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们时代病态人格的由来
由于病态人格是我们主要的兴趣所在,因此我们也将研究范围局限在两个方向上。首先,神经症可能在这样一些人身上发生,这些人的人格在其他方面都没有遭受过扭曲和损害,仅仅是由于受到充满冲突的外在情境的影响,才形成了一种不正常的反应模式。在讨论了某些基本心理过程的性质之后,我们会回过头再来大致探讨一下这种比较简单的情境神经症(situation neuroses)的结构。但是我们此时的主要兴趣并不在此,因为情境神经症还没有显示出病态的人格,而只是表现出对某些特定的困难情境暂时缺乏适应能力。当我们提到神经症的时候,我所针对的是性格神经症(character neuroses)。尽管这种神经症的症状现象或许会与情境神经症全然相同,但性格的变态才是导致其紊乱的主要原因;它们是潜伏的慢性过程的结果,一般形成于童年时代,而且或多或少、或强或弱地会影响到人格的每个部分。从表面上看,性格神经症也能够由实际的情境冲突所导致,但经过对搜集到的病史进行认真研究,我们意识到,早在任何困境产生之前,各种病态的性格特点就已经出现了,而眼前所面临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那些之前早已存在的人格障碍所引发的。更有甚者,此种类型的人常常会对某一特殊生活情境作出病态的反应,而对普通人来说这一生活情境却并不意味着冲突。因此,情境只不过是揭示了早已存在的神经症罢了。
其次,我们的兴趣主要集中于性格紊乱本身,而对神经症的症状现象并不太感兴趣;因为人格变态是神经症中一直存在和反反复复发生的现象,而在临床意义上的症状却有可能变动不居或全然不同。与此相同的是,从文化的角度上讲,症状远不及性格重要,因为归根到底是性格而不是症状影响人的行为。由于已经对神经症结构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由于认识到对症状的治疗并非必然意味着对神经症的治疗,所以总体而言,精神分析的主要兴趣已从症状上转移到性格的变态上。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说,就是神经症症状仅仅是火山的爆发,而并不是火山的本身,而导致疾病发生的真正冲突,就像火山一样,是深藏在不为其所知的个人内心深处的。
作了上述这些限制之后,我们现在或许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现在的病态人格所有者身上是否能找到我们所说的那种共有的普遍特征呢?
提到伴随不同类型的神经症而来的性格变态,让我们产生深刻印象的更多是它们的不同而非其相似,例如,癔病型人格就与强迫型人格完全不同。然而,引起我们注意的这些差异仅仅是机制上的差异,抑或是,用更为通俗简单的话说,仅仅是两种性格紊乱的不同表现方式与解决方式而已。比如,癔病型人格常常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投射倾向,而强迫型人格则常常易于把冲突理智化。而另一方面,我所说的共同性,仅仅在于冲突的内容,而并不在于冲突的表现方式。说得更准确些,这些共同之处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促使个人失常的那些内在冲突,而并不在于造成心理紊乱的那些经验。
我们需要一个先决条件才能阐明这些动力及其分支。弗洛伊德与多半精神分析专家都重点强调过这样一个原则,那就是,精神分析的真正任务是揭示一种冲动的性欲根源(如特殊的性感区)或发现一种反复重演的幼儿模式;然而在我看来,如果不追溯病人的童年环境,就不可能完整地理解神经症。尽管如此,但我仍然相信,如果只是片面地运用这种发生学的考察,那不仅不能使问题得到澄清,反而会造成混乱,因为它会使我们彻底忽视事实上存在的各种无意识倾向,这些倾向的功能以及与它们同时存在的其他倾向(比如各种冲动、恐惧与保护性措施)之间的相互影响。发生学的理解仅仅在它对这种功能性的理解有帮助的时候,才是有用的。
在这种信念的基础上,在对不同年龄、气质、兴趣爱好以及对那些来自不同社会阶层、属于不同类型的神经症中最富于变化的人格类型进行分析的过程中我发现,那些动力中心的冲突内容及其彼此的相互关系都是基本相同的。我在精神分析实践中所获取的这些经验,已经经由对正常人和当代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观察,获得了更深一步的验证。在神经症病人身上反复发生的那些心理困扰通常虚幻艰涩,如果剔除这些性质,我们就能够很轻易地发现,它们同普通人所面临的那些心理困扰,仅仅只在程度上有所差别。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面临竞争、失败、情感上的孤独以及对他人和对自己不信任等问题。其他的姑且不论,单单这些问题就不只存在于神经症病人的身上。
通常来说,某一种文化中的多数个体都无法避免要面对同样的一些问题。这意味着这些问题是由存在于该文化当中的特殊生活环境所造就的。但是,因为不同文化中的动力和冲突也不相同,所以,这些问题不能称得上是“人性”中的共同问题。
因此,在探讨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的时候,我不只是要说明所有的病态人格所有者都具有一些相同的基本特征,同时还要表明,这些共有的基本特征在本质上是由那些存在于我们时代与我们文化中的各种困境所造成的。我将在下文中,在我所拥有的社会学知识范围内,尽可能地说明究竟是什么样的文化困境造成了我们所有这些心理冲突。
我对文化与病态人格所有者之间关系的假设能否成立,还要依赖人类学家和临床医生的携手努力来检验。临床医生不但应当去研究病态人格所有者在特定文化中的表现,比如,从形式上的标准去探究病态人格的发生率、严重性及不同的类型,尤其还应当从是何种类型的冲突促成了这些病态人格的角度去探索它们。人类学家则应当从特定文化结构给个人带来了何种心理困境的方面去研究同一种文化。一种可以通过表面观察而把握到的心态,是所有这些基本冲突共有的表现方式。我所提到的表面观察,是指一个好的观察者可以直接从他熟悉的人,比如他自己、他的朋友、他的家庭成员或他的同事等身上发现病态人格,而无须借助任何精神分析技术。现在,我要简单地剖析这种可以通过观察而频繁发现的现象。
这些能够观察到的态度可以进行如下粗略的分类:
(1)给予和获得爱的态度;
(2)自我评价的态度;
(3)自我肯定的态度;
(4)攻击性;
(5)性欲。
第一种态度,是对他人之称赞或他人之情爱的过分依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病态人格所有者的一种主要倾向。我们都渴望获得他人的喜爱与赢得他人的赞赏,然而对病态人格所有者来说,爱和赞扬跟他生活所具有的实际意义是非常不相称的。显而易见,我们都渴望能为我们所爱的人喜爱,但是病态人格所有者却有一种对于爱与赞赏不加分辨的饥渴,以至于他们全然不考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关注那个当事人,以及那个人的评价对他们究竟有没有意义。病态人格所有者自己往往不能意识到这种无止境的渴望,一旦他们不能得到自己所希望得到的关心与注意,那么他们的过分敏感就会表现出这种渴望。例如,如果有谁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或者没有打电话来寒喧,或者哪怕仅是在某一个问题上没有附和他们的意见,他们就会觉得受到了伤害。当然,这种敏感也可以借一种“我不在乎”的态度而隐藏起来。
此外,他们对爱的渴望与他们自身的感受以及给予爱的能力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矛盾:他们自己对于爱的过分渴望,常常同缺乏对他人的关怀体谅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矛盾不见得总能从外表看出来。比如,病态人格所有者或许也会过分关心体谅甚至热切地帮助他人,但实际上,他此时的行为具有强迫性质,而并非出于一种自发的热情。
这种过分依赖他人的行为其实是缺乏内在安全感的一种表现,这也是我们通过表面观察从病态人格所有者身上找到的第二个特症。自卑感和不足感是其最为普遍的标志,它们能够通过很多种方式表现出来,比如确信自己无能、愚蠢和缺少魅力,而这些想法根本都是无凭无据的。我们常常看到,有些聪明绝顶的人却认为自己无比愚蠢,有的女人有着沉鱼落雁之貌却觉得自己毫无吸引力。这些感到自卑的人或是表现得自怨自艾、忧心忡忡,或是把毫无根据的缺陷当成是事实并一直为此浪费自己的精力。此外,这些自卑感也可能表现为通过某种自我夸张的补偿性需要来加以掩饰,喜欢出风头,或是用各种足以在我们的文化中赢取尊敬的东西来吸引众人的目光,例如视财如命,收藏古董字画、老式家具,攀比交往过的女人,热衷与社会名流交往,炫耀自己的游历经历和知识,而这一切的目的都在于掩饰自己内心的冲突。这两种倾向中的任何一种都能比较突出地表现出来,但是在一般的情况之下,它们往往会同时存在。
第三种态度就是自我肯定,它经常要涉及各种显而易见的抑制倾向。我在此所说的自我肯定,并不意味着任何不正当的欲望和追求,而是指一种肯定自己或肯定自己主张的行动。这种倾向对病态人格所有者来说比较常见,他们压抑自己以防表达出某种愿望或要求;压抑自己不去做那些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压抑自己表述个人意见、发表批评或命令他人;压抑自己选取愿意与之交往的人,以及与他人的正常接触;等等。同样,在我们常说的要坚持个人立场的方面,也存在着各种抑制倾向。病态人格所有者常常不能保护自己免受他人的攻击,即便在他并不愿意服从他人的意愿之时,他也没有能力表达反对意见。例如,当他碰到一个推销员在不厌其烦地向他推销某种他根本就不打算买的东西时,当别人邀请他去参加一个他根本不想参加的晚会时,或是碰到一个他根本不喜欢却希望同他做爱的女人时,他都无法表示反对。最后,在自己真正所需的方面,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抑制倾向,表现为他总是不能作出决定、形成意见,没有胆量去表达哪怕只是涉及个人利益的愿望。他们往往把这些愿望隐藏起来。我的某位朋友就在其私人账簿中,将“电影”记在“教育”名下,把“酒类”记在“健康”名下。在最后这个方面,一个尤为重要的表现就是缺乏计划能力,不论需要计划的事情是一次旅行,还是去安排未来的生活。病态人格所有者习惯于让自己没有主见地随波逐流,即便是在职业与婚姻这类重大的问题上面,他们也不能作出自己的抉择。他们对自己在生活中究竟需要什么并没有明确的概念,正如我们从那些由于畏惧贫穷而拼命敛财,或是由于畏惧从事创造性的工作,因而无休止地追求异性的人身上所看到的那样,他们仅仅是在被一种病态的恐惧裹挟着前进。
第四种态度,就是与攻击性有关的态度。它是一种同自我肯定完全相反的态度,通常体现为某种敌视行为,如反对、攻击、贬低或是侵犯别人,等等。这种类型的心理紊乱能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一种方式是喜欢攻击、支配或挑剔别人。尽管具备这种心态的人有时也能认识到自己的攻击倾向,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不但完全不能够意识到这一点,而且还常常主观地认为这是自己诚实的表现,或只是在单纯地表达某种意见;尽管事实上,他们总是十分蛮横和咄咄逼人,但是他们却觉得自己相当谦恭。但是在另外一些人身上,这种心理紊乱却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展现了出来,这也就是我们要说的第二种方式。通过表面观察就能发现,这些人常常会感到自己受了欺骗、被他人辖制、遭人责怪、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或处于屈辱的地位;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只是他们自己的心态作祟,而郁郁寡欢地认为全世界都在欺压他们,亏待他们。
第五种态度,是表现在性生活方面的奇怪癖好,这个态度也可以粗略地被划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性行为的强迫性需要;另一方面是对性行为的抑制作用。抑制作用可以在达到性满足之前的任何阶段上出现,主要表现为严禁自己与异性接触、禁止自己追求异性、对性机能与性欢娱产生反感等方面。前文中所描述的那些反常表现,也可能出现在性心态中。
有关上述五种态度的详细论述,我会留待后文中进行,原因是即使现在说得再多,也不会对我们理解这些态度有多大帮助。要想更深刻地理解这些态度,就必须去考察产生这些态度的动力过程。一旦认识了这些潜在的动力过程之后,我们便能够发现,上述提到的所有的态度类型,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逻辑关系,但是在结构上却是相互关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