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热血
你要去远方,就要离开你现在站着的地方。
不知所措的时候,所有的改变都是对的。
2004年2月12日,早上9点,北京西客站,Z18次列车。
我和粟智在喧闹中醒来,他有一个CD机,整个旅途都在听西村由纪江。他有轻微的神经衰弱,听钢琴曲容易睡着。我没有,摇摇晃晃,却也睡得安稳。四处打听,找到行李仓库,一共九个大包裹,连DVD和音箱都被运过来,决绝的态度,破釜沉舟的意思。他账户上有4000元。我刚出一本新书,版税不高,买了车票和行李箱,还剩八千多元。网上查过北京的租房标准,先对付几个月,应该没问题。
我们在西客站外的路边站着,等我素未谋面的出版社编辑来接。在北京,几乎没有朋友,工作无从谈起,落脚的地方只有三天期限。
少年不识愁滋味,似乎并无顾虑。那天风很大,莫名的悲壮。西客站人来人往,编辑迟到很久。我们站累了,坐在包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之前,我在长沙一家新闻网站上班,那是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2003年大学毕业时,我已经出版了两本书,其中一本还带来一些另类的声誉,所以我以为自己在当地算个有些名气的人,找一份体面的文职类工作,应是手到擒来。做了花哨考究的简历,一份看起来耀眼的大学成绩单,两本著作,趾高气昂地去了很多地方应聘。
唯一心虚又惶恐的,是我没有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
幸运的是,没有人知道这事,也没有人相信。辅导员待我如同亲兄弟,能帮我的只是出谋划策。他说,如果问起,你就说因病耽误考试,推迟发证,我给你开证明,理论上不会为难你。有过经验的学长偷偷教我,不参军,不考公务员,问题不大,入职时蒙混过关,基本上之后也不会查,你履历优秀,没人会注意这个。
在电线杆上找了个办证的电话,平常厌恶极了这些随意张贴的广告信息,没想到有天竟然用上了。联系了三个,选了一个听起来更靠谱一些的,谈了价钱,50元一个,毕业证加学位证一共100元。告知相关信息,约好第二天下午在东塘一家超市门口交易。
做了多年乖学生,第一次做这种事,心慌慌的,便叫粟智陪我。他听说后骂我,大学四年,一千多个日夜,花了家里不少钱,最后就值100元?
好像一直就在等这么一个人出现,制止我。我马上打电话跟办证的那人说,不用帮我办,我不要了。对方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我不是个坏学生,循规蹈矩,从来都是其他同窗的榜样,没有抽烟喝酒的陋习,四年一共只爬过两次围墙,甚至还拿过两次一等奖学金。幼儿园到大学,教过我的老师都喜欢我,除了体育老师。大一时考引体向上,没有过,补考也没有过,过不了就是过不了,十二个算达标,我只能做两个。体育老师见我没辙,有些同情,让我找家人开个病假条,说骑摩托车摔伤过胳膊,无法进行传统体育锻炼,可以转去特殊班学气功或推拿来补体育课的学分。我照做,去了趟特殊班,都是一群考不过传统项目而装病的校友,也有真正的轻度残疾,待在其间装病人,实在有些不舒服,上了两次便翘课不去了。拖拖拉拉,四年累积了不少未补齐的学分。毕业时,系里查出来,便扣下了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
还算给我面子,系领导未曾对外透露,还托辅导员告诫我,只是暂时扣下,待我毕业后申请补考,两年内修满欠下的体育课学分,便补发给我。
很奇怪,尽管感激,但好像并没有很想要。这个想法很邪恶,不可以让爸妈知道,保不准真会气病的。
高三时本来想出国,后来因为政策问题没去成,然后又办保送,手续办完,我已经彻底放弃复习,天天走街串巷,还假惺惺跟同学得瑟,唉,其实挺想高考,检验一下我的实力。这话可不能乱说,看吧,让我给说中了,我们那所中学正好当年评选省重点,考察升学率,省里临时下规定,要求所有学生都必须参加高考,取消了连我在内八个学生的保送资格,霉运走到头。那时我已经玩足了两个月,有的教材都已经弄丢了。慌慌张张找回复习资料,又开始埋头苦读,可只剩一个半月就要考了。最后只是勉强上了本科线。
若他们知道这四年寒窗,毕业时竟两手空空,不知作何感想。
粟智说,你办了假证,即便看着能以假乱真,但只要上网一查编号,立马就可知真假。你苦心经营,大堆的奖状和荣誉证书,若最后查出毕业证是假的,便功亏一篑,任你多么优秀,没有诚信,让人看低,获得工作又如何?
垂头丧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又说,不如大大方方承认,我没有毕业证,但我没犯过错,能力也不输他人,愿意要你的单位,会珍惜你,为难你的单位,不去也罢。
辅导员主动找到我,开了个延缓发放毕业证的证明,上面附带了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的编号,说,拿着这个,用人单位打电话来查,我会告知真实情况,他们上网按编号查,也会显示你的毕业证信息,只是你还没有拿到,先把工作搞定,其他以后想办法,不碍事。你简历漂亮,我想,会另当别论的吧。
一瞬间像找到了救命稻草,踏实了,于是又骄傲起来。
脑子里自动过滤掉毕业证的困扰,觉得自己优秀极了,挑剔得很。就业指导中心的老师打来电话,说电信部门招聘,待遇优厚,他推荐几位不错的学生,其中有我。我听后皱眉头,礼貌地婉拒说,体制内的工作,不适合我,硬生生推却了。
宿舍的兄弟骂我,傻啊,放着铁饭碗不要,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我不屑,勉强自己才傻呢。
没有目标单位,大致的幻想是:光芒照人,毫无市井气,吟风弄月,咬文嚼字,即是一天的工作。倘若真实现,那才是最大限度地发挥我的才能。
奔走来去,现实很残酷。每家看起来都对我有兴趣,问长问短,我表现也诚恳积极,他们说会联系我。每个这样说的单位,我都在本子上小心翼翼打上一个勾,表示可以静候佳音,但事实上,他们最后都没有联系我。
辅导员暗示我,有些事业单位招聘只是形式,纵使再优秀,也是很难的。你是师范生,干脆随大流去教书。你实习教课评分不错,回老家或许可以拿到正式编制,国家养你到老。末了,他还劝我,人生嘛,不过是个不断认命的过程。
连番打击,疲惫不堪,所以还真的心动过。但想想中学时的那些老师,同一个讲台站一辈子,送走一批又一批,任学生们天涯海角追逐梦想,自己却站到头发落雪,腿脚弯曲。于是最终还是被自己的倔强制伏了,坚持留守长沙。
可以认输,但不认命。
第一个单位是在学校官方招聘信息上找到的,一份发行量不大的报纸,叫《当代商报》。先从实习做起。投简历,草草面试,也没有要看我的毕业证,复印了身份证就通知我第二天来上班。
报社在曲折的巷子里面,陈旧简陋,摇摇欲坠的两层楼。编辑室与发行部也并未划分开,感觉粗糙随意,彼此间也没有交流。没有我的工位,就四处找琐碎的事情做,以免尴尬地呆坐着。
有几个编辑部。我所在的编辑部主任一口浓郁的乡音,办公室的人分别是他的女儿、侄女和情人。他们上班也无所事事,抽着烟,聊着只有他们懂的八卦,我这个外人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大约两周后,主任调我去广告部,说如果能谈到两单就给我转试用。我骄傲又倔强,却也得无奈地对着黄页一个个拨过去,说着一样的话,边说边环顾四周,声音越说越小。我还偷偷发短信给父亲,有没有朋友是做生意的?有钱吗?需要投广告吗?帮帮我吧。幼稚得可笑。
常问自己,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变得如此糟糕?
自然不会待太久。那报社没多久竟真的倒闭,主任的去向我当然不得而知,也许会在另一个办公室,和他的侄女聊着彩票,吐着烟圈,悠然依旧。这世上本就有各种活法。
我有些急了。找《都市报》副刊部的编辑明明,问她有没有适合的工作,打杂跑腿均可,只要让我待下来。大学时常投稿给她,对我亲和委婉。我们约在附近的餐厅吃饭,她说,多写稿来,稿费可以补贴一些生活开支,至于工作,编制已满,无能为力。记得后来,我离开长沙时也与她在同一家餐厅吃饭。她鼓励我,在外漂泊,练就一身本领便回来,到时再试试能否帮上忙。记得她一直微笑说,年轻时也曾向往北京,因为爱的人在那里,却没有勇气去追寻,于是变成悔至今天的痛。
终于,父亲拜托了省委的朋友,让我去一家新闻网站面试。离我住处很远,需要转两趟公车。正是烈日当头,我被烤得无精打采。或许是连番的打击,让我并没有太多信心,只是觉得既然有了希望,不去争取一下会是个遗憾。那时,同学们都陆续找到了教书的工作,黄瑾和童童都考上了湖南电视台娱乐频道,我形单影只,觉得自卑。
面试后第二天,他们竟然打电话给我,说可以直接试用,想必是父亲的关系有些用处吧。
办入职手续,填了一沓表。人事部的负责人把我的相关证件复印了一份,然后问我,毕业证呢?我不敢出声,把辅导员开给我的证明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他看了看,头都没抬,又还给我。
我手足无措,问,办完了吗?
他懒洋洋地说,办完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老老实实地问,我毕业证还没拿到呢,这也行?
他有些不耐烦,证明不是让我看了吗?快回去吧,下周一来报到。
开开心心地走了。
几年后看《奋斗》,开篇便是没拿到毕业证的大学生跳楼自杀,有些不解,不知是他太偏执,还是我缺心眼儿。连死也不怕,为什么害怕缺了一个小小的证?这么大的勇气,还不够打败这么不值一提的挫败吗?也许我天性乐观,所以也能换来些好运气,之后的每份工作,似乎都未在意我的学历,我也大胆地在履历表上本科那一栏打上勾,从未被质疑过。多年后创业,生意场上驰骋,更不会有人再留意我的学历,只是偶尔会想起我的辅导员。他在我毕业后几年,每年都会提醒我回去重修体育课的学分,语重心长地说,四年啊,为的不就是这个证吗?我心怀感恩,却一直未能赴约;直到今天,我仍是一个没有大学毕业证的人。不知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现在是不是还被锁在哪个冰冷的抽屉里,怨恨主人对它们残忍的遗弃。
正式在这家网站上班了。同事谦和,领导体贴,都很好。在我看来,只要不拿毕业证为难我,就千恩万谢了。
只是我面试的新闻部,却把我安排在最不受重视的社区管理部,理由是新闻部编制已满,应届生应从低做起,循序渐进,能更快了解企业文化。每天的工作是管理论坛后台,有些不得当的帖子及时删除。试用期月薪800元,转正后1000元,但扣除税费和保险,竟然比试用期还要低。早上8点半打卡,晚上12点才能离开。没有周末,没有班车,打车回家,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尽管如此,当时看来却是一份极好的工作。网速够快,没有业绩压力,空调吹得犯困,闲暇时写写小文,也没人管。传说员工都是干部子弟,来养老赋闲,所以少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偶尔还换来领导的意外赞许:咦,你的东西写得不错嘛,听说你以前是个作家?
竟然也待下来了。
早上起来在街口买两个包子,一杯绿豆粥,边吃边等车。每个月微薄的薪水剥夺了我血拼唱K的权利,于是多了时间创作。写专栏,出书,我尚算勤奋,所以每个月尚有结余。平时可以看电影,买双好看的鞋,回老家在父母面前显摆,还拿出红包塞给他们,不要,硬退还给我,我也厚着脸皮狡黠地笑着收好,觉得省了钱可另作他用。
我看上了一双三叶草限量版的鞋,一千多元,买了就没钱吃饭。每次去逛,逛着逛着就走到了那家专卖店,摸一摸,看一看,然后搁回原处。粟智说,要么就买,要么就不要看了。我开玩笑说,多摸几次,摸旧了,或许就能打折。
公司点盒饭,都点十块的,我点十五的,多一个荤菜和汤,因为觉得工作已经不如意,何必亏待自己的胃。他们啧啧议论,说我定是富二代,工资少得可怜,吃饭竟如此铺张。可明明只是多了五块而已嘛。
每晚12点下班,总能遇见趴活儿的出租车司机常德籍小哥。
他说,真羡慕你。
什么,羡慕我?
对啊,这么高档的写字楼,里面很气派吧,真想进去看看。
有什么气派的,你自由自在不挺好的吗?
他年轻骄傲,哈哈,谁想一辈子开出租啊。
沉默。心里在说,开出租也好,写字楼打卡也罢,还不都是漂泊人生。离开家那一天就变成了王家卫电影里的那只无脚鸟,一辈子也无法栖息,停止飞翔的日子就是生命的终点。
没有租房。粟智家在长沙,好友钟林在电视台当主持人,台里给他安排了住处,于是我在他们家轮换着住,居无定所。反正也没什么行李,几件衣服,几本书,再给我一把剑就可以浪迹天涯。
偶尔聚会看碟,聊着未来,还在家用电饭煲做火锅。没有砧板,铺一张塑料桌布,小心翼翼地切午餐肉;没有碗,用一次性纸杯,省了麻烦,还不用洗,吃完把桌布一裹,全部扔掉。缺了可乐和甜点,就打给千惠超市,麻烦送来会展中心员工宿舍,南栋605。
夜晚散步,走在家门口的小路上,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也会隐约感到不对。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个命题太大,我不会去深究,总之先安稳,养活自己,已是幸运。即便明知心很大,梦想却很遥远,那又如何?无法反抗,甚至有点害怕改变,有点逃避的意味。当然也知道不会一直如此,只是不确定那一天何时才会到来。
这时最惊喜的收获,便是发现自己的底线无限,期待中光芒照人的生活并没有实现,卑微得像一粒尘埃,竟然接受了。日复一日,也无所谓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才能。因为,什么是才能,我已概念模糊。
粟智在湖南经视做实习编导,月薪500元拿了快半年。那时经视很难进,传闻有人实习一年,每三个月提出一次转正申请,却仍然只能倔强地留下来继续等,最后还是落魄离开。然而,他竟然转正了。当时《放肆娱乐》是省城知名的娱乐资讯栏目,收视极高。制片人郭晓华赏识他,觉得他审美能力不错,肯吃苦,低调温和,人缘好,视作得意门生。团队默契快乐,笑点一致,算是温暖的归宿,理应知足。
但他仍不甘心如此。后来,他说,好像有种奇妙的使命感告诉他,必须离开长沙。
他问我,去不去北京?
我没听清,干嘛?
他一字一顿说,去北京,工作。
我好像也有那种奇妙的使命感,几乎没有思考,就说好。隐约感觉有个巨大无形的手掌拍着我的肩膀,传递给我特别的力量,觉得那一天就快来了。
辞职那天,依然站好最后一班岗。12点下班,出门,漫天星斗。回头看这栋大厦,夜色里竟然变得如此温柔美好。再见。
我上了常德小哥的车,他问我,怎么这么兴高采烈?我说,我辞职了,准备去北漂。他有些惊讶,说,今天不收你钱吧,我们这辈子怕是见不着了。
快十年,没再见过他,不知他是否还开着车,每晚在写字楼下趴活儿。希望他能有机会去气派的写字楼工作,西装革履,意气风发。
第二天,粟智说要庆祝我大胆离职,去附近一家海鲜大排档吃蟹,然后拿出一个盒子,说是送我的礼物,感谢我毫不犹豫地支持一同赴京的计划。拆开,就是那双三叶草的限量版球鞋。一时语塞。
过年。吃饭。告别。喝醉。拥抱。一路向北。
编辑终于来了,他叫王海燕,来北京之前我并没有见过他。
他初入行,在一家民营出版公司工作,跟我签了一本书的合约,听说我来北京找工作,出于编辑对作者的爱护,为我租了辆金杯。
九个包裹把车塞得满满的,我和粟智坐在包裹中间,看着窗外倒退的高楼,相对静默。路上不堵,还来不及感叹,就到达了目的地。我们暂时借住在好朋友潘峰的家里,在定慧寺,他与朋友合租。
潘峰只比我们早来几个月。他是湖南电视界的前辈,曾提携过李维嘉,又担任湖南台节目《大当家》主持人,兼任湖南经视节目部副主任,曾在湖南红极一时。事业高峰期,他放着长沙的豪宅不住,远赴北京,在一家广告公司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中午拿着饭盆去食堂打饭,跟三五同事边吃边聊,云淡风轻,乐在其中。我问他,这算苦修吗?他说,那些虚荣的东西不会带来什么,在湖南的工作进入一个瓶颈,不知道怎么前行,我总觉得,这种不知所措的时候,所有的改变都是对的。
在客厅放个席梦思,铺个床单,我和粟智就先住下了。因为是合租房,所以不便久留,第二天一早便去办手机卡,去网吧分头查询租房和招聘信息。
抄下了十多个租房中介的电话,正准备一个个联络,潘峰打给我,说他有朋友的室友搬走,空出一间房,想找人分摊房租。
那个朋友叫刘涛,东方卫视驻京的记者,后来去了华谊做经纪人。我们同为湖南人,都来京不久,都在湖南电台做过DJ,有很多共同的朋友,聊起来不生疏,算是惺惺相惜。晚上我和粟智就搬去,取钱付房租,算正式住下,倒是省了去看房的气力。紫竹桥附近的老式小区,门户时常在打瞌睡。旁边有条干涸的护城河,沿边种着矮冬青,一片破旧的平房。那是我对北京最初的记忆。
我们的房间略大,日光灯是坏的,修过几次,说是线路问题,很麻烦。索性放弃,去宜家买来几盏台灯,同时打开,也光芒满屋。
两人洗洗刷刷,扯了几米格子布,钉好垂下来,就算是窗帘,台灯歪歪斜斜地照着,有种莫可名状的美。拍照发给黄瑾和童童,有点得意地说,我的北京生活。他们高呼说,你不是说计划受苦吗?却住得像天堂。
天堂之所以是天堂,是因为没有人曾抵达吧。
照片上是看不出来的。那洗衣机是坏的,总洗着洗着就停了,拍拍它才继续转动,用力必须刚刚好,重了轻了仍不动;暖气不够热,房间通阳台的门透风,塞很多抹布才算严实,二月春寒,常被冻醒;客厅只是一个过道,放了个三人座沙发和电视机,侧身才可勉强走过;老楼房,不隔音,哭天喊地声夜夜传来,被子一拉,蒙上头数羊,努力睡着。
容不得挑剔,否则就得在这寒风凛冽的北京街头满世界找房,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骗,而且没有时间。
工作还没找呢。
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容易许多。粟智在湖南台有工作经验,还有台里的推荐信,时任湖南经视节目部主任的龙丹妮还在信中说,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那时她还在地方台苦干实干,并未显山露水,但在电视圈里已是权威,有她签名的推荐信更容易被重视。
那时,北京的电视行业还处于比较传统,又急于拓新的开创阶段,需大量吸收新鲜力量,在湖南台锻炼过的北漂电视人都很受欢迎。粟智很快在一家传媒公司找到了工作,做一档日播娱乐新闻节目的记者,没有底薪,凭工作量计酬。公司的副总裁沈婷昭对他印象很好。她热情温柔,善于沟通,在业内颇有名望,正赶上公司扩编,她广纳贤才,俏皮的同事私下给她取外号“沈不停招”。她对湖南电视人情有独钟,是大家亲爱的昭昭姐。
我原本不急于工作。
打给父母安抚他们,说一切均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有新的作品要写,所以过些天再考虑工作的事,不缺钱。
陪粟智去公司,遇见昭昭姐,简单问了我的情况,知道我写过一些东西,又是湖南人,问以前在哪工作。我撒了谎,说在长沙一家新闻网站做新闻稿件编辑工作。
她说,来我们公司试试吧,做娱乐新闻的文统,和以前差不多,看看口播稿,略作修改,有兴趣吗?
我还想客气一番,粟智抢着代我答应,说,他求之不得,快道谢。
我结结巴巴赶紧谢过。
事后问他,你倒好,比我还着急。
他说,公司离家近,可以一起上下班,省了一家家去面试,领导直接邀请,有这等好事还想什么?
大概有一个月的试用期,安排我去另一个节目先学习文统的工作流程。领导叫小胖,湖南人,冷面,言辞犀利,批评下属不留情面。他和另外三个同事在一间狭小的办公室。我问候过,他们应了一声,并没有搭理我,继续忙碌。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工位,甚至连加一把椅子的空间都没有了,我只好傻傻地站着,听他们交流、争吵、闲聊,更多的是各自沉默。插不上话,有点委屈,就这么一直站到下班。不能离开,离开便意味着拒绝学习,也不便去跟昭昭姐抱怨,那间屋原本也容不下另一把椅子,而他们似乎也并没有义务教我什么。
站了五天,每天上班几乎是扮演一天哑巴,然后拖着酸痛的腿回家。第六天,小胖没有回头,却突然说,过来。
我抬头环顾四周,仍站那里,有点茫然。
说你呢,过来吧。
才意识到是在叫我,赶紧凑过去。他打开几篇口播稿,为我示范,这样,这样,再这样。我鸡啄米似的点头,心里不知多开心。
一个月后我进入粟智那一组,正式转为试用。工作时间是晚上六点到早上五点,日播节目,没有周末,工资不高,刚刚好够养活自己。我很高兴,发短信给小胖,说,谢谢你,我学到很多。他没回我。后来很多年都没见过他,也不知他近况,但有一天他曾给我发邮件祝福,提到当年我站在他身后的那一个月。他说,没见过这么老实胆怯的小孩,隐忍又固执,预感前途一片光明。我回邮笑道,那你面若冰霜,也不拯救我。他依旧犀利,说,你也知道房间小,我唯有叫你滚出去,那你能学到东西吗?
后来听说小胖的团队已经各奔东西,有的在做电影编剧,有的去了《壹周立波秀》,有的已转行,做了普通的观众,闲时看看综艺节目,不负责任地吐槽一二,再没有夜夜苦战机房的压力。
作息成为很恼人的问题,每天睡到下午起来,粟智出去采访,我走着去公司,在楼下草草吃一碗拉面,等到早上下班再和粟智去吃烤串。一天两顿,总觉得吃不饱睡不好。公司常常会在凌晨提供夜宵,包子、春卷和小米粥,我反应慢,又矜持,一群人拥上去,剩一勺小米粥的残渣,看了看,没胃口。
总算安定下来,也懒得抱怨。北京没有可以倾诉的朋友,打电话回去当然要吹吹见多识广的牛,虚荣心茂盛得火树银花。
粟智比较辛苦,拍摄的新闻条数核算工作量来计酬,但他是新人,没有新闻线,只能靠自己积累,或者昭昭姐偶尔帮忙介绍一些活动窗口给他,让他保持一定的薪资水准。不过他好强,又有生活的压力,我们常半夜折腾,翻遍娱乐网站,研究新闻线索。
有天看到新闻说,演员黄老师将在北京登记结婚。商量后觉得,若能在登记当日采访到他们夫妇,应该是一条轰动的独家新闻吧。关键是,公司规定,这类独家有一千元奖金。
大清早,粟智便扛着机器跑去朝阳区民政局。因为完全只是碰运气,于是也不敢申请摄像师同去。中午他失落地回来,说,白跑一趟,等了几个小时,他们没来,不过我跟民政局大妈聊成了朋友,留了电话,说有消息通知我。
下午两点左右,电话响了,居然是民政局大妈。来了来了,黄老师来了,你赶紧的!还在补觉,他一跃而起;我说,赶快赶快,而他也兴奋地念叨着,一千元,一千元。
那条新闻理所当然成为了独家,1000元奖金也拿到了。粟智表现得有理有节,黄老师夫妇婉拒采访之后,他仍报以热烈的祝福,还在大妈的帮助下拍到了夫妇宣誓领证的画面,显得温馨却不失新闻点。播出后收视喜人,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全国媒体的狂轰滥炸。那时国内的娱乐新闻仍中规中矩,尤其是电视媒体,基本都是发布会上的套话和剧组花絮,鲜见这种偷拍素材,关于娱乐记者的新闻道德素质的热议继而由此展开。
节目不可避免地火了,开大会领导表扬,这就是娱乐圈的规则。但粟智并不开心。
他说,结婚本是私事,被拍的人并不想公之于众,我却为了这1000元奖金做了这件让人不开心的事,未来是不是要一直这样下去,变成我的所谓事业呢?
这个疑问埋下了我们渴望转型的种子。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有趣的经历,希望未对黄老师夫妇造成伤害与不便。
多年后,他们夫妇受邀做客我们自己公司旗下的节目《Lady呱呱》。我逗粟智,要不要去握手言和,给一句迟来的道歉呢?他笑笑说,不必了吧,不过,这一期的内容,记得祝福为主吧。
于是果真祝福为主,相谈甚欢。录完之后,团队与他们合影,粟智上前握手,但不发一言。时隔多年,黄老师笑脸相迎,全然不记得当年偷拍他的记者就在面前。
我知道粟智的举动,只是一种释怀,他心思单纯,想还人一个开心的画面,不想留有遗憾。
抵京到开始正式工作,不到一周。
匆匆忙忙地活着。节目收视不错,业界赞许声很多。几近不见天日的时光,年轻似乎也扛得起。忙碌时饿了,可以一直忍,忍到后来居然也不用吃了。
公司离家步行十五分钟,下班都在凌晨四五点。有段时间很恐怖,沿路贴满了杀人犯的通缉令,那凶恶的眼神仿佛直勾勾盯着你。两人结伴回家,几乎是不顾一切地飞奔,一秒也不敢停留。后来报纸上说那杀人犯在海南被逮捕后我才松了口气,可以放心大胆地大步走回家了。
有一天,凌晨5点左右,天未亮,因为太累决定走护城河边的小路,没有路灯,阴森可怕,我们并肩走着,故意说话很大声,给自己壮胆。走到一半,发现有两个男人脱了上衣正挥舞锄头挖地,你一下我一下。两人旁边躺着一个女的,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我很紧张,不敢出声,我感觉粟智也很紧张,他拉拉我的衣角小声说,快走。我们屏住呼吸加快速度,走了两步,发现前面是一辆吉普,旁边堆放了几个麻袋,歪歪斜斜,显得神秘。
我们绕过车,那几个人也没搭理我们。等走远了点,我们对视一眼,月光下看到他神色慌乱。他低声说,数一二三,马上跑。
一、二、三。
数完,我们开始疯狂地奔跑,也不对话,只是拼命跑,风声在耳边作响,五分钟后到了家,我们还有点六神无主,他问,要不要报警?我喘着粗气说,不知道。然后一片沉默。因为太累,我们竟然就这样大汗淋漓地睡着了,也忘了报警。
第二天白天,因为好奇心使然,我们重走了那条路,结果发现那两名男子挥舞锄头的地方,多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我们相视大笑,互相嘲笑着对方的胆小。
小区安保不严,流动人口居多,住得不算安全。
还有一次,一人在家,有人急切地敲门。问是谁,说是公安,我不相信,不肯开,对方把证件从门缝里递进来,确认身份后才把门打开。两个人,一个穿制服的是公安,另一个男人满头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公安问那男人,是他吗?男人摇摇头。然后说,打扰了,走了。我站在原地,门敞开着,凝视着地上的一摊血,发呆了很久。那流着明晃晃鲜血的头,闭上眼就会再次出现,像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来北京两个月,第一次跟粟智说,回去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好了也可以,不是非得在北京。
那一天,我们失眠了,聊着这两个月的种种,既爱又恨,这个偌大的北京城,真的就在这里了吗?
就在第二天,我们在长沙相识的湖南台领导周先生来京,电话约我们在香格里拉见面。他已离开湖南,去了一家香港的境外电视台任台长,运筹帷幄,正大规模举贤纳士。听说我们在北京,趁出差的空档相约一聊。他开门见山,问我们肯不肯去协助他,工作地点在深圳,境外台空间大,待遇好,只是工作地点在广东,若我们点头,又得大费周章地转战深圳,要下一番决心。
他说,这么年轻,背井离乡来北京,有勇气。但深圳离长沙近,想回湖南,分分钟。
整个见面不超过半小时,他匆匆离开,走时说希望三天内得到我们的答复。
很纠结的三天。
打电话和家人讨论,说深圳温暖干净,虽然治安相较北京略差,但饮食属南方口味,服务也讲究,很好。粟智则打给了湖南经视的老领导晓华姐,听她的建议。她说是个机会,但要谨慎对待。打给深圳的好朋友向丹,嚷嚷说,把家里收拾干净,我要来借宿了。打给黄瑾,我马上就要离你们近一点了,开心吗?
我们都没提这件事,严重的拖延症,不愿面对,不愿决定。第二天就要回复周先生,去或不去,不能再踌躇不定。
似乎默契地决定了去。逛街走很远,什么也没买,突然就把自己当成了即将离别的游客,想要尽快记住这里的每个颜色。
所以北京真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过路景点吗?
晚上我们看完一场电影,走着回家,终于忍不住要商量了。摆出利弊,一条一条思考。
粟智沉思一会儿,说,不走了。
为什么?
我们离开湖南,所有的地方便都一样了,注定是一辈子的过客。相比那些住在地下室,拿着报纸看就业信息的北漂同路人,我们已经是幸运儿。未来还会有更多的选择和诱惑,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对于自己未来的改变,是因为我们足够好,而不是因为我们不太好。
一段话说得我热泪盈眶。
我们婉拒了周先生,决定留守北京,理由是,若才来就离开,对不起自己当初的决心。他也理解我们,全是祝福。后来他与我们结为忘年交,微博上时不时互动交流,看他闲暇时创作的诗篇,很有些大气磅礴的感觉。
我们继续着周而复始、昼夜颠倒的生活,并相信总有一天会改变。
临近五一假期,接到电话,是光线传媒的一个制片人,问我下午有没有时间,他们的副总裁李总想见我和粟智。有点诧异。
因为是竞争公司,我和粟智低调赴约,选择了附近的咖啡厅。当时两家较劲得厉害,私下去接触对方公司,总觉是见不得光的事。
李总叫李德来,四十出头,之前也听过他的名号,电视圈举足轻重的角色,但比想象中随和。似乎这个行业都不太会拐弯抹角。他说,听说了你们,节目做得好,湖南电视人厉害,来光线吧,给你们一档节目,你们自己做制片人,过完五一来上班。
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好平台,好机会,这是成长。只是不知如何跟昭昭姐说。
和昭昭姐进行了一次长达三小时的谈话,她对我们的离开抱以最诚挚的理解,或许因为他丈夫是湖南人的缘故吧,所以更疼我们一点。她说,漂泊不是容易的事,你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步入更高的台阶,除了祝福,我还能说的只有,如果不如意,就回来。如果不回来,我们也会是长长久久的朋友;你叫我一声昭昭姐,我就会把你当我一辈子的弟弟。
一直感恩于她,后来创业,她也经常帮我,见证我每个成长的脚印。
当你和前任分开,无论是恋人还是老板,都不必去后悔,更不要抱怨与痛恨。前任给予你的,也许有艰难疼痛,但我相信更多的是美好幸福。
后来昭昭姐他们成功转型做电影,《爱情呼叫转移》等贺岁片成绩斐然,《富春山居图》更请来刘德华助阵。我发短信祝贺,说,感谢我来北京以后的第一个亲人。
回电给李总,说,我们来。
那天他请我和粟智吃饭,边吃边聊,从餐厅出来时,冷空气扑面,一下清醒很多。看时间竟已是凌晨两点,他送我们回去。坐在他的奥迪上,我有些拘谨,想象着,我什么时候会在北京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觉得应该是很遥远的事吧。
办完离职再办入职,风风火火,迅速在光线有了自己的工位。西三环的小白楼,隔壁酒吧的苏打饼,团校的腊肉煲仔饭,新一代光线人不会有的记忆。
新节目策划、筹备、开工。
粟智当上了制片人,那一年,他二十二岁,不可思议。
五一长假,回去之前李总嘱咐我,去看看还有什么想来京发展的优秀电视人,接触一下。当时光线旗下王牌节目众多,一时间风头无两,对湘籍电视工作者有种特别的偏爱与包容。湖南人敢说敢做,胆量惊人,像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人,都有种天生骄傲的气质。
和粟智回湖南过五一,在火车上开了两瓶啤酒,干杯。
三个月前,趔趄抵达,怀疑自己是否真能在这里待下,现在却有种毫无来由的骄傲。未来如何无需计较,总算没有狼狈回乡。
留守长沙的三个好友是必须见的。黄瑾在湖南娱乐频道做着导演,周播的儿童综艺节目,每次录完就散了骨头,腰酸背痛去按摩,那技师都跟她相熟,见到她便问,又录完了吧;老汤在湖南卫视《金鹰之星》,他以前是个优秀的火车司机,还是国家二级钳工,为了梦想转行做电视,跨度有点大,倒也挥洒自如;童童从娱乐频道去了湖南经视,接替粟智做《放肆娱乐》的记者,压力大,头发一片片掉,俗话说的“鬼剃头”,不过这时他已经先于他们得到了去光线的机会,正准备辞职。
我晚上住在他们家,河西一个居民区,想说服他们来北京。
各有各的百感交集。黄瑾说,领导器重,但留下来转台聘的希望不大,长沙这种地方,一个月这么点钱,其实还不如去教书。不过真要离开,又有点怯,去北漂,听起来有些悲壮。老汤顾虑的是,母亲身体不太好,但他更憧憬不可预知的未来;当时他所在的节目组人事变动,他待得并不如意,踌躇两难。
我用潘峰的话说服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所有的改变都是对的。这会是你们人生最伟大的改变。
最伟大的改变。我想是这句话打动了他们。
终于在北京团聚了。
和我们同住的刘涛因工作调动,正好要搬去离新公司近的住处,他们三人便住过来。五人挤在这蜗居,省下不少房租。
列着清单,谁洗衣服,谁拖地,谁负责早上把大家叫醒等等。都想偷懒,争个你死我活,最后又都抢着做。
看奥运会,买了啤酒、鸭脖子,东倒西歪地喊加油,不懂体育也跟着凑热闹。
这辈子不复重来的场景,有谁懂得其中的美好,只是反复念叨着我们要一直这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说得多,做不做得到,好像跟承诺无关,那是另外一件事。
结识了不少朋友。
当时的节目总监卓玛,西藏人,和我一样是摩羯座,工作玩命,却幼稚得要命。跟我打闹,喝矿泉水要吐对方身上,尖叫着绕办公室跑圈,撞到老板王总,以为我们疯了。
岁月轻狂,毫无畏惧,却承蒙错爱。当年出版第三本书,《新京报》做了我的专访,李总非要把有我照片的报纸张贴在公司公示栏上炫耀,还特地圈出来,标明这人是某某节目的谁谁,羞得我深夜趁加班人少偷偷撕掉。于我而言,工作的氛围必须纯粹,写写画画那是我个人私下的喜好,跟我的职业无关。
做综艺版《娱乐现场》,我大言不惭地说,现有的主持人不好,要找外援。辗转找来在涿州拍戏的谢娜,几乎没有主持经验,除了那位盛名在外的男友,观众对她也一无所知。赶鸭子上架,效果竟好得出奇,大红大紫是后来的事了。当年我们青春年少,把酒当歌,哑着嗓子唱《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为比赛讲冷笑话还买了本砖头般厚实的《笑话大全》……明天是既美好又不确定的礼物,人手一份。很多年后,在湖南卫视遇到她,见面默契还在,说起只有我们懂的旧段子,笑得人仰马翻,旁人皱眉疑惑,看不明白。
粟智游刃有余,成为我们中最早当上制片人的。二十二岁,中气十足地拿着对讲机倒数“三、二、一”,我一直说,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最有魅力。
黄瑾个性开朗,是我们五个人中唯一的女生,爱哭爱笑,真性情,所以有好人缘。
老汤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看起来要略大,有老板范儿,所以我们常开玩笑叫他汤总,叫着叫着,后来便成了真的汤总,光线活动部的总监。
童童的奇思妙想、天马行空,总有惊喜,饭桌上他负责逗乐,舍得牺牲形象,苦练软骨功——左手拉右手,可以绕过全身360度又回到原处——只为哄得满堂喝彩。我们笑说,北漂不易,看得好辛酸。
也有争吵。
忘了是为什么,大吵之后,童童抱着我哭,说,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讲好不分开的五个人啊,来北京多不容易。我也跟着哭。眼泪交织,是多伤心才会流这么多泪水,现在想起来怎么印象模糊呢?
多年过去,现在想起这些,岁月静好,海阔天空,记得的竟全都是每个人的好。温暖如昨,却只能怀抱空气。当时的咬牙切齿,不共戴天,那些指责、痛恨,一条也说不上来。于是可以淡然地说,你是做错,而我,又何尝无过。
所以,往事随风,都随风。
往事里的我们,轻而易举就可以说永远,坚信我们是不会分开的,还嘲笑那些娱乐新闻里闹不和的组合。相濡以沫,荣辱与共,见识过那么多不堪的岁月,怎么会不和呢?五个人一起上下班,MSN上说去吃饭,齐刷刷站起身,所有目光扫射过来,万众瞩目的错觉;团结得让其他同事侧目,一个资深编导欺负童童,我们联合起来整得他跳脚,他却对我们无可奈何。事后暗地里递眼色,互相说,赢了。
说起梦想也毫无含蓄。老汤想去导春晚。童童要上《时代》封面。黄瑾烫了个秀兰·邓波尔的发型说,期待哪个导演看中,邀她去拍戏。我要《当代文学史》写足我十页。粟智说存够钱,自费出张玩票的唱片。说是玩笑,心里却并不是没有期待的。年轻最大的特权就是,我还没有遍体鳞伤,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晚上,五个人一起回家,提起刚来北京时遇见的锄头男,笑说五人同心同力,热血青年,即使赤手空拳遇见老虎也不会怕了。这是笑话,亦是誓言。
繁星流动,与你同路。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五个被拉长的背影,歪歪斜斜,却像一个永不解散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