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戈达德太太是一所学校的校长——她这所学校可不像有些私立学校、教育机构那样,硬要花言巧语地胡说一通,标榜自己按照新原则、新制度,将文科教育和培养美德熔为一炉——不想年轻小姐们付了高昂的学费,到头来毁坏了身体,养成了虚荣心——她的学校是一所名符其实的老式寄宿学校,不用出多少钱就能学到不少东西,家里把姑娘送出去,好歹接受一点教育,回到家里也不会变成学究。戈达德太太的学校名气很大——而且绝非徒有虚名,因为海伯里被视为一个特别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地方:她有宽敞的校舍,好大的花园,给孩子们提供大量有益于健康的食物,夏天让他们四处奔跑,冬天亲手给他们包扎冻疮。难怪她上教堂时,身后跟着四十个女孩子。她是个普通的、慈母型的女人,年轻时辛辛苦苦,现在觉得可以偶尔去串串门喝喝茶了。伍德豪斯先生以前待她不错,她觉得自己欠了他不少的情,因此只要能抽身,就会离开她那整整洁洁、挂着许多刺绣的客厅,跑到他的壁炉边,赌上几个六便士。
这是爱玛经常能够请到的几位女士。为父亲着想,她还真高兴自己有这个本事。不过就她自己而言,这怎么也补偿不了韦斯顿太太离去造成的损失。她看见父亲那舒心的样子,心里觉得挺高兴;再一想自己筹划得这么好,不禁感到十分得意。不过,这三个女人那平淡乏味的谈话使她觉得,每个晚上都这样度过,那岂不是她早就担心的难熬的夜晚吗。
一天上午,爱玛坐在那里,心里正想着这一天又要出现同样的结局,却突然接到戈达德太太叫人送来的一封信,信里以极其恭敬的措辞,要求允许她把史密斯小姐带来玩。这个要求真让对方求之不得:史密斯小姐十七岁,爱玛跟她见过多次面,看她长得漂亮,早就对她产生了兴趣。哈特菲尔德大厦可爱的女主人发出了情恳意切的邀请,从此再也不担心夜晚难熬了。
哈丽特·史密斯是一个什么人的私生女。几年前,有人把她送到戈达德太太的学校里,最近又提升了她的身份,由学生变成了特别寄宿生。对于她的身世,大家就知道这么多。除了在海伯里交的朋友外,没见她还有其他要好的人。前一段到乡下去看望跟她同过学的几位小姐,住了好些日子,最近刚刚回来。
她长得十分秀丽,而且她的美又恰好是爱玛特别欣羡的那种美。她身材不高,丰腴白皙,容光焕发,蓝蓝的眼睛,淡淡的头发,五官端正,表情甜蜜。晚上还没结束,爱玛就很喜欢她了,不光喜欢她的容貌,而且喜欢她的举止,便决心继续跟她交往。
她觉得,从言谈来看,史密斯小姐并不特别聪明,不过她又发觉她十分可爱——并没有令人别扭的羞涩,也并非少言寡语——一点也不冒昧,讲起礼貌来还有分有寸,颇为得体,主人家让她到哈特菲尔德来玩,她似乎感到很高兴,也很领情。看到这里样样东西都很讲究,也不装作无动于衷,总觉得比她以前见过的都强。这说明她有眼力,需要给以鼓励。她也应该受到鼓励。让她待在海伯里的下等人中间,她那双温柔的蓝眼睛,那与生俱来的百般妩媚,岂非白白浪费了。她以前结交的,都是些跟她不相称的人。她刚刚离开的那些朋友,虽说都是些很好的人,但只会给她带来坏处。那家人姓马丁,爱玛很了解他们的为人,他们租了奈特利先生的一大片农场,住在当维尔教区——她相信一定搞得很体面——她知道,奈特利先生很看得起这家人,不过他们一定粗里粗气,缺乏教养,让一个只要稍微长点学识、稍微文雅一点就能变得十全十美的姑娘跟他们搅在一起,那是很不合适的。她爱玛可不能看着她不管;她要改善她的状况,帮她摆脱那些不体面的人,把她引进上流社会,还要培养她的思想和举止。这是一件有趣的,当然也是十分仁慈的举动。她处于这样的生活状况,有的是闲暇和精力,倒很适合做这件事。
她在专心地欣赏那双温柔的蓝色眼睛,时而讲时而听,一边琢磨出了这些主意。这样一来,时间过得特别快,晚上一晃就过去了。每次玩完了,最后总要吃夜宵。往常都是爱玛坐在那里观察时机,可今天还没等她察觉,饭桌早已摆好了,搬到了火炉边。她一向都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总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思,怀着一片好心,认真做好每一件事,今天则表现得格外热情,竭尽女主人之谊,帮助跟着劝食,敦促客人吃碎鸡肉和焙牡蛎。她知道,客人都想早散早回,并且为了礼貌起见,也会欢迎这样的敦促。
到这种时候,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心里又难过又矛盾。他喜欢桌上铺上桌布,因为这是他年轻时的时尚;但他又认为吃夜宵有碍身体健康,因而一见桌上摆上了食物,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出于热情好客,倒也巴不得客人样样都吃;另一方面,他又关心客人的身体,还就怕他们真吃起来。
充其量,他只会怀着自我陶醉的心情,劝客人像他那样,再喝一小钵稀粥,但一见女宾们在津津有味地报销那些美味食品,他又不得不说:
“贝茨太太,我劝你大胆地吃一只鸡蛋。煮得很嫩的鸡蛋是不会损害身体的。塞尔煮鸡蛋比谁都煮得好。如果是别人煮的鸡蛋,我不会劝你吃的——不过,你也用不着担心——你瞧,这些鸡蛋都很小——吃一只小鸡蛋对你没有妨害。贝茨小姐,让爱玛给你拣一小块果馅饼——很小一块。我们家全吃苹果馅饼。你不必担心,这里没有对身体不利的果酱。我不劝你吃蛋奶糕。戈达德太太,喝半杯葡萄酒怎么样?就小半杯——兑上一杯水吧?我想你喝了不会不舒服的。”
爱玛任父亲尽管说去——她却以大方得多的方式招待客人。就在这天晚上,她特别想把客人高高兴兴地送走。史密斯小姐那样高兴,一点也没辜负她的一番好意。伍德豪斯小姐是海伯里的一个大人物,有机会结识她使她感到既惊惶又高兴——不过,这位出身卑微、感恩戴德的小姑娘临走时感到十分得意,伍德豪斯小姐一晚上待她那么亲切,最后竟然还跟她握了握手,真让她为之高兴!
第四章
哈丽特·史密斯很快就跟哈特菲尔德建立了密切的关系。爱玛办事利索果断,当即邀请她,鼓励她,要她常来玩。两人渐渐熟识起来,彼此也就感到越发满意。爱玛早就预见到,哈丽特作为散步的伙伴,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韦斯顿太太走后,她在这方面蒙受了很大的损失。父亲散步顶多走到灌木丛,随着季节的变更,不管距离长短,那里有两块空地,足够他散步的了。所以,自韦斯顿太太结婚以后,爱玛的活动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有一次,她一个人愣闯到了兰多尔斯,可滋味并不好受。因此,如今有了个哈丽特·史密斯,想散步了可以随时喊上她,倒给她又增添了一个宝贵的有利条件。不过,随着接触的增多,她发现哈丽特各方面都好,也就越发坚信她的全盘计划。
哈丽特还真不算聪明,不过她性情温柔和顺,知道感恩,没有一丁点傲气,正希望有个她敬仰的人给以指点。她从小就知道自尊自重,这是很可贵的。她喜欢结交正经朋友,知道什么叫文雅,什么叫聪明,表明她有鉴赏力,但不能指望她有多强的洞察力。总的说来,爱玛相信哈丽特·史密斯正是她所需要的年轻朋友——她家里正需要她这么个人。像韦斯顿太太这样的朋友不会再有了,决不会有两个这样的人。她也不需要两个这样的人。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显然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独立自主的感觉。韦斯顿太太是个值得器重的人,她感激她,尊重她。而她喜爱哈丽特,则因为她可以向她施展自己的本领。她对韦斯顿太太一无所能,而对哈丽特却无所不能。
她施展本领的第一个尝试,是查询谁是哈丽特的父母亲,可惜哈丽特闹不清楚。她知道的事情总是愿意爽然相告,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你再问也是白搭。爱玛不得不尽情地发挥想象——可她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要是处在同样的情况下,她居然会搞不出个水落石出。哈丽特缺乏洞察力,戈达德太太跟她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信什么,从不追根究底。
哈丽特的谈话内容,自然主要是戈达德太太、老师和同学,以及学校的各种事情——若不是幸亏她认识阿比——米尔农庄的马丁一家,那她也只能谈谈学校的事了。不过,她心里经常想着马丁一家人。她曾在他们家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两个月,如今就喜欢谈论做客时的种种乐趣,描绘他们家有多么舒适,多么好玩。爱玛鼓励她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起另一阶层的人,觉得倒蛮有意思,见她兴高采烈地讲起马丁太太家,那个天真活泼的样子,也很讨人喜欢。哈丽特说:“马丁太太家有两间客厅,真是两个好棒的客厅。有一间跟戈达德太太家的一样大。她有一个上等女仆,在她家住了二十五年。她家有八头奶牛,两头是奥尔德尼种,一头韦尔奇小奶牛,真是一头好漂亮的韦尔奇小奶牛。马丁太太好喜欢它,说是应该称它为‘她的’奶牛。她家的花园里造了一座好漂亮的凉亭,明年哪一天,他们全家人要去那里喝茶。一座好漂亮的凉亭,坐得下十二个人。”
爱玛一时只顾得高兴,除了听她讲以外,没往深里去考虑。不过,等她深入了解了这家人之后,她心里犯起嘀咕来。她起先转错了念头,以为这家人是母女俩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后来才发现,哈丽特一再提到并且总是赞扬性情温和、乐于助人的马丁先生,竟然是个单身汉;因为没有个少夫人,马丁也就没成亲。爱玛于是起了疑心,这家人如此热情好客,她这位可怜的小朋友可就危险了——如果没人关照她,她可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心里这么一警觉,她的问题增多了,意味也增强了。她特意诱导哈丽特再谈谈马丁先生,哈丽特显然也很乐意谈。她欣然说起了他跟她们一起在月下散过步,玩过一些快活的游戏,大讲特讲他脾气如何好,多会体贴人。“有一天,就因为我说了声爱吃核桃,他便跑了三英里,给我弄了一些来——不管什么事,他都这么热心!有天晚上,他把他家牧羊人的儿子叫到客厅,唱歌给我听。我非常喜欢唱歌。他自己也会唱一点。我觉得他很聪明,什么都懂。他养了一群好棒的羊。我在他家时,他的羊毛卖出的价钱,比当地哪个人的都高。我想大家都说他好。他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很喜欢他。有一天,马丁太太对我说,她说着脸就红了,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强的儿子了,因此她敢说,他要是结了婚,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倒不是做母亲的想要他结婚,她可一点也不着急。”
“好啊,马丁太太!”爱玛心想。“你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
“我走的时候,马丁太太真好,送给戈达德太太一只好棒的鹅,戈达德太太从没见过这么棒的鹅。有个星期天,戈达德太太把鹅杀了收拾好,请学校的三位老师纳什小姐、普林斯小姐和理查森小姐来家吃饭。”
“我想马丁先生只会干本行,不会有多少知识。他不读书吧?”
“哦,是呀!我是说不——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看了很多书——不过不是你看重的书。他看《农业报告》和一些别的书,都放在一个窗座[5]上——可是那些书他全都是一个人闷头看。不过,有天晚上,趁我们还没开始打牌,他拿着《美文集》[6]大声念了起来——让人觉得非常有趣。我知道他看过《威克菲尔德的牧师》[7],却从未看过《森林奇遇》[8]和《修道院的孩子》[9]。我没向他介绍之前,他从未听说过这些书,不过他现在一定要尽快找来看看。”
接下来的问题是:
“马丁先生长得怎么样?”
“哦!不漂亮——一点也不漂亮。我起先觉得他很不好看,不过现在就不觉得那么难看了。你知道,时间一久,都会看顺眼的。不过,难道你从未见过他?他时常来海伯里,每个星期骑马去金斯顿都要路过这里。他经常遇见你。”
“这倒可能——我也许见过他五十回了,可就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一个年轻的农夫,不管是骑马还是走路,怎么也激不起我的好奇心。我觉得,正是自耕农这个阶层的人,我决不会跟他们发生关系。比他们低一两档的、样子比较体面的人,或许会激起我的兴趣;我也许想要从某些方面帮帮这些人家的忙。可是,自耕农用不着我帮忙。因此,他们一方面不需要我帮忙,另一方面又不值得我帮忙。”
“那当然。哦!是呀,你不大可能注意他,可他的确很熟悉你——我是指面熟。”
“我不怀疑他是个非常体面的年轻人。我的确觉得他很体面,因此祝他走运。你看他有多大了?”
“六月八日刚满二十四岁,我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三日——只差十五天哪!真是怪啊!”
“他才二十四岁。要成家还太早了些。他母亲完全用不着着急。他们的日子似乎过得挺舒服,她要是急着给儿子娶媳妇,以后说不定要后悔的。六年以后,他要是能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多少有点钱,那可就称心如意了。”
“六年以后!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那他就三十岁啦!”
“是呀,凡是生来经济不宽裕的人,大多数都要到这个年纪才能结婚。依我看,马丁先生完全要靠自己操置家业——眼前手头根本不可能有钱。不管他父亲去世时能给他留下多少钱,也不管他能继承多少家产,我敢说,全都要派用场的,全都用来买了牲口什么的。他要是勤奋一些,运气好一点,将来也可能发财,可眼下还不可能有多少积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