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铁道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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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银河铁道之夜(4)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五六岁年纪、一头黑发的小男孩突然出现在车厢中。他身穿红色夹克,没系纽扣,一脸惊恐,光着脚瑟瑟发抖。小男孩身旁站着一位穿着笔挺西装的高个青年,他紧紧拉着男孩子的手,像疾风中巍然挺立的山毛榉树一样肃穆庄严。

“这是什么地方呀?真漂亮啊!”青年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岁左右、褐色瞳孔的可爱女孩。她穿着黑外套,挽着青年的胳膊,好奇地看着车窗外面的风景。

“这里是兰开夏。不,是康涅狄格州。啊,不对,我们来到天上了。我们要前往天堂啦,你们看,那个标志就是天堂的象征。我们什么都不用害怕了,这是上帝在召见我们。”黑西装的高个青年兴奋地对小女孩说。可不知为何,他眉头紧蹙,显得十分疲惫。他打起精神,勉强微笑着,让男孩子坐到乔班尼旁边,又温柔地示意小女孩坐康贝聂拉身旁的座位。小女孩听话地坐下,优雅地并拢双手。

“我想找菊代姐姐。”男孩子刚坐下,便朝正打算坐在灯塔看守旁边的青年喊道。青年一脸哀愁地望着小男孩湿漉漉的黑色卷发。小女孩双手掩面,低声抽泣起来。

“爸爸和菊代姐姐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不过他们马上就会来会合的。而且妈妈也已经等我们很长时间了,她一定在想:我的宝贝儿子直志,现在在唱什么歌呢?下雪的清晨,是不是和他的小伙伴手拉手绕着院子中的大树玩耍呢?妈妈真的太想你了,一直在这里等你,所以我们还是快点去见妈妈吧!”

“嗯,不过我要是不上那条船就好了。”

“是啊。可是你看,这里的天空多美丽,银河多绚烂!有一年夏天,我们睡觉前一边唱着‘一闪一闪小星星’,一边从窗口看着星空。那片白茫茫的银河,就是这里哦!你看,光芒夺目,多美啊!”

姐姐停止抽泣,用手帕擦干眼泪,全神贯注望向银河。青年轻声劝这对姐弟:

“一切悲伤的事情都已经远去。等这段美妙的旅行结束,我们就可以去上帝那里了。在上帝那里,鸟语花香,阳光灿烂,到处都是善良温柔的人。还有,我们让出救生艇救下的那些人,也一定都会好好的。他们会回到焦急等待的父母身边,回到自己温暖的家。好了,马上就快到了,振作起来,唱首歌吧!”青年抚摩着男孩湿漉漉的黑发,安慰着他们俩,脸色渐渐明朗起来。

“你们几位是从哪儿来的?发生什么事了?”灯塔看守看出了一点儿头绪,问青年人。

青年微微笑了笑,说:“我们乘坐的船撞到冰山沉没了。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有急事,两个月前先回国了,我们是晚些时候出发的。我在大学里读书,也是孩子们的家庭教师。登船后的第十二天,大概是今天或昨天,船突然撞上了冰山,船体先是倒向一边,随后就开始慢慢下沉。”

“海面上有些微弱的月光,但是浓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轮船左舷的救生艇已经有一半沉在水里,装不下所有乘客。我拼命喊着‘先救孩子’,旁边的人立刻让出一条路,并为孩子们祈祷。然而到救生艇的路上,还有很多更小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我实在没有勇气推开他们。我想到两个孩子的父亲把他们托付给我,本想推开前面的孩子,可我转念一想,与其用这种自私的方式救下他们,还不如把他们送到上帝面前,上帝的救赎才是真正的幸福归宿。那一瞬间我犹豫不定,这样做真的对吗?违背上帝的罪名,就让我独自承担吧,还是先救这两个孩子的性命要紧。”

“可是看着当时的情景,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办不到。救生艇已经挤满了孩子,那些家长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们。母亲们悲伤地亲吻自己的孩子,父亲们忍着悲痛,呆立在一旁,那场面实在令人肝肠寸断。大船开始迅速下沉,我和这对姐弟依偎在一起,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我决定守护他们,在海上能坚持多久算多久,就这样等着船沉的那一刻。”

“不知谁扔过来一只救生圈,可一滑又漂走了。我使出全身力气扳下了甲板的一段木板,三个人死命抱住。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圣经》的赞美歌,大家用各国语言齐声和了起来。一声巨响过后,我们掉到水里。我感觉要被漩涡吞没,便紧紧搂住两个孩子。当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孩子们的母亲前年就过世了。不过救生艇上的人肯定会得救的,毕竟驾驶者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水手。”

周围响起一阵叹息声和祈祷声,乔班尼和康贝聂拉也回想起一些本已遗忘的往事,不禁热泪盈眶。

“啊,那片大海是叫太平洋吧?冰山在太平洋的极北之处漂浮,人们乘着小船,顶着寒风,与冰冷的海水和酷寒抗争,在困苦中努力求生。这样的情景实在让人同情。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得到幸福呢?”乔班尼低着头,闷闷不乐。

“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我也说不清楚。其实,无论遇到多么痛苦艰难的事,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无论顺境逆境,都能一步步接近幸福。”灯塔看守安慰道。

“是呀,为了抵达幸福的彼岸,就要充分感受人生的苦难与悲伤,这也是上帝的安排吧。”青年也虔诚地回答。

姐弟俩筋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睡着了。小男孩原本光着的脚上,不知何时竟穿上了一双柔软的白色小皮鞋。

列车轰隆隆地行驶在磷光闪耀的银河河岸,车窗外就像正在放映幻灯片一般,数不胜数的大小三角标伫立在无垠的原野上,较大的上面还有亮着红点的测量旗。原野无边无际,白雾茫茫。不知是从那里还是更远的地方,烽火般的烟气袅袅地飘向桔梗色的天空。清风拂过,带着玫瑰的芬芳。

“这种苹果是第一次见吧?”坐在对面的灯塔看守捧着散发着金黄色和红色光泽的大苹果,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生怕苹果掉下去。

“哎呀,这是哪儿来的?真漂亮!这种苹果是这里的特产吗?”青年惊喜地问。他眯着眼,侧着头,专注地欣赏灯塔看守抱着的苹果。

“喏,你拿着吧,挑一个!”

青年拿了一个,又扭头看了看乔班尼和康贝聂拉。

“哎,那边两位小朋友,拿一个吧。”

乔班尼一听被叫作“小朋友”,心里有些生气,便没应声。康贝聂拉却回应说:

“谢谢!”

于是青年拿了两个苹果过来,给他们俩一人一个。乔班尼不想无礼,也起身道谢。

灯塔看守把最后两个苹果轻轻放在熟睡的两姐弟膝上。他的动作很轻柔,唯恐惊醒二人。

“非常感谢。请问这些漂亮的苹果是哪儿产的呢?”青年眼睛看着苹果问。

“这一带有不少人从事农业,不过这里的果实多半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所以农民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只要播撒下自己想要的水果、蔬菜的种子,到时候自然会丰收。这里的稻米也和太平洋地区不同,不仅没有稻壳,而且米粒足足比一般的大十倍,所以到处闻得到稻香。不过你们要去的地方已经没有农业了,无论苹果还是点心,任何食物吃完以后都变成香气从毛孔扩散出去,每个人散发的香气都不一样呢。”

那个男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说: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了。她站在一个有很多书籍和漂亮书架的地方,笑眯眯地向我伸出双手。我高兴地喊着‘妈妈,我给您摘个苹果吧’,然后就醒了。啊,我还在刚才的车厢里吗?”

“这是这位伯伯送你的苹果。”青年说。

“谢谢伯伯。小薰姐姐还在睡吗?我去叫醒她。姐姐,醒醒,你看有人送我们苹果了!”

姐姐小薰带着甜美的笑容睁开眼睛,忽然感到阳光刺眼,于是用双手遮挡着光线,从指缝中看了看苹果。

这时,小男孩就像在吃苹果派一样,大口大口咬着苹果。苹果皮绕成软木塞瓶起子似的螺旋形,垂落到地板上,在碰到地面的瞬间变成灰白的光,刹那消失不见。

乔班尼和康贝聂拉小心翼翼地把苹果放进衣袋中。

银河下游对岸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树林,树上结满红彤彤的果子,树林正中央立着一个高高的三角路标。阵阵悦耳的乐声从森林中传来,那是一首管弦乐与木琴的协奏曲,令人听着心生沉醉。

青年听到这支曲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仔细聆听,乐声如同翠绿的田野向远方延展,又仿佛晶莹剔透的露珠轻轻滑过太阳表面。

“看呀,那儿有乌鸦!”康贝聂拉旁边,那位叫小薰的女孩喊道。

“那不是乌鸦,是喜鹊。”康贝聂拉一本正经地纠正她。乔班尼看他那严肃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小女孩羞涩地低下头。在波光粼粼的银河边,数不胜数的黑色鸟儿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微光中。

“啊,的确是喜鹊!它们头后面的羽毛是立起来的。”青年很肯定地说。

刚才看到的三角路标此刻已经离车窗很近了。火车后部遥远的地方,又传来熟悉的赞美歌旋律。

是合唱的声音!那个青年人脸色变得煞白,他不安地站起身打算过去,可想了想又转身坐下。小薰用手帕捂住脸庞。连乔班尼也感到鼻子发酸。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那首赞美歌,歌声越来越嘹亮,乔班尼和康贝聂拉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合唱。

渐渐地,银河对岸那些葱翠的橄榄树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森林中传来的美妙音乐也淹没在火车的行进声和呼啸的风声中,只能隐约听到一点儿微弱的声响。

“看!是孔雀!”

“是呀,有好多只!”小女孩应声道。

乔班尼远远望去,像绿色贝壳纽扣那么大的森林上空,不时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那是孔雀开屏时反射的光。

“刚才我好像听到孔雀的声音了。”康贝聂拉对女孩子说。

“嗯,听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只吧。那像竖琴一样的声音就是孔雀发出的!”小薰回答。

乔班尼的心中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忧伤,不由得想说:“康贝聂拉,我们从这里跳下去玩玩吧。”然而神情中却充满了悲愁。

河流分成了两条支流。漆黑的小岛中央有一座高高的瞭望楼,上面站着一个身穿宽大外套、头戴红帽子的男人。他双手各持一面分别为红色和绿色的旗帜,仰望天空,正在传递信号。

乔班尼望过去,只见那人先是使劲儿挥舞红旗,然后放下红旗藏在身后,又高高举起绿旗,就像交响乐团的指挥一般,全神贯注地挥舞旗帜。之后,空中传来一阵沙沙的雨点似的声音。一片黑压压的生物像子弹出膛一样飞向银河对面。乔班尼探出半个身子眺望远方。美丽的桔梗色天空下,成千上万只鸟儿一队跟着一队,一群接着一群,鸣叫着振翅飞过。

“鸟儿在飞!”乔班尼大喊。

“我看看!”康贝聂拉也抬头望向天空。

这时,瞭望楼上的男人突然举起红旗,使劲地挥舞。鸟群收到信号,立即停止飞翔,后面也不再有鸟群跟过来。这时,河流下游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倒的声音。随后,那个红帽子的指挥员又挥起绿旗,高声喊道:

“飞吧,候鸟们!现在可以安全前进啦!”

在他的信号示意下,成千上万的飞鸟掠过天际。

小薰靠近乔班尼和康贝聂拉,也探出小脑袋眺望天空,那张可爱的脸颊上闪耀着快乐的神采。

“啊,好多好多鸟儿!天空可真漂亮呀!”小薰对乔班尼说。

可乔班尼觉得小女孩有些聒噪,闭着嘴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天空。小薰失望地叹了口气,默默回到座位上。康贝聂拉有些同情小薰,便缩回脑袋,看着他的地图。

“那个人是在给鸟儿指路吗?”小女孩小声问康贝聂拉。

“嗯,他在告诉候鸟小心前面有烽火的地方。”康贝聂拉对这个回答也不是很有把握。

车厢里陷入安静。乔班尼在想是不是该把头从窗外缩回来,但想到车厢里的光亮有些不舒服,便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心里的纠结,他吹起口哨掩饰心情。

“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忧愁呢?我要有更宽广、更坦荡的胸怀才行啊!”

乔班尼这么想着,双手抱着脑袋胀痛的部位,注视着远方。银河对岸可以隐约望见烟雾和点点火光。那火光既幽冷又寂静,乔班尼注视着它,平复自己的情绪。

有没有一个人,无论是天涯海角都愿意陪在我身边呢?康贝聂拉正和那个女孩子聊得火热,他们那么开心愉快,可这为何让我如此难过……

乔班尼不禁泪凝于睫。银河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列车离开银河,在山崖上飞驰。

对岸黑色的山崖也沿着河岸向下游延伸,变得越来越高。突然,高大的玉米丛在乔班尼眼前闪过。卷曲的玉米叶下面,绿色的玉米棒吐出红色穗子,一颗颗玉米粒犹如珍珠。玉米丛像行列一般,在山崖和铁轨之间连成一片。乔班尼从窗外缩回脑袋,转头望向对面的车窗。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延伸到天空下那美丽原野的地平线尽头,玉米丛随风摇曳,卷曲的叶梢上,吸收了阳光的露珠像金刚石一般夺目,闪耀着红色绿色的光芒。

“那是玉米田吧?”康贝聂拉有些不确定地问乔班尼。然而乔班尼心情仍然有些低落,只是淡淡地望着田野,生硬地回答:“也许吧。”

列车慢慢开始减速,车窗外闪过几盏信号灯和扳道器的指示灯,随后驶入一个小车站。

车站正前方大钟的银色时针此时正好指向两点。

风息了,车也停了。万籁俱寂的原野上,只有时钟在滴答滴答,精确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钟摆摆动的间隙,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从遥远的原野尽头飘来的乐声。

“这是《新大陆交响曲》。”坐在对面的小薰望着这边,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

此时此刻,车厢里的乘客们,包括那位穿黑西装的青年,都仿佛陷入梦境一般沉醉在乐声中。

“这是多么宁静的时刻啊!我为什么不能开心一点儿呢?为什么我这个人总会感到孤独寂寞呢?可是康贝聂拉也太不够意思了,他跟我一起上了列车,现在却只顾着跟小女孩聊天,这可真叫我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