淳的私生女。

从此以后,在他的眼睛里,段紫就成了阿紫。

虽然,段紫总把别的男生写的小纸条、送的小礼物展示给同学们看,顺便对他们大肆羞辱一番,她却从没暴露过“游坦之”的秘密。

她说过一句话:你很特别,“游坦之”,未来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而他始终记在心里头,十八岁以后的很多年间,将之作为人生的目标,从未更改。

海岛之夜,古庙与悬崖底下,远离所有人的角落深处,暗夜的海浪淹没了两个人的脚踝。

他问她,你有多少个男朋友?

段紫伸出手指算了算,七个。

但阿紫只喜欢萧峰一个。

不,最后她心底里是喜欢游坦之的。只是她太骄傲,就像对游坦之的所作所为,她骄傲到不敢承认。萧峰永远属于阿朱——而阿紫属于游坦之,也可以反过来说。

段紫靠近他,海风吹起发丝,纠缠少年的耳朵与脖子,她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

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