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铁道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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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滑床山的熊(2)

在山里俨然老大一般的小十郎,放下毛皮山货,跪在地板上恭恭敬敬地问候着老板。

“哈,不客气,今天来有何贵干啊?”

“我拿了一些熊皮来……”

“熊皮啊……你之前带来的那些还都在这里搁着呢,今天就不收了吧!”

“老板,请不要这么说啊,多少收一些吧,便宜一点儿也没事。”

“再便宜也没人要啊。”

老板淡定地在手心上“咚咚”地敲打着烟管。

向来豪气的山中之主小十郎,每次一听到老板这么说,总会忧心忡忡地紧蹙眉头。

虽说小十郎住的山里有些栗子,屋后的一小块田地也可以收割一些稗子,可却没法种稻米,也做不了味增。他上有九十岁高龄的老母亲,下有好几个孩子,总共七口人的家,就靠他一个人挣钱买点白米呢。

村里的其他人还能织些麻布,可小十郎家里除了一些藤条可以编些箩筐之外,连用来织布的东西都没有。

小十郎沉默良久,声音沙哑地开口说:

“老板,求您了,多少钱都行,只求您买下。”

小十郎一边说一边郑重地给老板磕着头。

老板不吭声,默默地吞吐着烟雾,掩饰着脸上那一丝狡黠的笑意。

“那好吧,把东西放下出去吧。喂!平助!给小十郎拿两块钱去!”

店伙计平助拿了四枚大银币放在小十郎面前。小十郎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收下了钱。

店老板貌似心情变得不错,又说:“喂,来人,给小十郎先生倒杯酒。”

此时的小十郎已经高兴得欢喜雀跃,跟主人闲聊起家常。他恭恭敬敬地跟店老板说着山里的事。不一会儿,厨房的人过来说酒菜已经准备好了。小十郎起身告辞,最终还是半辞半就地被拉到厨房,再次跟众人点头哈腰地寒暄一番。

大家围坐在黑色小饭桌前,小桌上放着盐鲑鱼刺身、切成小片的乌贼等菜肴,还有一瓶酒。

小十郎毕恭毕敬地坐下,夹了一块乌贼放到手背上舔两口,又谨慎地往小瓷酒杯里斟上黄色的酒。

不管物价再怎么便宜,两张熊皮只换来两块钱,任谁都会觉得太贱卖了。小十郎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个价钱是贱卖了。可为什么小十郎不把熊皮卖给其他人,非要找这家店卖呢?想必很多人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吧。话说日本有一种叫狐拳的游戏,划拳的时候,规定狐狸输给猎人,猎人又会输给老爷。在这里,是熊输给小十郎,而小十郎输给店老板。老板反正住在城镇里,不太可能被熊吃了。不过这种卑劣狡猾的家伙,随着时代的进步自然会逐渐灭亡的吧。

虽然只是花了一点点工夫,描述正派的小十郎遭到狡猾店家欺负的情景,我还是觉得于心不忍,非常愤慨。

事情就是这样,虽然小十郎总在猎杀熊,但实际上他自己绝不讨厌熊。然而一个夏天,发生了这么一件怪事。

那天,小十郎像往常一样在山水之间跋涉。刚爬上一块岩石,突然发现眼前的树上,有只熊正像猫一样蜷着后背往上爬。小十郎立刻举枪对准那只熊,猎犬也兴奋地跑到树下,绕着树狂吠。

然而树上的熊好像正在犹豫,是要跳下来扑向小十郎打架呢,还是待在原地等着他杀死自己呢?结果这只熊竟然双手一松,从树上掉落下来。

小十郎毫不犹豫地握紧猎枪,时刻准备扣动扳机。他缓缓接近那只熊,不料熊突然举起双手大喊道:

“你这是做啥呢!你干吗非要杀我啊!”

“啊,我只是想要你身上的熊皮和熊胆,其他的都不要。其实那些东西拿到城里也卖不了几个钱,实在对不住你们。想想真是何必呢,太可怜了,可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啊!不过被你这么一问,我宁愿去捡些栗子、蕨类之类的充饥算了。就算哪天饿死了,也还良心上过得去。”

“那你等我两年行不行?虽然我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所以你给我两年时间吧。两年后我会亲自死在你家门口,到时候要什么皮毛啦肠胃啦都拿去吧。”

小十郎的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站在原地愣住了。趁此机会,那只熊掌心贴着地面,慢慢迈开步子爬走了。

小十郎依然伫立在原地。

那只熊似乎完全相信小十郎不会在背后放冷枪,所以头也没回就慢慢跑开了。直到它那棕色的宽阔后背在穿过树梢的日光之间闪耀着消失,小十郎才闷闷地叹了口气,转身再次跋山涉水地踏上归途。

自那之后,正好两年过去了。一个刮着狂风的清晨,小十郎担心屋外的树木和篱笆会被风刮倒,就出去察看。一出门,他发现桧木篱笆完好无损,倒是篱笆下横躺了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黑乎乎的大家伙。小十郎大为惊讶,因为两年的时限已到,他最近正担心那只熊会不会如约出现。小十郎赶上前去一看,发现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的,正是两年前那只熊。

小十郎不由得对着熊合掌叩拜起来。

到了一月里的一天,小十郎清晨出门前,说了一句从来没说过的话:

“母亲,我觉得我可能真的老了。今天早上,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不想下水了。”

坐在庭廊上纺线的九十岁老母亲,抬起早已看不清东西的老眼看了儿子一眼,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小十郎绑好草鞋,吸气吆喝了一声给自己鼓劲,起身出门。小孩子们一个个从马厩里探出脑袋,笑意盈盈地喊着:

“爷爷,早点回来呀!”

小十郎抬头望了望蔚蓝平静的天空,回头向孙子们喊:“爷爷走啦!”

小十郎踩着洁白坚硬的雪地,向白泽方向攀登。猎犬呼呼地喘着气,吐着红舌头,也一路跑跑停停跟在身旁。小十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那边了。目送爷爷走远之后,孩子们自顾自地玩起稗子杆来。

小十郎沿着白泽溯流而上。溪谷有的地方形成深蓝的水潭,有的地方结着薄冰,像铺上了一层玻璃板。一串串冰柱像念珠一般挂在山间,两岸不时看得到红色和黄色的白杜果实,重重叠叠,如同盛开的繁花。小十郎与猎犬的身影随着桦树之间斑驳的日光摇曳,清晰地映在雪地上。他们望着自己的影子,一路逆流而行。

在白泽后面的一座山里,栖居着一只大熊。这是小十郎在夏天的时候打听到的信息。

小十郎进入山谷,越过五条流入溪谷的小支流,左拐右拐,来到一道小瀑布下,从小瀑布脚下向长根方向攀爬。雪的反光明晃晃的,就像在燃烧一般刺眼。小十郎却像是戴着墨镜似的,毫不退缩地奋力向上攀登。

猎犬也吃不消这悬崖,好几次险些滑落。幸好它紧紧咬住雪块,最终奋力爬上了崖顶。

山顶是片平缓的斜坡,上面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栗子树。坡上的积雪晶莹剔透,宛如寒水石般熠熠发光,周围巍峨的雪白群山连绵高耸,气势恢宏。

小十郎正在山顶上歇脚,猎犬突然像是着了火一般狂吠起来。小十郎闻声大惊,连忙回头看,只见那夏天打听到的大熊,此刻正双脚直立地往这边扑。

小十郎沉着地站稳脚跟,架起猎枪。大熊伸出粗棒子似的前肢,笔直地冲了过来。看到这个气势,就算是小十郎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砰”的一声枪响后,那只大熊并没有倒下,依然像一团黑色的狂风巨浪一般扑杀过来。猎犬跑上前咬住熊的脚跟。小十郎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苍白。接着他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哎……小十郎,我本来没打算要杀你的。”

“我应该已经死了吧?”小十郎想。随后他的眼前出现星星点点的蓝色幽光。

“这就是死亡的信号吧,死前看到的火光。熊们,原谅我的罪过吧!”

这之后小十郎的心情,我就无从揣测了。

三天后的夜里,冰玉一般的冷月高悬在天,雪地苍白,溪水粼粼。昂星团与参星闪烁着绿色与橙色的光芒,仿佛在呼吸吐纳。

这个长着栗子树,被雪白群山环绕的崖顶斜坡上,无数黑色的大家伙围成一个圈,各自身后拖着巨大的影子,仿佛教徒在做祷告似的,沉默地跪拜在雪地上,许久许久不曾动弹。

在雪光与月光的映照下,那大圆圈中心的最高处摆放着的,正是半坐姿态的小十郎尸体。也许是错觉吧,小十郎那冻僵的脸庞,竟仿佛活着一般清澈明亮,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抹微笑。

参星逐渐升到了天空中央,缓缓西斜。

而那些黑色的大家伙们,却依然像化石一样,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