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乌镇追思会
浙江 乌镇 昭明书院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午后三点至七点一刻
陈丹青:谢谢所有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朋友们。今天我受委托做追思会主持。我没有做过,但是我要做。这里没有任何权力关系,大家都是木心的读者,都是敬爱他的人,我用不着按照职务排列权力的大小,介绍在座的人。
我最先要给大家介绍的,是代威和杨绍波。他俩是当地领导陈向宏特意从公司员工挑选的年轻人,分配在老人身边,照顾生活起居。小代来自贵州,小杨来自云南。这些年,他俩和先生相处得很好,先生会调理孩子,小代甚至学会了画画。久病床前无孝子。秋天先生病重以来,我亲眼看见他俩忠心耿耿,每分钟侍护先生,没有丝毫厌烦。后期,先生有二十天左右在重症病房,每天准许半小时探视,他们二十四小时轮流守候,等那半个钟头,进去看看,夜里睡在凳子上,就这样,直到把先生送走。先生走了,他们跟到殡仪馆,昨天、前天、大前天,在冰冷的殡仪馆过夜,继续忠心耿耿,守到现在。
所以我和家人上前和先生遗体告别,跟着先生骨灰盒出来,都拉着他俩的手。
得知先生病重,自行从外地赶来侍护先生的文学青年,今天在场的有将近十位,我不记得每个人的名字。最早带先生去医院的,是北京的李春阳夫妇,奔走守护十多天。之后先生二度入院,赶来最早、侍护时间最长,日日夜夜不离开的,名叫仲青,是来自盐城的诗人和画家。从桐乡第一人民医院12楼病房——当时先生还有意识,还能说话——直到先生进入重症病房,仲青一直在,之后也守在殡仪馆,等到今天的告别仪式。此外还有好几位,完全是读者。其中有先生在纽约最后十年的照顾者黄秋虹女士,远道从纽约赶来,守了二十天,她自己有病,只得先离开了。
我真的想让大家看到他们。可爱可敬的年轻人!先生最后时刻已完全不省人事,深度昏迷,很多事情需要决定,我们非常焦虑:他肺部感染,痰出不来,左肺塞满了,必须做决定,要不要切气管?要不要送他回家?非常艰难,向宏始终跟我保持密集沟通,考虑各种细节,包括后事……有一天我和这些年轻人回到12楼先生原来的病房商量,拍了照,看过去像是一群孤儿。
这是后期发生的事情。现在我应该介绍木心先生惟一的亲属,就是他的大姐留下的五个子女。有两位去世了,今天来到这里的,一位是王韦先生,和王太太,还有他们的女儿,就是刚才捧着先生遗像的女孩,木心是她的舅公。另一位是王韦的小姐姐和姐夫。木心这位小外甥女生在乌镇祖屋,就是刚才我们去过的设置灵堂的地点。王韦先生也守护在先生身边,长达近一个月。
我连日处理各种事,有点恍惚,脑子不清楚,很多人想介绍给大家。但其实,我最最高兴的是面对生面孔,就是,所有无名的读者。他们仅仅因为读过木心的书,就从远道赶来,与先生告别。
这里还要介绍一位特殊的客人,弗里德·高登,来自纽约,十四五年前开始收藏先生作品。另外,去年12月,非常庆幸,在先生相对健康的情况下,向宏和我说服他接受了纽约两位独立制片人的纪录片拍摄,他们是弗朗西斯科·贝罗,蒂姆·斯丹伯格。他们和先生相处十天,临走流泪,想到可能再见不到木心了。他们持续关切先生的病情,为今天的葬礼,专门截选影片中十五个先生的肖像画面给大家看。他们各自写了追悼文章发来,回头上海来的樊小纯小姐翻译,念给大家听。
陈向宏,前乌镇党委书记,现旅游公司老总,就坐在这里。是他全程做主,促成木心先生回到故乡,直到今天送走先生。大家要知道,整个乌镇景区几乎是他一个人设计出来,营造成今天这个规模和品质。他的整个团队的执行能力,今天上午大家都看到了。他也跟大家一样,是木心的读者,是尊敬木心的人。
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林兵先生,建筑设计家,贝聿铭先生的弟子,跟随师傅十二年。他和日本人冈本博一起在上海开设事务所,今年夏天开始接手木心美术馆设计方案。9月份,先生虽然虚弱,还能跟他沟通关于美术馆的设想,他们秉承贝聿铭的作风,不但在乎建筑外部怎么做,还要首先了解先生的画作、风格、气质,然后考虑美术馆空间怎么弄。幸运的是,当先生第二次住院时,林兵委托我将设计稿带给先生看,这是大礼物,是先生期待多年的事。大家知道,先生中年长期从事设计,懂行,很挑剔。可是他老病后,意识不清楚了,甚至不认识我。第二天他认出了,我就把设计图给他看,像哄小孩一样,我说:这是什么,你知道吗?他看了很久,说:我看见一顶桥。我说你再看看,他说:很好看。我说:这顶桥跟你什么关系?他说:什么关系?是美术馆吗?我说,这就是木心美术馆。他凝神看了很久,慢慢慢慢想起来:这就是他想象的那个美术馆。他说:哦,这么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大家明年就会看到这座美术馆。当我给陈向宏看,向宏说:你告诉这个设计家,他会出大名。林兵已经来过六七次乌镇了,看地形,看种种细节,今天他又从上海赶来,和先生告别。
我还要介绍春阳。春阳女士,是国内最早评论木心著作的人之一。她做了一件令我很惭愧、很佩服的事:最难阅读的木心先生的著作,就是《诗经演》,全部注释,是春阳做的。先生今年虚弱,春阳夫妇10月份来看望,就带先生去到医院。起先先生是要去治疗白内障。做白内障手术先要做体检,体检出来,才发现各方面极度虚弱了,下了病危通知书……整个过程,是春阳在操心,连续十来天,每天与我通话告知情况,直到初步诊疗奏效后,亲自送先生回到乌镇的家。
春阳可能是最后见到先生还能使性子的人。此后,先生开始昏睡,不再有力气说话开玩笑了。向宏随即部署医院和各方面救援到位,只剩一件事,说服先生再去医院。等我赶到,先生已经是谵妄状态。所以先生重病入院,春阳是第一见证,你今后要写出来。
最后的时刻跟先生密切接触的,一个是小代,一个是小杨,还有其他守护的青年,现在人多,我一下子没法辨认,我希望还有机会介绍。这是我最最感谢的情景。很难想象,中国哪位作家岁数大了,生病了,会有完全不相识的读者自己前去守护,直到最后一刻。
我刚才说了,这不是一个权力的场合。不论见过先生或没见过的,大家愿意把心里对木心先生的感想都说出来吗?这是珍贵的机会。大家,尤其是媒体,一定有兴趣知道:先生最后六年怎么会来到乌镇,来到故乡后,他又怎样。第一叙述应该是向宏先生,向宏你来说两句。先生还乡,故事在你那里。
陈向宏:各位来宾,其实我要说的,上午在告别仪式都说过了。我首先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感谢,我相信先生会满意上午的告别仪式的。我以前不知晓先生,我是乌镇人,从1999年开始筹备乌镇的旅游开发。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1999年的冬天,乌镇的一位老百姓给了我一张报纸,台湾的报纸,《中国时报》,登了木心先生在1994年回来时写的一篇文章。我知道乌镇近代有茅盾,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位木心,可是无处打听。我相信先生离开故乡,对故乡怀着非常复杂的感情,他不愿意跟国内有更多的联系,我问了所有官方机构,都不了解。2001年元旦,第四届还是第五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刚好上海作协主席王安忆领奖,坐在我边上,我就问她:你知晓不知晓这么一位人。她说:我知道。她说我有一个好朋友陈丹青,非常了解。她就把陈丹青的联系方式给了我。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跟陈丹青联系,丹青老师很快回复了。
所以我作为家乡的一分子,只是在对的时刻,做了一件对的事情。
这件事很艰难,我更多的是被丹青老师所感染,可以这么说,这件事情是相互促进的。我从来没看到过,无论从学生也好,从晚辈也好,丹青老师对老先生这么尊重。他是发自内心的,体现在很多细节上。我们两个人差不多用了三四年,有无数的书信来往。说实在,先生一开始有顾虑,他对事物很敏感,而且以他的思维惯式,把问题想得很复杂。我们一再表示,这无关任何商业成分或者回报,我们只是怀抱一种补偿的心愿,请你回来安度晚年。他2005年回来一次,当时对他的“晚晴小筑”有好多想法,画了图纸。他的故居,六十年代变成一个翻砂厂,铁工厂,只剩进去的一个破门,什么都没了,里面各种铁砂子差不多有一米厚。我记得很清楚,刨出的土是红的,酒红色。我们非常快迁出工厂,重建木心的宅院。先生一回来,首先对乌镇巨大的变化感到欣慰。我记得他经常跟我说,这个地方好啊,种什么都快,生命力特别强。到了2005年,我跟丹青老师非常激动,他可算是决定回来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特意到杭州楼外楼吃了一顿饭,丹青老师很高兴,我们俩拥抱一下,说终于把这件事情办成了。
1994年冬,木心私访阔别五十多年的乌镇。十一年后,2005年,应陈向宏邀请,木心来到修旧如旧的新乌镇,当时,晚晴小筑的建造接近完成,一年后,先生返乡定居。上图:陈向宏陪同木心进入东栅景区。下图:木心在财神湾一家中药铺停留,五分钟后,他就步入药铺隔壁的晚晴小筑——十一年前他目击残破的故园,已经荡然无存。
图为位于乌镇西栅的六朝遗迹:“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古牌坊。在乌镇景区的改造中,牌坊后起建了昭明书院。2005年,木心与陈丹青在此留影,七年后,木心先生的追思会就在图中的昭明书院举办。
我真的以为是很平实的一个过程,对我们来说,当然仰望先生的学问、人品。这么多年来,包括小代、小杨,包括乌镇旅游公司所有员工,都把先生当做长者。我要趁机说一句话:先生晚年不太喜欢见人,不太喜欢见媒体。我跟他说:先生,你愿意见什么人你跟我说,你不愿意见什么人,也跟我说。我有一个原则,丹青老师知道的,先生不喜欢的事情,我们不强求半分,所有事都顺着他来。今天好多媒体朋友也在,我可能怠慢了好多媒体,尤其是上门的媒体,大家都以为我藏得好,不给大家见。其实不是这样子。我想今天借这个机会跟各位媒体道个歉。我就讲这些,谢谢各位。
陈丹青:先生属兔子,向宏也属兔子;先生是东栅人,向宏是北栅人,真的是故乡子弟。他原来是乌镇党委书记,地方官,新乌镇景区起来后,他辞去这个职务,做公司总经理。他对故乡是有抱负的,现在乌镇在全国景点的知名度,仅次于黄山。我这两天因为告别仪式的事情,近距离接触了他和他的手下,刚才弗里德·高登还跟我说,很惊讶,执行这么到位。木心先生的事情,也是这样。向宏做事非常爽快,十一年前我初次见他,他还是小伙子,坐下来没有十分钟,意思表达很清楚:请你把话转回去,随时欢迎老先生回来,一切根据他的意愿做。此后十年,他全部实现了当初的承诺,每件事情,每一步,每个细节,都先问我先生意见怎么样,然后我问先生,先生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向宏就安排下去。我是见证。我很惊讶他这么了解先生,先生有些话什么意思,有些决定什么意思,向宏好像有第六感觉,不让先生不舒服、不情愿。他很细心,几乎如履薄冰,又让外面不觉得。2005年先生第一次回来看看,一老一少总算见面了。现在我还记得那个情景,向宏扶着先生来到西栅,看“昭明太子读书处”这块古碑。
1995年我来乌镇,看见了“昭明太子读书处”,梁朝就有这块碑了。诸位要是见到,不能想象:古碑周围就是猪圈,垃圾场,破烂的人家,烧饭、晾衣服,面前是一条乌脏的河,古碑好像是多余的。现在大家在庭院里就可以看到这块碑,专门移到书院,供起来。那年西栅河水排干净了,河道全部露出,两岸正在重建西栅。我记得向宏和我扶着先生来,进入当时初具规模的昭明书院,在古碑下留了一张合影。第二年,2006年,我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押送先生从纽约回中国,一路押送到乌镇。那年他七十九岁了,坐着轮椅,进飞机场,轻轻说:走了,美国。当时先生心里其实很激动。飞到北京先要停一停,然后飞上海。先生像小孩一样等着快点降落,飞机下降时,大家知道,很慢很慢的过程,他有点不耐烦了,说是飞机这么慢,你看苍蝇飞啊飞,一停,就停住了。到了上海,安排旅馆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向宏和他的车队已经在旅馆门外等好了,然后往乌镇走。向宏跟周恩来一样忙,晚上有太多团体和领导要应酬,实在不能陪我们吃晚饭。走到包间,酒菜放齐了,正对着先生坐的位置,不知道谁关照的,桌面上有个胡萝卜雕成的龙,或者是凤!这是先生回到故乡吃的第一顿饭。接下来,他的故居还有很多细节没落实,向宏先安顿他在西栅通安客栈一个客房,一住半年多。第一位照顾他的女秘书也是向宏分配的,叫黄帆,今天也在,也在医院和殡仪馆守护先生到今天,是先生归国后第一个贴身照应的青年。还有一位昭明书院图书馆的徐晓琪,也全程守护。这俩女孩,这六年,跟先生很多交往,上午我眼看她们哭着送走先生。
所以要了解日常的活泼的先生,黄帆、徐晓琪、小代、小杨,是第一见证人,媒体或者可以跟他们细谈。
另一位人士也该介绍,赵国君,一个奇怪的人,干一些公共知识分子的事,有一天忽然给我电话,说他已经安排了两场木心诗歌朗诵会,在北京,2009年底。我就请一个小代,一个黄帆,专程到北京参加木心诗歌朗诵会,我相信木心先生非常想看到这个朗诵会,但他不肯去,他很害羞的人。去年又错过了一个跟大家见面的机会,刘瑞琳女士,我的老板,也是木心先生的老板,先生的所有书都是刘瑞琳做主出的。去年煞费苦心请先生参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理想国论坛,说是能不能请先生来北京,不必参加会议,就是和大家见见,一个小时就好。我跟先生说,你围巾围好,西装穿好,拿一把手杖,沙发上就那样坐着,大家聊聊,好不好?他说好啊。可我知道他肯定会变卦,我不能威逼利诱,只好用尽办法,软的硬的,弄到最后,他说,不去了吧。消息都发出去了,北京一帮读者很期待,但是没办法。这一层,先生跟张爱玲有一拼。
还有位特殊的朋友,王玮达,小伙子刚从英国回来。前年他不知怎么追到我,说是听说先生有很多音乐想弄成谱子。我求之不得,这是先生几十年的愿望——把自己做的交响乐、交响诗、钢琴曲变成五线谱,将来可以演奏。他在八十年代就跟我说起过,还哼给我听,至少有五六首,他说,哪天到中国找几个会乐谱的青年在钢琴上试奏,就能留下来——可是我音乐界不太有朋友,2009年,就是这位王玮达,中央音乐学院的音乐学博士,找来了。我说你给找两位懂作曲或者记谱的,他立刻找到两位,巧了,都是先生的读者。从此他们隔三岔五跟先生打电话,我也使各种计策让先生同意,可是出于性格,也真的因为身体迅速虚弱,先生一推再推。2011年,今年上半年,王玮达最后通牒,说:陈老师我要到英国留学去了,只要先生愿意,我随时飞回来。结果很遗憾,先生的绘画、诗、文学,差不多留了下来,他的音乐不能留下来。他能长达十分钟哼给我听,每个旋律都记得。
我真的非常希望大家不要有任何拘谨。治丧委员会大约是有名头的作家、评论家,但在座的青年,金子一般珍贵。我刚才在车上碰到一位从烟台来的小伙子,只是在书店里翻到《哥伦比亚的倒影》,2007年,从此一路读下来。他一听说先生故去,立刻坐火车赶来。所以在座的青年,胆子大一点!这不是国务院在开会,你们为木心先生来,你们有话就说。
读者:我是江苏无锡的,《无锡日报》的,但那是我的单位,我没有采访任务,完全出于对先生的爱,来到乌镇。我有幸见过先生一面,前几天得知先生去世,我查了日记,是2007年11月5日下午,朋友动员我来旅游,我知道木心先生回到乌镇了。刚刚踏入景区,我就跟保安和当地住民打听,有一个大妈年纪的女同志说,我知道,木心住在东栅,热心带我去。到了以后,我说我是先生的读者,他说好的,你稍微等一会儿。然后他说,先生可以见你。我在先生的客厅里待了差不多五十分钟,跟先生有所交流。当时《南方周末》正好发表了木心关于鲁迅先生的文章。我们谈起鲁迅,他说,我心目中最尊敬的作家,是文体家。我们还谈到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不但是剧作家,也是诗人,在木心心目中,诗人的称号可能是最高贵的。
我要表达三句话,第一句话:今天送别先生,特别好,为什么?今天是圣诞夜,天气那么寒冷,但是有冬阳。我记得有一句话:冷是精神。寒冷是一种精神。在我心目中,木心先生具有寒冷的精神。第二句话,我在家里想:怎么表达对先生的爱?我说,我们对先生爱得不够。西方文学有一句话:有些作家是献给少数人的,但是更完整的说法,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我愿意把这句话献给先生。第三句话,是先生有几句话说,“那时候的日子很短,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时候的锁很美,你锁了,别人就懂了。”我希望我们对先生的最好的怀念,就是阅读他的著作,更多地懂得先生。
女读者:我叫沈晓玉,是乌镇的工作人员。今天中午在大堂时有个女士着急过来问我,她说木心先生今天是不是有追思会?在哪里?我告诉她在昭明书院,两点钟开始。1点半钟我来了,那位女士已经坐在这里,激动地跟我说,她来自台湾,十六岁开始读先生,后来周周转转,踏遍整个世界,终于觉得有资格来跟先生见面,可是来到这里,还是错过了。她一直觉得先生至少可以活到九十九岁,她来得及见到先生。她在意大利定居,后来第一次回台湾,机缘巧合,说她在以前给先生的一封信里写,如果给读者排个序,她可不可以称之为最佳读者。先生回信说:可以啊,你是第一读者。她今天1点钟到这里,坐了一个小时,她说,这样就够了。她的名字叫林慧宜,她给了我她和她女儿的照片,说:你一定要读先生。她是以先生的思维教导她的女儿。她说一定要让很多人读先生,可以得到智慧,感觉到真实——我想说的是,今天来到这里的,大家很幸福,很幸运,很多很多人没有来到这里,但心里一直有先生,他们在世界各地,都爱着先生,木心先生没有离去,他活着。但是这位女士还是很难过、很遗憾,她没有尽早来乌镇见先生,她希望大家,如果你心里有爱,或者想要去见一个人,就要赶紧去!谢谢。
读者:大家好,我是来自武汉湖北美术学院的学生。来之前我很紧张,我在微博上问陈向宏先生,他回了话给我。我下午有重要的课,专业老师说你不能走。我把书一丢,抱着木心先生的几本书,对我最重要的七本书,直奔乌镇。我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那趟火车整个车厢没有人,就我一个。我4点钟上车,一直读先生的几本书,10点钟熄灯了,我躺在床上,一直哭,列车员发现了,他问怎么了孩子,我说家里有位老先生去世了。第二天早上到了先生故居,看见陈向宏先生布置的灵堂。我到得很早,路途上很多坎坷,不去说了。我十七岁,高二的时候,2006年5月,我读到先生的第一本书,后来一直读其他木心的书,很多段落能够倒背。我只是想讲我心中的两个景象:全国有太多这样的读者!我们这一代人,如果没有先生的文字来到大陆,没有先生这个人来到大陆,我们这一代人就会很悲哀。这六年来,我因为读了先生的书,对我个人而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改变得那么大。我是学建筑艺术的,我想到以后的某种景象:全中国的读者都知道木心先生,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了,先生是乌镇人,是个大诗人,大家都要去美术馆看他的作品。还有一个景象,我很老了,有孩子了,甚至孩子也读了先生,并不是我强行要他读的,他读了,会激动地跟我说:爸爸,木心先生怎么怎么……我会慢慢地跟他谈木心先生的故事,还有两位陈先生。我谢谢两位陈先生,给我们带来了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读者:大家好,我来自上海。是一个没有编制的老师。木心先生对我来说,就像另外一个父亲。我跟学生说,你的一生中总会有缘分遇到一个神奇的人,他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他跟咱们并不像,但是他影响你的一生,影响整个人的方向,包括你所有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我相信我们都是有缘分的,木心先生在我的心里。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木心先生去世,所以从晚上到凌晨一直没有睡着。一早我就一个人开车过来。我实现了一个真实的、具象的梦。走到灵堂门口,我看到木心两个字,眼泪流下来。我平时从来不落泪。因为木心对今天在这里的所有朋友来说,应该是生命中的一种力量,就像光芒,一直在那个地方,我们不会忘记。昨天晚上,我突然感觉到这股力量在呼唤我,我知道会有一群人在等候,不论来自哪里,不论贫穷或者富有,没有权力,也没有地位,没有任何其他阻碍,我觉得这是一次非常真诚、坦诚,甚至有点理想化的聚会,我相信木心先生在他的世界会很开心,有这么多人难得这么纯粹地聚在一起,想念他、怀念他,感慨我们每个人和他的故事。只是我们可能很害羞。我非常感谢在这里遇到各位,最感谢陈丹青能够给大陆年轻人认识这位前辈、学长、老师。谢谢。
读者:我是香港中文大学读宗教的。21号上午我得知木心先生去世,当时很吃惊,因为在我想象里,这一天至少还要过十年吧。其实我很早就想来乌镇。没想到这么早!我产生那个愿望还不到一年,我就来到这里。我想感谢陈先生,因为您的介绍,让我在大学有一个自我启蒙,真正让我对文学,对艺术有自信、有信仰,虽然木心先生不喜欢信仰这个词,但是,我觉得,让我对艺术有兴趣、有自信,是因为木心先生。木心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要拿哲学当文学读,拿文学当哲学读。木心先生还说,要像读人一样读书,要像读书一样读人。我会记住木心先生的话。
读者:我对木心先生的爱,非常私人。就像先生说的那样,是那种“小步急跑去迎接一个人的快乐”。读书是一种态度,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生活。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懂艺术,或者懂文学,但是我读木心的书,有一种感动。我感到特别遗憾,他生前的时候我没能来。我是特别会照顾人的,可以把他照顾得很好。但是21号,他去世了,“木心”这两个字给我的感觉,好像他会长命百岁,至少活到九十九岁,不知道怎么,他就去世了,特别突然。
读者:我是一个风水师。之前看到木心先生的画册,很感动,在当代水墨画里,看不到这种东西。我今天想问一个问题:艺术可不可以学?我看到有一篇文章讲到艺术是不可以学的,但是艺术可以启发。木心先生有一种悟性,相比之下,我们都很有限,但这种无限对比有限,才把有限变成更大的可能。木心的精神在接下来哪个年代会大放异彩?未来的三十年木心先生真正的精髓会出来。
读者:大家好,我来自杭州。前天我在微博上知道木心先生过世了。从2006年读先生的书,到现在,我有全套的书,每本起码看过十遍以上。那天我在办公室,旁边一个女同志,那一刻我很想痛哭,但我忍住了,因为我无法向她们解释,我为什么要哭。我记得木心先生跟记者说,他年轻的时候迷恋纪德,盛澄华先生翻译的《地粮》是木心先生随身携带、经常阅读的。他说他曾苦练法语,为了能去法国见纪德一面,但是他听到了纪德先生去世的消息。木心说他痛哭一场,从此断了念想。那一刻,我觉得,我多多少少明白那种感觉。以前觉得没资格见木心先生,读了五六年他的书,有一天,也许有勇气到乌镇拜望他,现在他走了。我本来今天跟朋友约好,平安夜,去教堂,但是我来到这里,是更好的选择。我无法向诸位说木心先生给我的影响是什么,我只能说,在2006年、2007年我快大学毕业时,很不幸的,是世界观完全崩坏的一代,每次我很绝望时,我会把木心先生随便一本书抽出来看,看到有些话,譬如“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心里就很开心。我今天来,以为自己会哭,但我发现我非常地惊恐,看着先生。先生在我眼里,你会想,中国人应该是这样一种样子。那种从魏晋六朝走出来的,宋元以后那种软弱的样子,都已经没有了。中国人应该就是木心先生这个样子。木心先生说过,他要以不死殉道,倘若他要走,是不是应该再晚一点?不要那么快,所以我很惊恐,不愿相信。我今年二十七岁,从二十二岁到现在,是我世界观非常重要的五年,我很开心,因为这五年的世界观,是木心先生帮我重新搭建的,我非常感谢。希望木心先生最新的著作能够尽量早点出版。木心先生曾经说过教世界文学史那五年中,陈丹青是最勤快的弟子,每一节课都不落下。(陈丹青:不,我缺过课,我只是保留着完整的听课笔记,大概有五六本。)您是否愿意把这个出版?(陈丹青: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我当然愿意,但现在不能问先生了。)
读者:前面听了很多人发言,大家都在木心先生精神世界中分享精神成果,我不是很懂,我很关心木心人生中柴米油盐的生活,他一个人,没有伴侣,也没有子女,他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我想知道他在国外的生活是怎么度过的。木心先生可能比较腼腆,不愿在大众面前曝光,这是因为我们对他的欢迎欠缺诚意,造成他腼腆,还是他本身就是这么腼腆的人。能不能请陈丹青老师聊聊这两个问题?
陈丹青:这是不好回答的问题,你能告诉我张爱玲为什么不愿见人吗?你愿意见人吗?我想不管在哪里,哪个年代,木心也还是这个性格。我无法回答为什么。我也很想问他:你为什么腼腆?为什么讲好了你都不去?他靠稿费,他也卖画,他讲课有费用,但不是很多。我们每个人在美国都有办法活下来,但是活的姿态很不一样。现在请樊小纯担任翻译,弗里德·高登致词,他是木心先生的收藏家,同时另外两位美国电影人特意写了文章,希望在这个场合表达他们的哀思。
弗里德·高登:非常感谢。非常想和大家分享我自己和木心交往的几次经历。许多年前我读过一篇英语作家的文章,他说,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日常生活是模糊的,灰色的,是难以区分的,然而生命里总是有一些时光难以忘记,它一定会时常让我们想起。我个人和木心三次见面。第一次是1998年,我已是中国水墨画的收藏家,在加州收藏了十五年。我的朋友、老师,是王方宇,他1913年出生在北京,是著名的书法家和藏家。他在四十年代去了美国,教中文。是王方宇对我的教导,让我有准备去见到木心和他的画。阿历克珊德拉·梦露,是古根海姆美术馆亚洲区策展人,她介绍我认识了木心。我在纽约见到木心的画,当场就买了两件,第二次去画廊,又买了三件。我向画廊请求安排一次和木心面对面的机会,那天木心带了翻译,彬彬有礼,他很会打扮。我仍然清晰记得第一次和他的见面,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很害羞,一开始的谈话缓慢艰难。幸运的是,当我告诉他我认为他的画作深受塞尚的影响,他非常高兴,突然不那么害羞了,显得非常友好。
第二次与木心的见面,是去年,在乌镇。2010年我迁居上海,其中一个原因是想重见木心。前六个月我在交通大学学中文,非常努力。我问了在上海的三个朋友:你们知道木心吗?有人读过他的书,有人从来没听到过他,也有人不知道他既是一个作家,又是一个画家。在上海待了八个月,我收到一个邮件,来自美国独立纪录片导演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斯丹伯格,他们询问我是不是可以帮忙找到木心和陈丹青,并帮助他们做木心的纪录片。我们用Skype通了电话会议。这个故事最美妙之处,是第一封邮件,直到后来三十个小时素材的拍摄,连续发生在四周之内,这美妙对我来说是命中注定的。我跟陈丹青通话后,他安排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斯丹伯格来到上海,我对纪录片有所投资和协调。去年12月,我第二次见到了木心——不久,两位纪录片导演来到乌镇,他们有语言障碍,我们特意找了翻译——那次和木心先生聊,在花园散步,影片拍摄时,陈向宏先生包了美国人的住宿和一切协调工作。木心看到我非常开心,我们谈起第一次见面,谈起了那次关于塞尚的谈话,今天我们会看到那部纪录片的小片花。
我和木心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今年10月。阿历克珊德拉来到上海,她到洛克外滩源美术馆演讲,她大概七八年没见过木心了,樊小纯帮忙联络了这次会面。我们在乌镇与木心共处四个小时,自从我上次见他的10月以来,他的健康急剧恶化了。对于他和阿历克珊德拉,这是一个有着强烈情感的见面,一次重聚,对我来说,也是情感非常强烈的经历。那天真的很开心。但是我们回上海的时候,三个人其实非常伤感,我们知道可能这一生见不到他了。我认为木心是二十世纪中国真正的文人,(转用中文正色说道)他学贯中西,他特立独行。
樊小纯:下面这封信,来自美国纪录片导演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斯丹伯格,请允许我翻译这封信,表达他们对木心的追思。
我们曾在2010年12月幸运地见到木心并采访了他,他在我们心中是世界上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有幸见过木心的人都曾被他感染,而对于大多数没有见过他的人来说,他的作品传达的感染力是同样强烈的。事实上他养成了的那种低调,给他带来了一种令他舒服的距离,因为他坚信福楼拜的信条:呈示艺术,隐藏艺术家。在我们亲眼见到木心之前,我们曾听说他不一定会那么耐心,但我们从未感觉到这些,他很生动、爽朗,在各种话题中跳跃,并机智地与我们说笑。他自由地从东西方文学和艺术传统中举例,在对话中穿梭于古典和现代之间,他谈起这些的时候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松。木心的脸几乎没有皱纹,他的眼神明亮又开阔,并没有表现出他的年龄或他的那些遭遇给他刻下的东西。是的,他会同我们讲起他的过去,但他真正想同我们说的是他依然在创作。对木心来说,最重要的是,他这样告诉我们,是对得起少年时他对艺术所做的承诺。在历经了六七十年代的牢狱和之后远走美国初期的拮据,他千万里回到中国,依然怀着热情继续写、继续画,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个美妙的人。他上了一堂课:他告诉我们如何在阴影和逆境中对待生活,他向我们展示了使用你的自由去做些什么比空谈更重要。我们将深深怀念他。——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斯丹伯格。谢谢。
陈丹青:我曾经问过这两位导演,我说,眼下中国当代艺术很火,国外知道中国很多现代艺术家和文学家,大量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翻译成几十种语言,为什么你们会找到木心?他们回答,他们最初的计划确实想拍摄中国当代艺术,比较了大量中国当代艺术资料,可是感觉仍然在看西方艺术,在看西方艺术在外国的反射。最后,他们在无意中看到木心先生那一年在耶鲁大学美术馆展览的画,他们第一时间就定下来,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经过两年曲折的联系和案头研究,最后联系到我,联系到木心先生。现在请放映他们目前剪辑的非常小的片花。
(播放《木心纪录片》视频)
陈丹青:回到刚才的发言。今天看到好几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曹立伟,我在美院的老同学,还有秦明。在纽约,我们都是木心的老朋友,有过珍贵交往,在先生两度搬家之间,有一年,木心先生就住在曹立伟家里,他们朝夕相处。
曹立伟:21号在网上突然看到先生去世的消息,当时感觉有点超现实,不像是真的。这种感觉有时会在特定的时刻出现:某一个心里常常惦记的人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我着急,有不祥的感觉,再看一遍,确实木心先生去世了。
我刚才看片花,突然看到非常熟悉的情景,就是狱中手稿。好像在1991、1992年,木心通过一个要到美国读书的学生,看看能不能把当年在防空洞监狱关押时写的稿件,带出来。那天晚上,我忘记那个学生的名字了,他带来一大堆稿件,一沓一沓的小本子,很旧了,都没有封面,就像一本破书没有封面一样,一大包。他交给我。现在我讲这个话,你们可能不理解:当时我根本不敢看。放到包里,就拿去交给木心先生。
我这里稍微多说一下,为什么不敢——木心他非常随和,没有丝毫架子,他上来就能跟你非常舒服地谈话,善于把谈话引向深入——现在我在网上读到关于木心先生文学的方方面面,我觉得这些人胆子这么大,随随便便就说木心怎么样。这些人不理解木心,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不知道对谁在说这些话。
说回狱中手稿。隔了一个礼拜,他说,隐私是隐私,但还是给你看看。他拿了几张稿纸放在桌子上,桌子放不下,他又放在地上,我记得是七页。我一看,写得一丝不苟。在那之前我没见过一个现代的中国人,写任何稿子,如此一丝不苟。我不知道什么内容,来不及看清,脱口而出:吓死人!不得了!我注意第一张到第七张,有没有稍微放松一点,从头到尾,就是不潦草。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我就说,当时你怎么能够在地下室有这样的心境。他微笑着说:没事干,在底下闲着,就写。
木心在很多场合,譬如说,去办有关身份的事,社会保险等等事,很烦琐,你要排队,要预约。在国外居住的人都经历过这种事,不想去,又不得不去。有时我陪木心先生去,他有一个特点,在这种场合突然变成局外人。比如说排队盖章签字,他会被另一个事情分神,跟他正在具体做的事,毫无关系,但他被吸引:比如说某个人长得很有特点,比如说某个人说话很有意思,都会让他分神,离开事关非常现实的生活问题。这种时刻常常出现。
我尤其清醒地记得,1989年,我三十岁出头,在纽约读研究生,匆忙赶来上木心的第一堂世界文学课。丹青或许穿得正式一点,大家穿得都非常随便,惟独木心先生,深灰色西服正装,打领带,也是深灰色,好像衬衫是鸭蛋青,非常舒服的颜色。他对待第一堂文学课,极其慎重,讲究。一堂课听下来,我觉得对人的震撼大概有两类,一种是感官性的,还有一种震撼是没有声音的,持续很久很久不会忘掉。刚才有位年轻人谈到纪德,纪德是他常提到的人。有一次文学课谈得兴致高了,他说过一句话,这句话特别容易被人误解,可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话。他说,我是一个“坏人”。当然,这是打引号的。下个注脚的话,我想,这个“坏”字,就是指怀疑性,指批判性。他非常认真地谈尼采,说你们年轻人要读尼采,读尼采,是个长骨头、长钙的过程。这些话,我今天还言犹在耳。他不止一次谈嵇康,非常忘情。他也谈福楼拜。有一次谈到福楼拜,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他说很多人对福楼拜的死,写了悼念词,但是他特别引用了莫泊桑的话。莫泊桑说:请你们不要再谈福楼拜,福楼拜死了,我最悲伤。
读者:大家好,我来自杭州。看了所有木心的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写的一段话,大意是说:世上多的是比恺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因而我选了一个淡淡的目的,使许多微茫的快乐集中,不停地变化着。我想这是他的艺术观,也是他追求的人生。
读者:我是从南京来的,还在上大学。21号在网上得知木心先生去世的消息。我觉得一定要来。但是非常遗憾,来的时候非常狼狈,钱包掉了,所以早上没能赶上告别仪式,我走进这里时,在放音乐,当时忍不住流泪,但我在想为什么我会哭?其实就是很寂寞,真的很寂寞。我第一次读木心是《即兴判断》,当时我上高中,在一家书店翻到的。我看不懂,但是非常想看,喜欢看。因为我很长时间不太喜欢读中国作家的书,但是读了那本书——虽然我对这作家完全不了解——可我一口气把他的书全部搬回家读。高三时很忙,但我还是在毕业前都读完了。我觉得,正是因为他的文字很美,让我觉得中国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你读不懂,可还是愿意读!如果一篇英文作品,我读不下去,就放下了。我不能说我真的读懂木心,因为我觉得他离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很远,包括跟他有过很多接触的人。我觉得他像是一个读书的起点,因为我们这代人活得无聊。每当我读他的书,不仅仅是读文学造诣,他的品德,总是让你在放任自己时,能够警醒一下。
读者:我是乌镇的工作人员,我姓沈。我第一次对先生有印象,是我的导游词,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生日是1927年2月14日,情人节,这也是我们讨论最多的。有一次我带团游历,一位游客突然激情高昂地跟我说:木心先生是乌镇人!而且给我介绍了很多木心先生的著作。从此我有意无意探索他的著作。慢慢地我认识了黄帆,黄帆说起先生没有结婚。我觉得不可思议,更想去看望他。在这之前,那位游客跟我说起他之后,我偷偷到东栅想去看望他,经过他的旧居,偶然看到一个老人的背影,但那是三年前的我,胆子小,只看到他的背影。我没敢走进去,就跑掉了。后来听黄帆讲起先生的一些故事,慢慢让我坚定了意志:我要去看他。但一直没去。今年中秋节,我又想要去看他,我有一个同事的妈妈是服侍他的,想通过她去看望他,但被委婉地拒绝了,最后没能去。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诗人、画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哽咽、哭泣)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陈丹青:对,他是一位老人家,他今天熔化了,你以后可以去看他。他设想的自己的墓碑,很简单,只有“木心”两个字。我非常非常感动这些年轻人说着这么朴素的话。剩下的时间不很多了,但我仍然希望听到更多的读者说出来。这位青年是从青岛来的,他甚至为了见到先生在乌镇找了工作,在围墙外转了多少个月,最后通过小代才见到了先生,也是侍护先生直到最后的青年之一。
读者:我现在的心情很激动,但是我感觉很幸福,为什么幸福,一句话说不清。我上午一直哭,哭到不行,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我现在想说自己内心的感受,很幸福,我觉得先生真的是可以含笑离开我们了。我想跟大家分享我的小故事。我是2007年去新华书店买的木心先生的书。2007年丹青老师在青岛签售,我跟刘瑞琳女士聊起来,她把我介绍到丹青老师面前,他特别高兴,直接问我喜欢先生哪本书,我说《哥伦比亚的倒影》,他问喜欢哪篇文章,我说喜欢“莫干山竹子”(《竹秀》),他说你想不想跟我去乌镇见先生?当时我刚工作,没敢答应,觉得是天方夜谭,感觉做梦一样。那个晚上我睡不着。不久,庆幸的事出现了,我在青岛工作三年,2009年12月份,圣诞前一星期,我毅然辞掉在青岛很好的一份工作,来到乌镇。
初进西栅时,我也是先遇到黄帆,然后跟先生身边亲近的人成为好朋友。我对先生的感觉就像神一样,不敢去见。旅游公司一个月休息四天,每到休息日,我就骑自行车从东栅进去,一直走到财神湾,在先生家周围像狗一样转啊转啊,整整一年零八个月,没敢进去见先生。之间一直跟晓琪、黄帆有空就聚,听她们聊聊先生,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太不够资格了。之后种种原因,终于见到先生了,这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真实的事情。(陈丹青:你把它写出来。你刚才说像狗一样围着木心先生的围墙转,木心也说,他自己曾像狗一样围着《诗经》转。)我今天真的特别高兴,特别幸福。
读者:我是从上海赶过来的。我从没见过先生。从读书的角度说,我是从今年5月份看到《退步集续编》的一篇文章,才了解到先生。当我一本一本阅读木心先生的书时,我就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我一直想来拜访,但觉得不够资格,贸然来也不合适,到现在就变成遗憾了。我看读者留言,因为很早就看到木心在纽约给丹青老师他们开文学史课,非常向往。我在论坛上留言:今天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能弥补这样的遗憾?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我就自己把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通读了一遍,还是不能弥补遗憾,所以我非常希望陈丹青能够把当时的笔记整理好出版,和大家分享。
陈丹青:谢谢大家愿意看到木心先生给我们上的世界文学史课——我不能说是讲稿,讲稿在先生那里——就是,我做的笔录,大家愿意看到吗?(众声回答:愿意)我的老板就坐在旁边,回头你们跟她细谈。我在2007年青岛的签售会上,拼命找木心先生的读者,我要找到一个活的人,一张脸,在我面前告诉我:“我喜欢读木心先生的书!”因为2006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做主出版了木心的书。此前我很茫然,整个中国除了极个别人,文学界完全不知道木心。话从何说起?什么时候出书?都是难题。我非常非常感激陈村,2005年他忽然在网上写了一篇他阅读木心以后的感受,说是“如遭雷击”。他这一声叫,我也“如遭雷击”!我觉得时间到了,有一个人在我之外,先把木心这个名字叫了出来,每句话都说得很到位,我前天在来的飞机上又重读了陈村的那篇文章,还是痛快!我是有压力的,因为我在国内有虚名,用这虚名来推举木心,就会听到议论,说这个人又在作秀,在借老先生炒作自己。但我知道,秉承良知的人,看了木心的书会有感应。陈村你愿不愿意说几句?
陈村:我昨天到了乌镇,想起曾经跟先生两次会面。我看到他的书很偶然,是陈子善教授在《上海文学》的一个专栏里转载的文章。我非常吃惊,后来有人问我,他说你为什么说他好,我说你也写写看,能不能写几行出来。我们都住在上海,对这个城市很有感觉,经常有人向我问起上海,但是我说,你去读木心的书,你的感想是不一样的——我昨天晚上跟两个年轻记者说,你们看看他在《上海赋》里写的旗袍——我从没想到过,也从没见过别人这么写。不仅是文学用词的问题,描写细节的问题,而是他的一种思量和胸怀。正是有这样的胸怀,才会从旗袍发现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后来我跟木心先生提起《上海赋》,他觉得好像是很容易的事,觉得还没写完,他说这不是正经文章,《诗经演》对他来说更重要。2005年,丹青说木心先生来了,咱们见见,一起吃了顿饭。那天我拿了两本他的台湾版书,请他签名。我带着相机,但我知道他不喜欢拍照,一直没拍,他在签名时我想应该拍了,这两天我在小众菜园贴了一张那天的照片。我跟甘露一起去的,后来他在《上海流水》也写到这一次见面。
后来他说要回国,大家很高兴。2007年,陈向宏邀请我们“小众菜园”十来个人来乌镇看看,然后拜访木心先生。见了面,吃了饭,他是一个很奇特的人,跟我们看到的所谓作家、画家,不一样。刚才很多人说他文质彬彬,打扮得很好,他不是一个潦草的人,他对文字有洁癖。你会发现他受那么多苦,很坎坷,五十多岁还要跑到外国去。这样一个人,你看他的目光,很明澈。可能他跟你有距离,他不会跟所有人都没有距离,但他不设防。按理说,这样一个人看人看事应该是狐疑的、世故的,他不是,你跟他谈话,非常好,他非常好地跟你谈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民间俚语,什么他都行。
后来总觉得不要去打扰老人,你跑那去,也不是跟先生非常熟,他要费神接待你。你纯粹是听他说话,又不能有什么东西教教他。现在我明白这样不大好,还是应该来看看他,跟他坐一坐,吃顿饭,对先生也是一种支持吧。丹青在他去世前两天的半夜里打电话来说,先生病重了,我很惊异,之前一点不知道,又忽然,一天上午网友转过来消息说,木心先生去世。我心里很难过,这样的老人我们无缘再见了,以前我们也没曾想能见到这样的老人,有一天你发现,有这样的文章,有这样的人,居然跟你活在同一个时代里,活在一个世界上,你很高兴,你发现了,你见到了。我们多出他的书吧。木心的名字在大陆读书界已经不是陌生的名字。我读他的书,我也不能说看懂了,我们应该多看看他的书,应该讨论他的书,他在说什么,我们看见了什么,我想这些对先生来说是最重要的,他写东西给我们看的,不是为自己写的。
陈丹青:我有画家朋友,也有写作的朋友,但不跟美术界来往,也不跟文学界来往,我不跟各种界来往,大家知道为什么。今天还有一位特殊的朋友,牛陇菲先生,来自西北兰州的音乐学家和国学家,陇菲先生今年六十六岁,他持续认真地评价木心先生,他昨天晚上到了乌镇,甚至写了三千多字的发言。陇菲你跟大家分享吧。
陇菲:我最遗憾的是一直以为自己没有资格跟木心对话,多次想见他,没有成行,没想到先生去世后,才来到这里。我年轻时很骄傲,自视甚高,但我遇见了两个人之后,改变了自己。都是陈丹青先生向我推荐的,一位是木心先生,一位是胡兰成先生。这些年我一直在读胡兰成和木心,昨天晚上写的稿子不念了,我只想请大家认真地读一下木心的《爱默生家的恶客》,先生关于“沮丧”是怎么定义的。
木心先生说,很多人在说沮丧,没有一个人真正懂得沮丧,凡文学写到沮丧,大半不是沮丧。木心如此自述:沮丧并非无方而来、无理可喻,它是位于无数度“知人之明”之后的最后一度自知之明,这样的自知之明已是一把剑,在“知人之明”之上反复磨出锋刃的剑,连剑柄也磨出了锋刃。这通体锐利的东西,难于执著,却分明在你手中。木心是在文化塔尖上的人,不是塔上,是塔尖的人。在他的内心深处有这么深刻的体会,值得我们反思。下面的话几乎使人不敢直面,木心说:“毫不假借地直接与历史和世界的经纬度相对,进而他不能不置身于宇宙的整个时间空间的观念里,他失重、他失值,不论他是伪金币真金币,际此一概无用。他失去了那所谓真善美的凭借,他便形销骨立。”我不知道诸位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读这段话,五雷轰顶,原来人是如此之渺小,人面对天地,如此无知、愚蠢。我们懂得了这个,我们才能懂得木心,懂得真善美的追求到了最后陷入深度的沮丧,而不改至善至纯之心。今天是木心去世的第三天,按照中国老百姓的惯例,今天木心回魂,此刻他与我们同在。
陈丹青:我们没机会跟鲁迅先生在葬礼上告别,也没机会跟张爱玲在葬礼上告别,可是今天在座的所有人跟木心先生告别。孙郁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孙郁:我此时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刚才听了几个青年朋友的发言,非常感动,它比北京各种各样的所谓学术会议的发言都精彩。我在北京几十年,遇到过几位文化老人,有两个人给我影响很大,一位是汪曾祺先生,一位是张中行先生。我当时非常惊叹,这两个老人把民国文人很优秀的品质集中在自己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原以为在中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老人了,陈丹青先生把木心的作品介绍到大陆,我非常感动。木心先生使我们的文学有了另外一种可能,或者说,我们的艺术有了另外一种可能。在乌镇讲木心,自然会想起茅盾先生,茅盾先生的传统在中国有相当的影响力,直到今天。我们还有鲁迅的传统,周作人的传统,胡适的传统,张爱玲的传统,但是木心跟他们都不一样。木心使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汉语表达,有了另外一种可能,他不论在修辞上,在哲学的思考方面,包括他的意象的捕捉的方式,给我们带来惊喜!这都是白话文普及后所没有的。昨天晚上我们从北京飞过来的路上还在讲,能把汉语表达如此之充沛,木心是一个,张爱玲是一个。我讲完了。
读者:我没来过乌镇,2008年9月,我心血来潮,鼓足勇气,坐火车从杭州过来,问了一位老爷爷,指给我看大概是哪个方位,找到孙家花园外面,但是我跟别的年轻人一样,胆子太小,不敢,终于留下终身的遗憾。可能有些读者五年、十年,有些读者三个月、五个月,但我今天既然来到这里,还有很多人一直知道、一直喜欢木心先生,不管年龄多大,都是喜欢木心先生内心的思想以及他的博学,在此,我斗胆念木心老先生《遗狂篇》前面那段赋:
釆采景云,照我明堂。
樽中叆叇,堪息彷徨。
理易昭灼,道且惚恍。
惚兮恍兮,与子颉颃。
有风东来,翼彼高冈。
巧智交作,劳忧若狂。
并介已矣,漆园茫茫。
呼凤唤麟,同归大荒。
陈丹青:好像1985年左右,先生写了《遗狂篇》手稿,给我看,把这首诗一句一句念给我听,给我解释,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样。
岳建一:今天让我格外感动,一个年龄到了六十岁的人,在场的年轻人使我很受震撼。我没想到年轻人这么爱木心,从全国各地来。有人为了看到木心不惜几个月打工,有的在火车上痛哭……我非常受震撼。如果我懂你们的话,我想你们不仅仅是爱木心著作里表现的大爱,大仁,大悲悯,不仅仅是爱他文字的功力,我感到,你们爱的是他所代表的中国汉语的尊严、高贵和天赋。
木心走了,百年一人,百年何堪!我在想,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何以诞生了木心?一百年前如果木心诞生,是不可能的,那时开始革命;八十年前诞生木心,也是不可能的,革命正在深化,六十年前诞生木心,更不可能了,因为正在专政,正在继续革命。可是木心居然诞生了,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化在当下不可思议的一个奇迹。
大家知道,汉语文化在现在的中国,成为了什么。我作为过来人,我所看到的历次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特别是1989年以后的全民下海,全民挣钱:文化意义上的中华民族,还存在吗?精神意义上的中华民族,还存在吗?我们居然诞生了木心,这是何等的奇迹!让我感动的是,我们悼念这样一位伟人,怀着这样一种感念,从大家的发言里我能感受到大家的感恩,感恩先生写出了这样的文字,感恩先生以他一己之力,以他孱弱的肩膀,担当着汉语的尊严,担当汉语百年以来日渐衰弱、又要崛起的梦。在木心的著作里,我感受到的,正是他自始至终说的那句话:“我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实际上,木心哪里是在救出自己,他分明是一字一句,救出汉字,救出汉语,救出汉语曾有过的高贵的命运。
他的博大情怀,他的心愿,就是还原汉语在这个世界上的重量。我们看一看经过百年以来、特别是六十年以来的劫难,我们还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吗?百年以来,八十年以来,七十年以来,六十年以来,五十年以来,我们看看我们都消灭了什么?我们首先消灭了中华民族最优秀的文化担当者,就是乡绅阶层。无论是梁启超、康有为、六君子还是陈独秀、鲁迅,包括我们乌镇的茅盾,谁的背景不是乡绅?大家再看一看,中华民族几百年、几千年以来,无论是唐宋八大家,无论是四书五经,哪一位创作者的背景不是乡绅?乡绅,讲白了,就是中国布衣,是相对于中国皇统的道统,是中国民间的知识精英。他们创造着担当着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他们承袭着,一直到近代。我们还消灭了什么阶级?我们消灭了知识阶级,一个民族要诞生优秀的人物,诞生像木心这样的老人,中国文化的灵魂人物,是需要一个强大的、成熟的、完整的知识阶级,这个知识阶级在各个国家都是有的,在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也是有的,它叫“仕”。百年以来,“五四”新文化运动,正是因为我们有这样一个知识阶层。一个民族它要产生自己的优秀历史人物,必须要有这样的阶级。整个民国时期,我们是有这么一个阶级的,梁启超、康有为、陈独秀、鲁迅,一直延续下来,数不尽。在那样一个时期诞生木心可以想象的。但是我们看看今天还有知识阶级吗?
木心的著作,真正是秉承了中华民族海纳百川的精神,汉语文化最优秀的部分,就是海纳百川,就是多元。看看木心的著作,我们可以得到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可以读到哲学、文学融为一体,可以读到各种语体、文体借之所长,然后又一一放弃,借由他的理念,还原为非常清澈、透明、同时非常富有意义的文字。他的文字所展现的功力,在我近四十年阅读中是从未见过的深厚功力。
我们真正读懂先生作品所寓意的深远文化意义,必定不是今天。今天,汉语精神尚未苏醒,汉语传承的价值体系正在崩毁,汉语道德、汉语尊严、汉语的高贵气质,正在汉语的皮囊里日益枯化。以这样集体的情境中,读懂先生,几无可能。我还要讲的是,我们的第三个阶级也被消灭了,就是最有希望成为中产阶级的白领群体。因为房价上涨,我们白领阶层可能永远进入不了中产阶级,买不起房子,居无住所。财富日益两极分化,权贵阶层贪得无厌地拼命敛财,造成真正的中产阶级的形成几无可能。中国近百年历史,最有可能担当文化命运的三个阶级,乡绅阶级、知识阶级、中产阶级,就是这样的命运。我们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读木心,不能不是感慨万千!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陈丹青:这段说话得太好了。你说到两个核心问题,一个,就是在我们的时代,木心绝对不可能,但是他可能了!第二个,你讲到了汉语。这番话对在场的年轻人非常重要。大家爱木心,这个老人有警句,有格言,会用词语打动年轻人,但我相信,其实是汉语直透人心的力量,在打动他们,他们未必知道。你把这个道理说出来了!现在我想请春阳说话。2009年,春阳在艺术研究院完成了庞大的博士论文,六十万字,专门分析白话文运动危机和白话文的没落。这是曾被过度谈论的话题,但真正的内核,从来没有谈清楚过。春阳这篇大论文触及了你刚才说到的命题,就是,整个一百年政治、一百年国家命运,是一场浩劫,这场浩劫,最后归结在语言的浩劫。春阳私下告诉我,她写这六十万字的论文,就是为木心先生写的。自从2006年她看到木心先生的著作和文体,她觉得:是时候了,这个大问题应该写出来了。
李春阳:这一刻,我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谈论先生,先生应是有知的。
我与先生交谈了五六年,从他2006年9月回来的第十几天,到他去世前四十几日,他清醒状态下的最后一次长谈。我把他送进医院后,他对我说,看你把我累的。这些年我与他保持密切的交谈,玩笑的交谈。先生忤逆这个世界,我试着忤逆他,最后已不谈艺术了,完全是玩笑,两个孩子斗气似的,他总能赢我的,我多么快乐。艺术和学术相比,本无所谓高低,都是追求永恒,以终极为关怀,先生是大家,这些在先生那里当然不是对立的。他说我的缺点是举重若重,但他其实更看重我身上诗性的一面,那可能存在的诗性,与他并没有距离。我们不谈事情,只谈精神问题。我试着讲以下几个意思:
以不如木心的文字来谈论木心,有多大的可能性,这甚至是荒谬的。但同时,怎能忽视我们对他的情感,今天我见着了这么多的年轻人,自发来到这里,参加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的葬礼。对木心文学艺术情感的纯粹,它如此珍贵,这是在别的作家,活着的、去世的作家那里,未发生过的,这也是我的情感。我对这些年轻人表达我最大的敬意,先生说:“我们是文学一家人”,“爱我的人,爱艺术”。木心与艺术是一件事,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现代白话文语境下,我们如何谈论木心?因为白话文当初确立,是为着民族国家的危亡而想出的应急策略,以胡适的话来说,是“文学的国语和国语的文学”,文学为国家主义政治服务,在白话文运动中始终是第一义的。我们都是白话文运动的后果,只是每个人的出逃方式不同。1921年之前,这个方向就确定下来了,这样的语境下,不可能有独立的文学。二十世纪中国无所不包的语言政治,两种作家为多,以文学控诉的人、以文学反叛的人,后者哪怕以知识或者西化的背景来反叛,也落在了文学之外。
木心作品的出现,使我们看到,文学是某种高于国家主义之上和超越于政治之外,与人性与精神的全部奥秘难分彼此的,它是艺术的作为。政治与苦难,对于他是不成立的,木心的奥秘,比我们的奥秘要多,他的美,比我们的美要深重得多!
有时候,为了读懂一本书,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怀疑自己。有时候,为了理解一个人,需要将民族的集体追求判定为错。阅读和谈论木心,使我面临这样有意思的处境,我用了许多年来思考白话文出了什么问题。但凡你在谈论艺术,但凡你在谈论木心,他都在看你,你会被他阅读和评价。大家都说见不到他,但他一直看着大家,看着评论他的人,他在读评论他的每句话,他不会轻视,可能觉得有点无可奈何,但他不会无视我们说的话。所以,为什么讲阅读木心是被木心阅读,我对他说,我来试试寻找这背后的学理。刚才有发言讲文学的六十年或九十年,胡适把浅近的文字理解为白话文,溯至先秦,徐时仪等认为白话文史始于宋代,木心为什么讲他的文学不是《红楼梦》那一路的,他不愿意在域内,甚至不愿在百年、两百年语境中谈问题。先生有一个特点,他的每一句话搁在那里,不止是一个意思、两个意思。
我原先以为文学不那么严肃和重大。他跟我多次谈话,语气那么肯定,又那么热诚,他相信他书中的每一句,每一字,他说人是一个字一个字救出自己,读者的勇气和判断力经受着考验。这个唯一的人死了,他把选择和判断的权利赋予我们每一位读者。
木心先生走了,他来的不是时候。八十四年,他始终面临各种非艺术势力的剥夺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过了一切的劫难,衔命首义,老虎衔着自己的命在走,他衔着自己的命在走。他认为自己是汉语的第五福音书,我问,怎么能这样呢,他说你想一想。不晓得我是否能够理解他,这涉及尼采与他的关系。尼采是反基督的,但他承担基督所承担的所有痛苦,尼采以承担痛苦的分量,划分人的等级,十架上的基督,是最高等的人,在承受苦难的意义上,木心以此自喻。四福音书是四种解释基督的版本,第五种版本,是关于艺术的故事,这是一种象征。尼采决不要成为基督,木心需要信徒,我跟他说那这是尼采的没落,他说没有办法,要先相信。又说,在中国做尼采难。
木心关于美的见识,是如此深切,艺术的形而上学,被如此带到了中国。在世俗与精神之间,我不知他是如何切换的,竟然了无痕迹。艺术的价值在于自由,真善美的统一难度太大,这些在先生身上是实实在在的,他是什么,比他做了什么,更令人神往。
木心仿佛生来是传播艺术的,却始终没有得到适宜于他的气候与土壤,文学界无视木心、不承认木心,是文学界的损失,不是木心的损失。
木心是这块土地上的稀有品种,任何张扬的做派与他无缘。艺术的道以某种隐秘的方式传播。也许木心的继承人,不是在座的任何人,他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写下不起眼的字句,他是知道这个人的。
在中西古今之间,总有那么多冲突,每一种势力有自己的神灵,互相对峙。有一种文学出现,它们立刻平息下来,在他文字的调理下唱出不同的声部,他的演奏一结束,那些古今中西即刻又对立起来。现在,他的演奏结束了,素履之往,诗心永存。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我非常感谢丹青老师!没有他的引荐,就没有我们今天的阅读与情感;没有他为先生安置晚年起居,就没有我们与先生的交谈与认知!刚才陈村老师跟我说,木心的文字没用的,这句话耐人寻味。我想其中一个涵义是,他写出来不是为了什么。许多人以艺术做官,用艺术出名,但是丹青老师有一点,他做木心的事情,很多人不解,丹青老师是在做艺术本身这件事,他在为艺术全力以赴,我没见过第二个人能够如此!在中国这样的语境中,面对大的题材,他受的艰难困苦误解委屈,他自己不提,他由衷的欢乐,是看见不曾相识的读者或观众,在他的话语与失语之间,逐渐增长艺术的见识,他忘记了也不在意自己也是大艺术家。他做得多,说得少,做得雅,说得俗,据说他的修辞还不够好,丹青老师我跟你讲,先生还会跟我笑话你的。天性的见识与人为的见识融在一起,艺术,是克服最大的困难!
陈丹青:年轻人听明白刚才岳建一先生和李春阳女士说的话吗?我真的不太想结束今天的追思会。我这些天忙昏掉了,不知道时间,现在天暗下来了,是晚上了。我们不可能无限制追思下去,没完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稍微说一下木心先生和我最后的谈话。我速记非常快,在他病床边,在他几乎不认识我的情况下,记录他说的胡话,一些珍贵的胡话。那天,12月1日,我离开桐乡回北京,有别的事情等着,下午4点钟我必须上车。木心在中午正好做完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签署委托我和陈向宏代理他的遗稿,进入木心美术馆。这是法律程序,非常艰难的过程。他居然有半小时左右,完全清醒了,做完这件事,又昏睡。他很快醒来,醒了,就用眼睛找我,跟我说话,一句昏一句醒,后来,护士进来给他弄呼吸器,吸痰,这是每天的程序。这时我问小代几点钟了,小代说4点了——小代不想打断我们,他俩非常忠诚懂事——我看先生在那吸,就溜下楼去。刚上车,小代电话打进来,他说:“先生问丹青在哪里,话还没有讲完。”我心里一下给揪住了,非常为难,车要开,如果路上遇到堵车,就会误班机——其实世界上有他妈的什么重要的事情啊——我就跟小代说,你去问问先生想跟我说什么话,我拿着电话等,他回来说,先生说要谈纲领性问题,没有纲领,无法生活。我说先生在干嘛,他说他要睡觉了。我是个滑头,我知道老先生睡觉又会忘记,于是开车走了。
这就是我跟先生最后的谈话。等我再一次来,他已在重症病房,完全失去知觉,我不知道他要讲什么纲领性问题,同样的话他在早年跟我随便谈话时,也说过。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当时我在他眼里就是年轻人,才二十八九岁),原来你们是这样的?!你们一点不知道怎样交朋友,一点不知道怎样穿衣服,一点不知道怎么生活,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说,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非常明白,今天的年轻人,迷途羔羊,就是岳先生刚才说的话,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结果遇到这么一个老人。他发昏了,要死了,居然还要和我谈纲领性问题,没有纲领,无法生活。
读者:去年元旦我们从木心家走出来(陈丹青:这个小伙子也是守护先生旁边的家伙之一,日日夜夜),这个地方真是冷冷清清的世界文化中心,先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文化中心。他是直接跟文艺复兴、跟达·芬奇他们对话的,跟贝多芬、跟莫扎特他们对话的。他说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是贝多芬在向宇宙外的慈父祈祷,他说慈父,请不要对人类那么残忍,但是人类哪里对得起贝多芬的祝愿和劝导。他说世界文化都在衰落,西方是衰落,东方是堕落,他说文化断层不要再谈了,文化价值,风俗、习惯、人情、世故,统统断掉了。
陈丹青:我真高兴,这些话从前在纽约他都说过。也是天要暗下来了,灯还没开,我就听他谈,心里他妈着急啊,我想,怎么他就跟我一个人谈,应该好多人听到这些话。什么话呢?就像小伙子刚才说的。木心听到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第三乐章,他说:听见吗,这是在劝你啊!到第四乐章,他说:人类不配听啊,不肯听的。他经常跟我讲这种话,我在三十多岁、四十出头,忽然懂了木心的意思。现在有这些年轻人,你看,这小子,他记着呢。人的根性、灵性,其实都在,可是失落了,遇不到这样一个老人跟他们说。可是,只要几句话,小孩子听进去、想进去了,他脸上就有反应,他就会说出来。
读者(同一位):他说读书贵在选择,有的时候你读了变成文盲。他说,生活的过程就是自我的教育过程。所有青年都会遇到问题,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救,就是读书,读好书。读好书,就是你自己拯救自己的开始。但是这个时代不配木心先生,这个时代配不起他。
读者:我昨天从长沙来这边,车上我跟朋友发短信,我说这是不能完成的旅途,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成熟到来见先生,甚至不够完整地送先生。但是今天我觉得我完成了。木心的外甥王先生说,先生遭遇“文革”,摧毁了他整个人,当时我在书上看到先生写的:他不情愿出来,他觉得在关在地下室,能够有吃的,有喝的,觉得很潇洒。我发现先生其实在说谎,先生用一定的谎言和他骄傲的姿态,揉和着这种痛苦。但是今天大家说的一些细节,让我觉得这种隔阂已经突然消失了。
陈丹青:大家想必在灵堂和这面墙上,看到了先生自撰的联,这个联,现在我来用作先生的挽联,我在他笔记本里发现的。大家看看,多工整的一对联: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此心有一”对“彼岸无双”!他留下那么多作品,他称作“私愿”!今天的追悼会上,除了先生自撰这幅联,只有牛陇菲先生撰写的一副挽联,其他人,我想,实在写不出来。我的感叹是什么呢?二三十年代的葬礼,鲁迅先生嘲笑,说所谓葬礼,就是很多文人斗挽联。为什么?你们看看历史照片就知道。当时譬如“八一三”惨案,葬礼上挂满了挽联,都写得好。照现在我们这点可怜的中文程度,谁也写不出来。可是鲁迅当时讽刺说,挽联写得好,也就是挽联写得好。这句话本身就是很妙的修辞。鲁迅万万想不到,过了半个世纪,没有人会做挽联了,斗挽联?斗什么斗?更早的时候,鲁迅的著名公案就是回答“青年必读书”,他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此刻说不出”。他说,我劝青年人少读或者不读中国书。后来引起一场争论,有人问他,你再提倡的话,将来年轻人不会做文章。鲁迅到底鲁迅,他说:“不会做文章有什么大不了!”那是国家危亡的时代,那也是中国人都还会做文章的时代,所以鲁迅一句挡回去。可是鲁迅也万万料不到,过了半个多世纪,年轻人真的不会做文章了,文章家也不会做文章了。
这就是岳先生刚才说的:士绅阶层灭了,知识精英消灭了,我们看见了报应。白领,不用说了。你现在让白领写个挽联,等于让他死,他写广告词都累死了。这就是我们今天的语言沙漠。
话说回来,我透露一下先生的所谓“私愿已了”,未了,至少是指还有四本书要出。一是他的版画集,这是他在纽约期间,我看着他挥汗如雨,穿着工作服做出来的石版画,很抽象的石版画。第二本是他的素描集。第三本是他的照片集,第四本,是他的俳句集,书名在九十年代初就想好了,叫做《雪句》,多得像纷纷雪花。他的笔记本里还有大量未发表的俳句。
我希望王韦,如果可能,你为了这么多爱他的人,你把木心家族的照片,或者他年轻时代任何照片,拿出来。木心在劫难中丧失了自己过去的资料。先生在病床时,我把他十九岁时的照片给他看,他认了半天,认出来,他说:神气得很啊。我问他:你怎么不在乎你的照片。他说这有什么,当时看过就送给朋友了。我说怎么就这样送掉了,多珍贵。他靠在床上,讲了一句话——真是那个年代的人啊——他说“国家存亡,几张照片算什么”。他就这样看着我,跟我说。
王韦:今天非常感动。我一直关注舅舅回国后的作品。外界的评论、文章,我都给他收集起来,寄给他,他非常高兴。他没想到一下子有这么大的反应。他的目标肯定远远不止这个,他非常自负的。我小时候老是听他讲文学艺术,那时我太小,十一岁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文化大革命”一抄家,抄了三次,我舅舅的书全部抄走,我父亲、我妈、我哥,全部被批斗,家破人亡。中学毕业我就去插队落户。父亲进了牛棚,1967年,母亲(就是先生的亲姐姐)给斗死了。我舅舅被关起来,我哥哥也在挨斗,我就跟着表姐姐去插队,没法再读书。我舅舅教我们一个人要立志,但是太艰苦了,立了志,没法实现。什么叫人文精神,我舅舅就是把西方人文精神和中国古代人文精神结合在一块,取它们的精华,用他非常漂亮、非常精美、非常优雅的文字把这些精华重新演绎一遍给我们看。现在多数人只看到他文笔好,但他的思想、精神,还没有完全读懂,包括我自己。他的句子含义非常深刻,有好多典故,你仔细去读,越读味道越浓,越有收获。你读他的作品,实际上他是在读你,你水平有多高,你就能了解多少,像潜水一样,潜得越深,看到的东西越漂亮,越能看到底下的东西,好东西往往是在最底下的东西,最深的东西是最好的。
陈丹青:时间晚了。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想,还有年轻人愿意说话吗?我目前想到的请三个人相继发言。一位,我希望是仲青,木心病重直到逝世,连续将近一个月,仲青日日夜夜守护在旁边。然后,子善先生愿不愿意说两句?你一直做张爱玲先生的遗稿,现在先生走了,你应该有话说。最后请刘瑞琳跟大家谈谈先生的文学后事。但我知道许多年轻人还没说话,愿意说话,这是今天最动人的部分。
陈子善:今天纪念木心先生,必须提到一点:木心先生的文章,最先是在台湾发表的。我在台湾《联合文学》上看到木心的作品。台湾文学界对木心的传播起到很好的作用。那之后我开始努力搜集木心先生的作品,到了本世纪初,《上海文学》杂志让我主持一个栏目,选择写上海的优秀杰出作品,我就想到了给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木心先生的《上海赋》。到目前为止,这是我所看到的写上海最好的文章。其中有两句话,非常有意思,如果没有在上海的亭子间住过,那就不是上海人。如果一辈子住在亭子间里,那就枉为上海人。我把这篇文章在栏目里刊登了,这大概是木心先生的文章首次跟内地读者见面。后来陈村先生做了进一步的评价和推荐。回顾这段,无非要说明:我们认识木心先生,理解木心先生,太晚了。但尽管晚,我们还是坐在这里一起讨论他的文章、他的人品。他作为一位文体家,在二十世纪中国汉语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文学研究界,我坦率地说,是失职的,缺位的,没有对木心先生给予应有的关注。刚才那么多青年读者表达了对木心先生的爱慕和敬仰,但是文学界、评论界是缺席的,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现象,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我们研究深思。所以今天来纪念木心先生,我们有很多事要做。他已经走了,留给我们的是什么?这份文学遗产怎么样继承和发扬?这是摆在我们面前非常严肃的课题。我就讲这些。
陈丹青:仲青你说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为什么这样忠心耿耿?
仲青:我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您问过我,您问你为什么这样服侍先生。我说因为爱他。我的心情到现在还不能平复。我想给大家念一首先生的诗,好不好?11月22日,我给先生背了这首诗(持话筒面对放映木心影像的屏幕):
皆因兄弟不爱我
乃美食华服精玩辞令
恍如碧水环绕的紫禁城
果若兄弟爱我
我粝粢敝褐期期艾艾
悄然狂喜于兄弟背后面前
——《我的主祷文》
先生听了,就笑,笑容就像现在大家看到的样子,我知道他很开心。丹青老师知道,那时先生已经一会儿很清醒,一会儿要休息。我听到这话,我觉得他记忆力非常清醒,这个话,是2007年11月25日,我记得黄帆当时带我见先生,在晚晴小筑,吃过晚饭,先生跟我在客房里说:仲青,你要做你能做的,你要发现你的可能,要看清它,要把它做到极致,要跟到底。
陈丹青:告诉大家,你刚刚进病房,第一眼看到他,他说了什么。
仲青:“疲倦。无穷无尽的疲倦。”第一个“疲倦”,任何人都会说的,因为病人,他确实很累。但是,紧接着,“无穷无尽的疲倦”,这就是木心先生。是我心目当中的木心先生。这才是他。他有一句话:“我的人和我的艺术,是同一而一元的。”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没有见到第二个人是这样的。我有幸见到先生。父母亲给了我生命,但是这个人,如果我有资格这样讲的话,他给了我灵魂。下面是我自己模仿先生《诗经演》的诗句写的两首诗,我想给大家朗诵一下:
《昔我》
昔我往矣/遵彼乌镇/乌镇之雨/雨我心田/卉木萋萋/杨
柳依依/既见君子/我心则降/燕笑语兮/我心写兮/清扬
婉兮/适我愿兮/中心藏之/何日尽之
《令闻》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廿载澌止/彼薾维何/维
何之菁/若无记性/周遍而行/溥天率土/莫比斯恩/斯恩
斯勤/崇冈长陵/默默无声/令闻不已
赵国君:刚才丹青介绍我,说我是律师,在北京为木心组织了一场朗诵会。套用瑞琳的出版社那句美丽的话:“为了人与书的相遇。”坦然地说,我没有做过一天律师,我的网站只有我一个人。真正促使我做木心朗诵会的动因,确切地说,以我潜在的阅读经历,木心先生给了我三重惊讶,第一重惊讶,刚才岳建一老师说的,六十年来,中国知识人的命运太坏,所以木心给我的惊讶是,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这些,他全经历了,他是一个逃离者。我不是说肉身的逃离,他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第二重惊讶,刚才春阳谈到了,文字之美。我一生可能总在吃泡菜、咸菜、剩菜,但在木心这里,我吃到了青菜。我不会用文学家专业语言评价他,但我知道这个菜好吃,耐吃。最后一个惊讶,与我的理想气质有关。在这样一个时代,木心不能够真正被解读。我们做多少的正面解读、评判,常常会背离他的本意,违背他在文字中表现的贵族气概的优雅。最后我劝大家不要急切地进行评价,甚至于放到很长时间以后才能评价,我不敢说木心是人类语言精神的创造者,但我觉得他是人类语言精神的真正的捍卫者。感谢大家。
刘瑞琳:我非常非常感动,我都不舍得浪费时间在这里多说一句话。我作为木心著作的出版人,非常幸福,非常荣幸,也有使命感。对先生最好的纪念就是把他的作品出好,最大范围地传播,让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他的读者。目前已经出版的先生的文集、画集,一共有十四种,接下来可能会有四部分,一部分是刚才丹青老师说的四个集子,已在计划中,要出好。先生还有很多未整理的遗稿,怎么整理,怎么出,是个长远的计划,要慢慢做。第二部分是出他的全集,先生生前是表达过这个愿望的,但是没来得及细细规划,我要完成先生这个遗愿!
还有一部分,刚才大家都说到陈丹青老师的笔记,就是木心先生讲的世界文学史,之前我们也跟先生说过,他笑而不答。前两年我们就有这个计划,我想有了适合的机会,也许可以出版。我特别想说的是,孙郁老师和李静老师编的《读木心》,在座评论家都写过文章,今后希望更多更多的评论家,更多的读者,来说木心,读木心,我们一定持续出这样的集子。出版社要建纪念木心的网站,大家都能够说木心,跟木心说话,跟所有读者彼此说话。我感受到读者很爱他,今天大家都感受到。这几年我在不同的场合接触到很多木心的读者,非常年轻。他们对先生的爱真的出于文学的直觉,出于本心。
今天这样的场面,我当然很感动,但并不意外。很多很小的孩子,初中、高中,在不同场合,能碰到木心的读者,或在网站留言,表达对先生的爱。先生其实非常非常在乎他的读者,我有幸两次到乌镇看望先生,先生专门谈到读者的问题。他很认真听取各种各样读者的反馈,包括读者的故事。有天晚上先生说,他一定要写一本书,就叫做《论读者》,我后来跟他开玩笑,我说什么时候写呢?他说今天晚上就写。
其实《论读者》这本书一直伴随着他的始终。他写了几十年,他说,写作的时候你会想象有比你高明的读者在看着你,他说这是我写作的一个窍门。先生是那么看重他的读者,他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他的读者,当然,他始终不肯以流俗的方式跟读者见面,我觉得,这也是他对读者的一种尊重。今天在这个场合我有一种深刻的感受:先生走了,他更多的读者来了。也许有这么一天,这一天或许不会太远,越来越多的人能够读木心,那时,属于先生的时代也许真的来到我们眼前。谢谢大家。
陈丹青:林兵,你来说两句,一两年后大家会看到林兵的作品,巨大的、纪念木心的作品,出现在乌镇。
林兵:我们很荣幸受到邀请设计木心美术馆。与木心先生会面是在三个月前,之后做了初步的设计,非常有幸能让先生看到他的美术馆未来的大致模样。我以前就在纽约听见木心先生的名字。他与贝聿铭先生结交多年。在木心家里,他给我看了一张贝聿铭先生为他印的大幅的画,五六年前,我为贝先生印那幅画,贝先生就送给木心先生,先生还珍藏着,放在画室。今天我听到很多读者发自肺腑的谈话,我的工作刚刚开始,很可惜没有机会再与先生交流了。我会通过大家对先生的理解、感受,以及先生的文稿,继续读懂先生。我也希望这个空间两年建成后,真正能够让先生的画稿成功展示,也让大家再次聚会谈先生、说先生、去看先生的场所。我的工作会继续,希望各位更多地给予支持和帮助。
陈丹青:林兵是个特殊的例子。他二十岁从上海到美国留学,三十岁跟随贝聿铭,现在的设计事务所在上海。苏州博物馆、苏州丝绸博物馆、伊斯兰博物馆,还有中国驻美国大使馆,他都参与设计。大家将来看到他的设计,会看到他对水乡、对木心、对现代建筑,有他超越的理解。说起林兵,要说起另外一个朋友,今天没有机会来,名叫刘丹,他是跟我同龄的老朋友,也是知青,比我更早去了美国,非常精致的画家,文艺圈上流社会的人士喜欢和他结交。1992年我引他认识了先生,他就着十七世纪英国人的老蜡烛,阅读木心的诗,苦心推介木心。将先生的作品介绍给纽约大藏家罗森·奎斯,促成这些藏品日后在耶鲁大学美术馆展出——这中间,还有我另外一位老同学,巫鸿先生,芝加哥大学美术史教授,是八十年代最早给先生在哈佛办展览的人,最早为文评价先生的人——今年,刘丹介绍了林兵来到乌镇,跟木心谈,跟陈向宏谈,如何起建美术馆。刘丹先生在木心晚年是一个鼎力襄助的重要人物。他告诉我,林兵说及和先生的交谈中,先生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
贝聿铭在他的时间段每件事情都是对的;我在我的时间段,每件事情都是错的。
大家要明白,先生说话,从来是话里有话,话外有话。刘丹敏感,立即说,这句话好啊,很重要。林兵就建议,这句话今后可以刻在木心美术馆的墙上。
现在已经7点了。先生走了,我知道他会走,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衰弱。我们这些在纽约跟他相处过的人,知道他从前多么帅、多么潇洒、多么健康的一个人。他给我们讲文学课,袖子撸起来,性感得很呢。他神采飞扬跟我们聊天,聊到什么地步?我们一群人围着他,譬如现在开始吃饭,吃完了,九十点钟开始聊,聊到夜深,聊到曙色初动,窗户开始亮了,我们东倒西歪睡着了,他仍然精神矍铄、目光如炬,一夜谈下来,不停不停地谈,全是灵感,可是他居然精神那么好。今天我看见了他的白骨:他非常健康。
我们要收摊了,大家同意收摊吗?好像很难,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最后讲一个先生跟我说的笑话,咱们就结束好吗。
先生一辈子喜欢讲笑话。我听他讲了二十九年的笑话。这两年我伤感,是瞧着他没力气说笑了。11月我第一次去医院探视,他不认得我了。清醒后,问他吃点啥?他像小孩一样想了想,我知道他又要开什么玩笑了,只见他害羞地,但是清楚地讲:“鱼翅。”我一听,又想笑又想哭,记起往事了。九十年代初有天我跟他通电话,为个什么事由,忘记了,大约是关于在一个低的、需要帮助的情况下,是做高的选择,还是将就。他是不肯将就的人。我听出他调整喉咙,知道他又要讲笑话了。我们说的是上海话,他说:“比方我是一只饿鬼,刚刚牢监里放出来,问你烧点什么吃吃,我说:要么佛跳墙。”我破口大笑,知道他肯定还没讲完,果然,他接着说:“再比方我是个老光棍,没有女人,说是现在给你娶个老婆,你要谁,他说,我想想——那么:玛莉莲·梦露。”我想起这段,看他呆呆躺在那里,就对他吼:你记得吗,你记得跟我开了多少玩笑吗?!他喃喃地说,记得。但接下来的三句话,我完全没料到:他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一口气说:“文学在于玩笑,文学在于胡闹……”喘了一喘,他说:“文学在于悲伤。”
大家看,忽然他就讲出这样的话来。夜里鱼翅弄来了,他完全不记得了,一口没吃,昏睡。
我们度过了珍贵的一天。非常谢谢大家!
上图:北京追思会入口处。下图:主持人梁文道面对当天前来的木心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