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麦金托什(4)
他坐了下来,女孩去了店铺后面。不一会儿,她的母亲摇摇摆摆走了进来,一个大块头的老女人,一位女族长,有不少属于她自己的土地。她朝他伸出一只手来。她肥得像一头惹人讨厌的怪物,却给人留下一种尊贵的印象。她亲切、不显媚态、和蔼友善,但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真是位稀客啊,麦金托什先生。特莱萨今天早上还说呢——‘唉,现在我们都见不到麦金托什先生了。’”
想到给这个老土著当女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谁都知道她死死管着她的丈夫,完全不顾他的白人血统。她大权在握,生意上也是她来做主。在白人看来,她不过是位杰维斯太太,但她父亲曾经是王族的族长,而族长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都当过国王。商人走了进来,在威风堂堂的妻子边上显得很渺小,这男人皮肤发黑,黑色的胡子已经灰白,穿一条细帆布裤子,眼睛很漂亮,牙齿闪闪发亮。他的举止很英国化,交谈之中满口俚语,但感觉他说英语时就像说一门外语。他用自己土著母亲的语言跟他的家人说话。这个人一身奴性,卑躬屈膝,谄媚逢迎。
“啊,麦金托什先生,您的到来简直让人喜出望外。特莱萨,快去拿威士忌。麦金托什先生要跟我们小酌几杯。”
他讲起阿皮亚近来发生的各种新鲜事,一边留意看着客人的眼睛,以便探究说什么更合对方心意。
“沃克尔怎么样?最近一直没见到他。这个礼拜杰维斯太太要送头乳猪给他。”
“今早我还看见他骑马回家。”特莱萨说。
“来上这杯。”杰维斯说,端起他的威士忌。
麦金托什一饮而尽。两个女人坐在那儿看着他,杰维斯太太穿着黑色的宽松罩衣显得沉稳而高傲,特莱萨呢,每次跟他对上目光她都会不安地笑一下,商人则一直在絮絮叨叨,让人难以忍受。
“阿皮亚那边都在说沃克尔该退休了。他只是显得年轻而已。自打他上岛后,情况已经有了不少改变,可他就没怎么变。”
“他做得太过头了,”老女族长说,“当地人都不满意。”
“修路那件事儿简直太逗乐了,”商人哈哈笑了起来,“我在阿皮亚跟人家提起来,他们都笑得肚皮快胀破了。好家伙,这个老沃克尔。”
麦金托什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说行政官?这个混血商人应该称呼“沃克尔先生”才是。训斥他无礼言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却没有说出口。
“他走后我希望你能取代他的位置,麦金托什先生,”杰维斯说,“岛上的人都喜欢你,你了解当地人。他们现在也有教养了,不该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们。现在该有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来当行政官,沃克尔不过是个像我一样的商人。”
特莱萨的眼睛闪闪发光。
“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哪个人帮忙,你大可相信我们都会全力以赴。我可以带上所有的族长去阿皮亚请愿。”
麦金托什觉得厌烦透顶。他从未想过如果沃克尔发生什么变故,会轮到他来继任。的确,官方职员里再没有谁像他这样了解这座岛。他突然站起身来,随便说了句告辞便返回了居住地。现在,他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很快扫了办公桌一眼,随即他在乱纸堆里上下翻找。
左轮手枪不见了。
他的心剧烈撞击着肋骨。他开始到处找那把左轮手枪,在几把椅子下和各个抽屉里拼命翻找、搜寻,但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根本找不到。突然,他听见沃克尔那粗哑、有力的声音。
“见鬼,你在那儿忙活什么呢,麦克?”
他吓了一跳。沃克尔就站在门口,他本能地转过身来,想把办公桌上的东西遮住。
“清理东西呢?”沃克尔问了一句,“我已经让他们给‘老灰’套上轻便马车了。我要去塔夫尼洗个澡,你最好也去吧。”
“好吧。”麦金托什说。
只要他跟沃克尔在一起就不会出什么事。他们要去的地方位于大约三英里外,那里有个淡水池,用一道窄窄的石坝与大海隔开。行政官炸开岩石,方便当地人在那儿洗澡。他在岛上有泉眼的地方建了好几处水池,与黏稠温热的海水相比,清凉的淡水让人神清气爽。绿草覆盖的大路上十分寂静,他们驾着马车,不时涉过一片海水冲刷陆地形成的浅滩,途经两个当地人的村落,钟形小屋相互隔得很开,将一座白色的小礼拜堂围在中间,他们在第三个村庄下了马车,拴上马,然后走进水池。四五个姑娘和十几个孩子也在那里。他们很快就玩起水来,叫着、笑着,沃克尔系了一块缠腰布,像一头笨拙的海豚般游来游去。他跟几个姑娘说着猥亵的笑话,她们潜到他的身下取乐,在他来抓的时候又扭动身子游开。等他累了,便躺在一块岩石上,姑娘和孩子们围着他,这景象就像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庞大的身形,还有那月牙般的白发和亮闪闪的秃顶,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位上了年纪的海神。麦金托什还瞥见他眼中闪过一种奇怪、慈祥的神情。
“这些孩子多可爱啊,”他说,“他们把我当成父亲。”
话音未落,他又马上转身对着一个姑娘说了句下流话,惹得她们哄然大笑。麦金托什开始穿衣服。他的胳膊腿细细的,撑起一副怪异的身架,像个阴险的堂吉诃德。沃克尔随即拿他开起了低俗的玩笑,又引出一阵稍显收敛的笑声。麦金托什费力地穿上衬衫。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但也讨厌让别人嘲笑。他默然站在那里,一脸怒容。
“如果你想赶回去吃晚饭的话,那就该马上走。”
“你这个家伙不坏,麦克,但你是个傻瓜。每当你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想着另一件事。人不能这样活着。”
但沃克尔还是慢慢站起身来,开始穿衣服。他们两人溜达回村里,跟族长喝了一碗卡瓦酒之后,由懒洋洋的村民们欢快地送别。两人驾着马车回家了。
晚饭后,按照自己的习惯,沃克尔点着一支雪茄,准备去外面散步。麦金托什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你不觉得现在夜里一个人外出不太明智吗?”
沃克尔用那双圆圆的蓝眼珠瞪着他。
“见鬼,你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那天夜里的那把刀吧?你把那帮家伙惹急了。”
“呸!他们不敢。”
“已经有人敢了。”
“那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们不会伤害我。他们把我当作父亲,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对他们好。”
麦金托什看着他,心里充满蔑视。这人的自鸣得意让他愤慨,不过有种莫名的东西让他坚持说下去。
“记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儿吧?就算今晚待在家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跟你打皮克牌。”麦金托什说。
“我回来再跟你玩皮克牌。让我改变计划的卡纳卡人还没生出来呢。”
“最好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待着你的吧。”
麦金托什耸了耸肩膀。既然已经再三提醒过他,再不听就是他的事了。沃克尔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麦金托什开始阅读,马上又想起了什么:他自己的所做所为或许也该让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来到厨房,找个借口跟厨子聊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当留声机吱吱嘎嘎播放出忧郁的旋律——一家伦敦音乐厅演出的滑稽歌曲时,他却在侧耳谛听夜幕深处的声响。唱片在他肘边回转出阵阵喧闹,人声嘈杂刺耳,然而他却像被包围在一种神秘的静寂之中,耳畔能听见碎浪拍打礁石发出的沉闷鸣响。他听见微风的叹息,很远,在椰树的枝叶间。这是要等多久呢?太可怕了。
他听到一阵沙哑的笑声。
“真是稀罕事啊。很少见你自己放曲子听,麦克。”
沃克尔站在窗前,脸红红的,咋咋呼呼一副快活的样子。
“看见啦,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嘛。你放那东西干吗?”
沃克尔走进屋子。
“有点儿萎靡不振,对吧?放支曲子能让你精神点儿?”
“我是给你放追思弥撒。”
“那是什么鬼东西?”
“《半份苦啤加一份黑啤》。”
“那也是响当当的好歌,听多少遍我都不在意。这会儿玩玩皮克牌吧,看我把你的钱统统赢来。”
他们玩了起来,沃克尔还是老一套,为了赢牌连唬带骗,戏弄对手,嘲笑对方失误,耍出种种招数,不停地叱责,以此为乐。眼下,麦金托什已恢复了冷静,从不安之中摆脱出来。他观察着这位傲慢专横的老人,体味自己那份冷静的自制,并获得一种超然的乐趣。马努马正静静躲在什么地方,坐等时机到来。
沃克尔赢了一局又一局,最后高高兴兴把赢来的钱装进口袋里。
“你还得等几年才能有机会跟我较量,麦克。事实上我有玩牌的天分。”
“我不知道什么天分,只不过碰巧发给你十四张王牌罢了。”
“好牌手总是来好牌,”沃克尔反驳道,“我要是拿到你那些牌也一样赢。”
他接着滔滔不绝讲起故事来,说自己在各种场合跟许多臭名昭著的赌棍打过牌,一个个输得精光,大惊失色。他牛皮吹个没完,对自己赞不绝口,麦金托什听得专心致志。现在他要积攒对上司的仇恨,沃克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在增加他的愤怒。最后沃克尔站了起来。
“好了,我要去睡了,”他打了个响亮的哈欠说,“明天还有不少事儿呢。”
“都有什么事?”
“我骑马去岛的另一边,五点钟就得出发,估计很晚才能回来,赶不上晚饭了。”
晚餐的时间一般是七点。
“那就改在七点半吧。”
“我看行。”
麦金托什看着他磕出烟斗里的烟灰。那股与生俱来的活力既原始又旺盛,不可思议的是死亡就要降临到他的头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在麦金托什那双冷静、阴郁的眼睛里闪过。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的老天爷!我要你跟着干吗?那匹母马载我一个人就已经够了,它可不愿意再拉上你,跑那三十多英里的路。”
“也许你不太了解马陶图人的情绪。我认为我跟你一块去更安全些。”
沃克尔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
“打起架来你的确大有用处。我可不是闻风就丧胆的人。”
此刻,那丝微笑从麦金托什的眼睛蔓延到了他的嘴角。他双唇痛苦地扭动着。
“Quem deus vult perdere prius dementat.[5]”
“这是什么鬼话?”沃克尔问。
“拉丁语。”麦金托什答了一句,走出门去。
他又低声笑起来,心境也有了变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一切都交由命运摆布吧。几周以来他头一次睡得这么踏实。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来到室外,清晨的新鲜空气让他感到欣悦。蓝色的大海比大多数日子更为鲜亮,天空也更加绚烂。信风清新宜人,轻轻拂过礁湖,泛起一片波纹,犹如戗着毛刷一块天鹅绒。他感觉自己更强壮,也更年轻了。他带着热情投入一天的工作,午饭后又睡了一觉。傍晚降临,他给枣红马装上马鞍,骑马漫步穿过那片灌木林,用全新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最不同寻常的是,他可以把沃克尔完全抛在脑后,对他来说,这个人就像从来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