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8)
林老师继续说下去,说他想研究的理论,说宇宙与音乐的关系,说他完不成的宏大计划。他严肃而有热情地说了很久,说到关键处还在纸上写写画画,找到乐谱写下一串音符,作为对他想法的说明。他说着说着就开始伏案涂改,偶尔掀开钢琴的盖子弹上几个小节,眉头舒展又皱起,到了最后已经完全投入到日常的工作状态,几乎忘了我们的存在。我们能看见他穿着灰黑色高领毛衣的后背伏在书桌前,但无法接近他。他始终没提月球计划,尽管这是他找我来的本来目的。我想他是忘了。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师正在纸张中寻找,动作迅捷而谨饬。
天色已晚,我和齐跃一起下楼。老楼没有电梯,我们从楼梯一圈圈向下绕。齐跃走在我身前,暮色透过楼道的小窗落在他头顶,让他的头发明暗跳动。他手插口袋,步伐轻快。
我忽然有种感觉,老师的计划一定和他有很大关系。
“齐跃。”我在身后叫住他。
齐跃回过身看我,表情微妙,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
“林老师的月亮计划,你知道多少?”
“你问哪方面?”
“原理。原理你肯定知道,对吧?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齐跃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对我说:“特斯拉曾经说过一句话,‘只要我愿意,我能将地球劈成两半。’”
我琢磨了一下,“那你觉得……是可行的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拇指指了指身后,说:“如果你明天没事,到我研究所来吧,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我惊讶于他初次见面的信任,但没有拒绝。黝黑陈旧的楼道中,齐跃的面容显得很生动,鼻子以下在暗影中,眼睛则熠熠发亮。
齐跃的研究所在城市边缘,很大,院子里有很多粗壮的梧桐。只是我没料到这儿会这样清静,清静得人影全无,安宁中透着深入石缝的寂寥,树枝沙沙响起的时候,那种寂寥扩大数倍,从四面八方侵入人的身体。
楼道空空如也,大理石地面映出人模糊的灰色影子,一眼望得到尽头。餐厅大门紧锁,办公室的小门却时不时敞开着,随风开合,露出里面宽大而空无一物的电脑桌和书柜。楼道两侧的宣传栏也都空着,沙漠般的展板上只有几颗细小的钉子,没有一字一画。脚步有回声,偶尔路过一两间陈列着巨型计算机设备的房间,屏幕上均匀落满灰尘。
我很诧异于这里的空旷,但没有发问,一路跟着齐跃穿过无人的大堂、楼梯和休息区,来到位于西侧顶层的一间小办公室。这是一个很大的控制区域中的一间,控制区一尘不染,在整片荒废的楼宇中干净得醒目,看得出每天有人打扫。小办公室里有黑色木质书桌书柜,窗户很大,从窗口能看见视野宽广的草坪和远山。书桌上有一台老式音响。
齐跃打开电脑,并排放置的六块屏幕开始同时启动。他熟练地打开一系列窗口,有黑色背景的频率谱图,有蓝色背景的数值坐标图,还有彩色背景的卫星云图。最后一个窗口是提琴和钢琴的特写照片。
“你知道吗?”调好后,齐跃并没有直接给我讲解,而是把电脑屏幕扔在一边,侧坐在写字台上对我说,“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特斯拉。太牛了。实在太牛了!他的发现你一听就傻了,交流电,高压电传输,无线电通信,X射线成像,激光效应,电子显微镜效应,雷达原理,计算机与门逻辑,还接收天外射电脉冲,制造球状闪电。他一辈子七百多项发明,说哪个都吓死人。实际上,整个现代世界全建立在他的这些发现上面,这世界缺了谁也缺不了他。就这么一个人。”
齐跃说得声情并茂,语调中充满向往。这情绪我能理解。就像我们有时侯说起贝多芬,口中的赞叹不仅出自佩服,更是希望把发自心底的感情说给所有人听。
“咱们说正题。”齐跃接着说道,“特斯拉这个人很有意思。昨天不是说过他的一句话吗,据说那是在这么个情况下说出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曾经爬上过一座正在建的摩天大楼顶部,把一个小激振器放在钢梁上,激起钢梁共振抖动,吓得工人们完全不知所措。他于是说,给我一个激振器,我能把地球劈开。像极了‘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只不过他更牛,因为阿基米德只是比喻,但他说的是可能的。”
“你是说……共振吗?”我对物理概念只有片段耳闻。
“是。频率相当或成倍数,振动就能相互激发。”
“激发就会振裂?”
“超过固体强度限度就会。”
“那么……老师就是想用这个原理炸毁月球?”
齐跃点点头,“是。用天梯。”
“天梯?”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的我不懂,天梯还是知道的。天梯是一座纳米长梯,从地表延伸到月球表面。一般人把它叫做杰克的豆荚,因为顺着它可以一直爬到云层外面。所有人都知道天梯。早在它上天之前,媒体就已经大肆炒作跟踪,上天的过程更是几个月全球直播。多个国家合作投资,多个机构共同研制,多国宇航员参与护送。仅这些就够吸引关注了,更不用说由它带来的未来连通地球和月球的可能性。依靠它,月球的矿物输送到地球,地球则传送给养给月球的科研探索人员。未来将在月球上建立月球实验站、发射站、居住点。
可惜这东西2022年上天,只上天两年,钢铁人就来了。自那之后,一切活动都停止了,天梯空自悬垂。如果不是齐跃提醒,我几乎已经把它忘了,就像所有为生存担忧的人一样把它忘了。五年过得太快,尤其是这五年。五年前天梯建成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五年后的地球已物是人非。这一点让人心凉,繁华与疮痍触目惊心。
可是,用天梯怎么能把月球炸毁呢?难道用天梯当激振器,让月球共振?这听起来也太过不可思议了。天梯再怎么结实,也只是细细的纳米线缆啊……“天梯这么细,可能让月球振动起来吗?”
“频率。只要找到共振频率,振动能增强很多。”
“那怎么才能让天梯振动起来呢?”
“也一样,共振。”
齐跃边说边打开一段视频。我盯着屏幕,在视频播放器小小的窗口中间,出现一座大桥倒塌的画面。粗糙的画面,抖动的拍摄,显而易见是出自古老的手提摄像设备。一座原本架在大江之上的宏伟大桥,在风的吹拂下突然开始抖动,没有任何可看出的外在缘由,大桥只是越抖越厉害,桥面在震荡中扭曲成上下起伏不定的曲面,公路像橡皮泥一般弯曲,振到一定程度在顶点垮塌,桥面碎裂,没来得及撤走的车辆跌入大江。
“这是20世纪40年代的塔科马桥,八百米长,就因为大风而起振。你看这里。”
齐跃说着,又打开一个小的动画窗口,画面上有一串白色的云雾状蜗旋不断向后流动。从画面上可以看出,白色蜗旋是云层的一部分,在一个圆形区域后形成,排列齐整,震荡着飘远。云层下是地球蓝色的海洋和白色的陆地山峦,白色蜗旋在高空陈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觉得很震撼。天空中这样庞大而不为人知的结构,在辽阔得超过国家的尺寸上,壮美而安静地铺陈、拱起又飘散。天空下的一切仿佛忽然变得不值一提。
“这是空气绕过柱形之后形成的旋涡串,它们震荡着前后冲击,塔科马桥就是因为这个才塌掉。冯·卡门发现的。这是第二个我佩服的人。”
我想了想,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
“因此,我们需要拨弦。”齐跃最后说。
一句话,我突然被点醒了。
这就是林老师的计划,我总算有一点明白了。明白之后更为心惊,如此匪夷所思的设想,拨动天地之弦,震碎月亮。即使有齐跃的讲解,我也心存疑惑。齐跃能接近天梯,他告诉我,他们以前的实验室是地月联合实验室,能远程控制月球上的实验中心进行核聚变、黑洞实验、宇宙射线探测,尽管这种控制现在被钢铁人切断了,但他们中心在地面上还是对天梯有接近的权利。
“可是,如果月球能被振裂,难道地球不会被振坏吗?”
“会。”
“会?”
“会的。只是不会那么严重。起振的局部会剧烈振动,如同一场地震,但地球整体不会有什么事。”
“这也就是说……”
齐跃慢慢收住了笑容,“只有拨动琴弦的人会被地震裹挟。”
这一下,我明白了。用尽力量让天梯振动,为此不怕引发局部地震,让自身毁灭。这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月球的生命。原来老师是想用这样的办法来进行抵抗,用孤注一掷的琴弦拨动,让天地的哀歌响起。用同归于尽的办法换一点自由,这是反抗到绝望的最后反抗。我从不知道老师竟然如此决绝。当正面进攻已没有机会,只有用挽歌才能争一曲刚烈。我们的行动是演奏,而行动本身就是最孤绝的演奏。
我很想问齐跃,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齐跃忽然转过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头向窗外开阔的草坪歪了歪,看着我问道:“你知道我们研究所为什么这么空荡荡吗?”
我摇摇头。
齐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他人都被接到香格里拉和月亮上了。”
原来如此。
我心下恍然。应该能想到的。齐跃的研究所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研究所之一,是天梯项目的主要参与者和月球先锋实验室的带头成员。钢铁人保护各种艺术和科学界人士,招募他们为自己服务,地球上最好的乐团也被接走大半,这些领先的科学家早早被接走,成为钢铁人倚重的新贵族丝毫不奇怪。钢铁人是懂科学的,他们知道地球上哪些人的头脑值得珍惜,或者说是值得利用。
“你没走?”我问齐跃。
他低头瞥了一眼屏幕,抬头凝视我,目光带着一丝笑意,一丝讽刺和微微一丝悲怆,说:“我喜欢特斯拉,不只因为他牛,还因为他单打独斗。你知道吗?他被爱迪生排挤得厉害极了,被马可尼抢了专利,还被投资人摩根抛弃了。可是他一直奇思妙想到八十六岁。他是纯粹的孤胆英雄,没结婚,也没有那些有权有势的前呼后拥。他不像爱迪生那么会利用团队,也远没有那么功利。他就自己一个人和那些大团体对抗。你知道无线电输电技术吗?把地球作为内导体,地球电离层作为外导体,用放大发射机在地球和电离层中建立8赫兹共振,天地就成了谐振腔,可以传输能量。这是怎样的气度!用天地作谐振腔。当时的人们哪有这等见识。那时人们还把地方政治当回事,谁也不愿做。还有一些公司攻击他,会算计的人抢他的专利。结果他到最后也没能实现计划。现在,他的计划当然全都实现了,可是那时他就这么一个人孤独地去世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绪。这昔日繁荣热闹的所在,如今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远方入侵者用优厚待遇吸引了一切同僚,这孤单越发显得冷清而毫无意义。
“其实大家想跟谁就跟谁,也没什么好说的。”齐跃又说,“但总还是会有些人不一样,我就喜欢这些人。”
我知道他是指老师。
“陈君。”齐跃忽然念起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古人说君子比德如玉,其实我觉得不是说什么温吞圆滑,而是为了这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在硕大而空寂的院子里走了走。风一起,半黄半绿的枯叶呼啦啦地落下,铺了一地,顿时寒意十足。梧桐搭成的拱廊原本葱茏密实,此时也稀落得萧索。我们立起衣领,用相似的姿势将肘夹紧,手插在口袋里以避寒。天上云很多,看不清楚月亮,宏伟的楼宇沉入暗中,只有远处门卫的小屋还亮着灯,成为整个院子仅有的光亮。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有说什么,在寂静中感觉脚步,偶尔相互问一下对方的信息,但对马上要面临的行动计划,我们没有再谈,也不想再谈。
齐跃问起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如实告诉他,我大学毕业就结了婚,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真的?”齐跃显然有一点惊讶,“那你有小孩啦?”
我摇摇头,“没有。她去英国了,走了五年半了。”
齐跃怔住了,“那你们……”
“没有,我们没离婚。”我说,“不过也差不多了。”
齐跃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也不想再说。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齐跃带我离开了院子。出门的时候,我回头又远眺了一下院子里巍峨的大楼。这曾经是这个国度最顶尖的研究机构,荟萃了全国最精英的头脑,现在也寂寞荒弃着,如同深山中人走茶凉的村庄。
晚上一个人步行回家,在头脑中回想整个计划的细节。漫长的步行街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步履匆匆地经过我身旁。商店都关着,显得萧条。我还是无法估量这个计划的意义,会带来什么,带走什么,值不值得,该不该做。不是想不清楚,而是无法抉择。夜晚的凉意让我头脑清明,可这不是头脑清明的问题。这是内心的问题。我越是客观地将局势看清楚,就越不能确定这行动是不是该进行。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老师选了勃拉姆斯。
在计划中最后一场演奏会上,老师选了两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和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悲怆》容易理解,激情而悲观的动人旋律,但勃拉姆斯的那首就不容易理解了。勃拉姆斯通常给人温暖保守的印象,不温不火,没有贝多芬的愤怒和瓦格纳的狂放,也不打破常规,乍看起来似乎很不适宜作英勇誓师。我曾经疑惑老师为什么不选择《命运》或理查·施特劳斯,又或者马勒的《复活》也更恰当一点。勃拉姆斯很少被人在这种激情的时刻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