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点钟,我到了克里翁酒店。布蕾特不在。我坐下来写几封信。信写得不怎么样,可我指望克里翁酒店的信纸能帮它们加加分。布蕾特一直没出现。等到六点差一刻,我下楼到酒吧,和服务生乔治一起喝了杯杰克玫瑰。布蕾特也没来过酒吧。我一边上楼离开,一边四下张望着找她,最后只能叫了辆出租车去雅士咖啡馆。过塞纳河时,我看见一串空驳船,被拖曳着往下游走,神气十足,靠近桥下时,船员们纷纷挥桨撑杆。河很美。在巴黎,过桥总能让人心情舒畅。
汽车绕过打着旗语的旗语发明者塑像,转上拉斯帕尔大道。我向后靠在椅背上,不看外面。拉斯帕尔大道永远那么乏味。巴黎—里昂—地中海铁路从枫丹白露到蒙特利尔的那段也是这样,总让我觉得黯淡、无聊、死气沉沉,整段都是。我猜,大概是某些联想让旅程中的这些地方显得如此死板。在巴黎,像拉斯帕尔大道这么难看的街道不止一条。如果是步行,我完全不在意。可坐车经过就受不了。也许我曾经在哪里读到过关于它的什么东西吧。罗伯特·科恩对巴黎的所有印象都是这么来的。真不知道科恩从哪里得来的印象,这么不喜欢巴黎。也许是因为门肯[40]。门肯憎恶巴黎,我敢肯定。太多年轻人的好恶都来自门肯。
出租车在圆亭咖啡馆门口停下。不管你跟出租车司机说去哪家咖啡馆,只要是从右岸到蒙帕纳斯一带,他们就会把你送到圆亭。十年前,或许会是圆顶。反正都很近。我走过圆亭暗沉的咖啡桌,往雅士去。咖啡馆里,吧台边有几个人,屋外就哈维·斯通一个,独自坐着。他面前已经堆起了一摞茶碟[41],胡子也该刮了。
“坐。”哈维说,“我正找你呢。”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找找你。”
“去看赛马了?”
“没有。从星期天起就不看了。”
“美国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音讯全无。”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跟他们完了。彻底完了。”
他往前凑了凑,紧盯着我。
“想听我说说吗,杰克?”
“好啊。”
“我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
我脑子里飞快地回想。在纽约吧里玩扑克骰子时,哈维赢了我两百法郎,那是三天前的事。
“到底怎么回事?”
“没钱。钱没到。”他顿了顿,“这么跟你说吧,杰克,很奇怪。每次到这个地步时,我就只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待在自己房间里,像猫一样。”
我摸摸口袋。
“一百块能帮上点儿忙吗,哈维?”
“够了。”
“来吧。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别急。先喝一杯。”
“最好还是先去吃东西。”
“不。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不在乎吃不吃的。”
我们一起喝了点儿酒。哈维把我的杯垫叠到他那堆上。
“哈维,你认识门肯吗?”
“认识。怎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好的。他总能说些很有趣的故事。上次和他一起吃晚餐时,我们还聊到霍芬海姆。‘问题是,’他说,‘他是个浪荡公子。’我们聊得挺好。”
“听着不坏。”
“他已经才尽了。”哈维接着说,“他已经把所有了解的东西都写完了,现在写的都是他不了解的东西。”
“应该还好吧。”我说,“我只是不太读得来他的东西。”
“噢,现在没人读他了。”哈维说,“除了那些读惯了亚历山大学院[42]报告的家伙。”
“嗯,”我说,“那也不错。”
“没错。”哈维说。我们就这么坐着,各自沉思了片刻。
“再来一杯波尔图[43]?”
“好啊。”哈维说。
“科恩来了。”我说。罗伯特·科恩正在过马路。
“那个笨蛋。”哈维说。科恩朝我们走来。
“嗨,你们这两个懒汉。”他说。
“你好啊,罗伯特。”哈维说,“我刚还在跟杰克说,你是个笨蛋。”
“你什么意思?”
“直接说,别想。要是能随心所欲,你要做什么?”
科恩开始琢磨。
“不要想。凭直觉说。”
“我不知道。”科恩说,“这到底是在干吗?”
“我的意思是,你最想干什么。你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别管傻不傻。”
“我不知道。”科恩说,“我觉得,应该是再去打橄榄球,用上我现在学会的那些东西。”
“我看错你了。”哈维说,“你不是笨蛋。只是个发育不全的病例。”
“你真是病得不轻,哈维。”科恩说,“早晚有人会揍扁你的脸。”
哈维·斯通大笑。“你也就想想吧。可惜没人会这么干。因为我不在乎。我又不是什么拳击手。”
“等有人这么干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不,不会的。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你没脑子。”
“别说我。”
“好啊。”哈维说,“我又无所谓。对我来说,你就没什么意义。”
“来吧,哈维,”我说,“再喝杯波尔图。”
“不了。”他说,“我要去街那头吃点儿东西。回头见,杰克。”
他往外沿着街道走去。我看着他过马路,横穿出租车群,个头瘦小,步履沉重,在车流中走得从容笃定。
“他总能惹我发火,”科恩说,“真是受不了他。”
“我喜欢他。”我说,“很喜欢。你不会想对他发火的。”
“我明白,”科恩说,“只不过他有点儿让我恼火。”
“下午写东西了?”
“没有。完全写不下去。比我第一本书难写。我陷入瓶颈了。”
初春时节那满满的自信不见了。那会儿他刚从美国回来,对创作充满信心,只是一心记挂着他的探险。可如今,那份笃定全没了。不知怎么的,我老觉得没能把罗伯特·科恩说清楚。原因是,直到他爱上布蕾特之前,我从没听说他有过任何与众不同的表现,无论哪种方式,都没有。他在网球场上看起来很不错,身体好,身材保持得也好;桥牌打得不错,还很有几分有趣的大学生气质。在人群中,他从不发表出挑的言论。身上穿的,是那种在学校里被叫作马球衫的衣服,或许现在还这么叫,但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有活力。我不觉得他在着装上花了多少心思。他的外表来自普林斯顿。内在却被两个女人塑就,她们训练了他。他身上有股男孩式的快活劲儿,招人喜欢,这绝不是训练得出来的,我大概没说清楚这一点。举个例子吧,他在网球场上很好胜。说不定和朗格朗[44]一样热爱赢球。另一方面,就算输了球,他也不会生气。可自从爱上布蕾特以后,他在网球上就一败涂地了。以前从无胜算的人如今也能赢他。他对此倒是毫不在意。
总之,我们现在坐在雅士咖啡馆的阳台上,哈维·斯通刚刚过了街。
“我们去丁香园吧。”我说。
“我有约了。”
“什么时候?”
“弗朗西斯七点一刻要到这里来。”
“她来了。”
弗朗西斯·克莱因正从马路对面过来。她个子很高,走起路来动静非常大。她招招手,满脸笑容。我们看着她过马路。
“嗨,”她说,“真高兴你在这里,杰克。我正想找你聊聊呢。”
“嗨,弗朗西斯。”科恩说,面带微笑。
“噢,你好,罗伯特。你也在啊?”她接腔,说得很快,“我今天过得真棒极了。这家伙,”她冲着科恩偏了偏脑袋,“不回家吃午饭。”
“你没说要我回家吃饭。”
“噢,我明白。可你也没跟厨子说啊。于是我就自己安排节目了,可宝拉不在她的办公室。我到丽兹酒店等她,她也没来。当然,我没那么多钱可以在丽兹吃午饭……”
“那怎么办呢?”
“噢,出来呗,还用说吗。”她用一种假装开心的语调说,“我总是很守约。可如今没人再守约了。我应该清楚的。说起来,你还好吗,杰克?”
“很好。”
“舞会上你带来的那姑娘不错,后来和布蕾特那群人里的一个家伙走了。”
“你不喜欢她?”科恩问。
“我觉得她非常迷人。你不觉得吗?”
科恩没吭声。
“瞧,杰克,我想跟你聊聊。能和我一起到圆顶去吗?你会留在这里,对吧,罗伯特?来吧,杰克。”
我们走到蒙帕纳斯大道对面,找了张桌子坐下。一个男孩带着《巴黎时报》上前来,我买了一份,翻开。
“怎么啦,弗朗西斯?”
“唉,也没什么。”她说,“就是他想离开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他以前到处跟人说我们俩要结婚,我也告诉了我母亲和所有人,可现在,他不愿意了。”
“出什么事了?”
“他认定自己还没玩够。他去纽约时我就知道,肯定会出事。”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光,努力讲得轻描淡写。
“他要是不乐意,我也不会跟他结婚。肯定不。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和他结婚了。可对我来说已经晚了,我们等了三年,我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我没说话。
“我们本来要庆祝的,可结果却大吵一架。太儿戏了。我们吵得一塌糊涂,他哭着求我理智点儿,可他说他就是不能结婚。”
“造化弄人。”
“或者该说造化弄人吧。我已经在他身上浪费了两年半。可现在,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男人想和我结婚。两年前,在戛纳那会儿,我想嫁谁就能嫁谁。那些老派家伙都想找个时髦女人结婚,安定下来,他们全都为我神魂颠倒。可现在,我不觉得还能找到这样的人了。”
“嘿,你当然想嫁谁就能嫁谁。”
“不,我不信。何况我还喜欢他。我想生几个孩子。我常常想,我们会有孩子的。”
她看着我,眼睛很亮。“我一直不太喜欢孩子,但从来没想过一辈子不要孩子。我总是想着,我会生下几个孩子,然后喜欢他们。”
“他有孩子的。”
“噢,是的。他已经有孩子了,而且他有钱,有个有钱的母亲,他还能写书,可没人愿意把我的东西拿去印刷出版,一个也没有。这也不坏。可我一分钱也没有。我本来可以拿到赡养费的,却选了最快的方式办离婚。”
她又看看我,眼睛很亮。
“这不对。这是我自己的错,也不全是。我本该看得更清楚些的。等我告诉他时,他就只是哭,说他不能结婚。为什么不能结婚?我会是个好妻子。我很好相处。我会给他空间。可根本没有用。”
“太糟了。”
“是的,太糟了。可光这么说说也没用,对吧?来吧,我们回去。”
“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别让他知道我跟你说过这些就行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头一次,她那灿烂的、吓人的欢快劲儿黯淡了下去。“他想一个人回纽约去,待在那儿等书出版,到时候就能有一大堆小姑娘迷上他的小说。那就是他想要的。”
“说不定他们不喜欢那书。我想他不是那种人。真的。”
“你没我了解他,杰克。那就是他想要的。我知道。我知道。那就是他不愿意结婚的原因。今年秋天,他要独享功成名就的果实。”
“想回咖啡馆去吗?”
“噢,对。来吧。”
我们站起身——没人送饮料过来——准备过马路回雅士,科恩坐在大理石台面的桌边,朝我们微笑。
“嘿,你在笑什么?”弗朗西斯问他,“很高兴?”
“我在笑你和杰克的小秘密。”
“得了,我跟杰克说的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就人人都知道了。我只不过想给杰克一个特别优待。”
“是什么?关于你要去英格兰的事?”
“是的,关于我要去英格兰的事。噢,杰克!忘了跟你说了。我要去英格兰了。”
“那可真是不错!”
“是啊。那些豪门大户就是这么干的。罗伯特打发我去。他会给我两百英镑,让我去看看朋友们。很不错吧?但朋友们还都不知道这事儿。”
她转向科恩,面带笑容。现在他不笑了。
“你只打算给我一百英镑的,对吧,罗伯特?可我让他给我两百。他真是慷慨大方。不是吗,罗伯特?”
我不知道,怎么有人能对罗伯特·科恩说这么可怕的话。总有些人,你没法去羞辱他。要是你说了那样的话,他们会让你觉得天都要塌了,就在你眼前,一点一点塌掉。可现在科恩就听着这一切。就在这里,就在我眼前上演着,我却完全没想到要去阻止。事实上,跟后面的比起来,这些顶多算是善意的玩笑。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弗朗西斯?”科恩打断她。
“听听他说的什么。我要去英格兰了。我要去拜访朋友。你去拜访过那些不欢迎你的朋友吗?噢,他们会接待我的,是的。‘亲爱的,你好吗?好久不见啦。你母亲还好吗?’是的,我亲爱的母亲还好吗?她把钱都拿去买了法国战争债券。是的,她很好。大概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干。‘罗伯特怎么样?’要不就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罗伯特不提。‘千万要小心,别提起他,亲爱的。可怜的弗朗西斯真是太不幸了。’不是很有趣吗,罗伯特?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杰克?”
她转向我,笑容灿烂得吓人。有个听众在这儿,让她十分满意。
“而你会在哪里呢,罗伯特?都是我的错,是的。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错。看到你抛弃那个杂志社小秘书和我在一起时,我就该知道,早晚你也一样会抛弃我的。杰克还不知道那事儿。要我告诉他吗?”
“闭嘴,弗朗西斯,看在上帝的份上。”
“对呀,我要告诉他。办杂志那会儿,罗伯特有个小秘书。世上最甜美的小东西,他觉得她棒极了,然后我出现了,他又觉得我更棒。于是,为了我,他抛弃了她,杂志搬家时他把她从卡梅尔带到了普林斯顿,结果连回去的路费都不给人家。都是为了哄我开心。那时候他觉得我真是好极了。不是吗,罗伯特?”
“你可千万别误会,杰克,他和那小秘书完全是柏拉图式的恋爱。连柏拉图都算不上。什么都没有,真的。只是她人太好了。而他做这些全都是为了要我高兴。好吧,我猜这就叫一报还一报。很文学,对吧?你该记住它,用在你下一本书里,罗伯特。”
“你知道吧,罗伯特在为新书搜集素材。不是吗,罗伯特?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离开我。他认定了我演不好这个角色。看看,我们住在一起,可他整天都忙啊,忙着写他的书,忙得记不起我们的事。所以,现在,他要走了,去找些新素材。真好啊,我祝愿他能找到些有趣得要死的东西。”
“听着,罗伯特,亲爱的。让我来给你一点建议。你不会介意的,对吧?不要跟你那些年轻姑娘吵架。尽量不要。因为你一吵架就哭鼻子,然后就只顾着可怜自己,记不住别人说的话。吵架时的话你一句也记不住。试一试,冷静下来。我知道,这特别特别难。但记住了,这都是为了文学。我们都该为文学做出牺牲。瞧瞧我。我就要去英格兰了,毫无怨言。全都是为了文学。我们必须帮助年轻作家。你不这么想吗,杰克?可你不是年轻作家了。对吧,罗伯特?你三十四岁了。不过,对于大作家来说,我猜这还算是年轻的。瞧瞧哈代,瞧瞧阿纳托尔·法郎士[45]。他才刚死不久呢。不过罗伯特可不觉得他有什么好。这全是他的一些法国朋友告诉他的。他自己可读不来法文。他不是个好作家,赶不上你,对吧,罗伯特?你猜他有没有出去找什么素材呀?不肯结婚的时候,你觉得他会怎么和他的情人们说?我猜他也会哭吧?噢。我知道了。”她抬手捂住嘴,手上还戴着手套,“我知道罗伯特不和我结婚的真正原因了,杰克。我刚明白过来。他们在雅士咖啡馆里提醒了我那迹象。这不是很神奇吗?总有一天,他们会为此刻碑立传的。就像在卢尔德[46]一样。你想听吗,罗伯特?我会告诉你的。太简单了。真奇怪,我怎么从没想到过。噢,你看。罗伯特总想有个情人。他只要不和我结婚,瞧,怎么着,他就有一个。这女人给他当了两年多的情人。然后怎么样呢?要是结了婚,像他一直许诺的那样,可就什么浪漫都没了。你不觉得我很聪明吗,能把这个原因找出来?还是真相。看看他呀,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去哪里,杰克?”
“我得进去找一下哈维·斯通。”
我进门时,科恩抬起头看了一眼。他脸色苍白。他干吗还坐在那里?干吗一直忍受这样的事情?
背靠吧台,我透过窗户往外看,还能看到他们。弗朗西斯一直在对他说话,笑得灿烂极了,每次盯住他的脸,都问:“是这样吗,罗伯特?”也许现在她不问这个了。也许她说了些别的。我告诉调酒师什么都不要,然后就从边门走了。出门时,我回头看了看,隔着两重深色玻璃,还能看到他们仍然坐在那里。她还在对他说话。我沿着小路走到拉斯帕尔大道上。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上了车,把公寓地址报给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