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本仙君如一棵被霜打雪压的老树,忽见东风,不由自主花满枝头。

浅近些说,我心花怒放了。

怒放的刹那,盯着对面的人时候稍长了些,笑容许没留神儿,略欢喜了些。李思源在我身后“咳咳咳”了数声。我幡然醒悟,一顺手就想照旧去握他双手,只听见李思源越发猛烈地“咳咳咳咳”。

东郡王面上微露忧色:“源儿,你咳个不住,可是染了风寒?”

李思源道:“无妨,兴许是方才一个飞沫儿呛在了喉咙里……”又打了个哈哈道,“三弟对赵公子的仪表委实仰慕,竟连招呼都不知如何打了,哈哈……”

我方才顿醒回神,拱手礼道:“久仰,在下李思明,赵公子不必客气。”

成天价一处厮混几千年了,还要在人面前如此客套做作,有趣有趣。

东郡王道:“为父恳请赵公子数日,他方才肯入郡王府为仲,你们三人待公子一定要恭敬客气。日后只称他赵先生便是了。”

恳请数日?他一定是早下好了套子等着你去请他,表面架势端得十足,心里恨不能削尖了脑袋钻进来呢。

赵先生笑得似模似样:“王爷实在客气,赵衡如何担得起。”

东郡王直道:“哪里,哪里。”吩咐给赵先生收拾上房,服侍沐浴更衣,再摆酒接风洗尘。

赵先生左右总有人团团服侍着,本仙君只好回到涵院内,如坐针毡,对着天枢那根人柱讲些逸闻,算讲给他听,也算自言自语,挨着工夫。

“……姜子牙到了西岐后……”元始天尊曾将他徒儿的功绩与本仙君说过数次,偏在此时想不起来了,“咳……杨戬力劈华山之时,天地变色,星斗颠簸。那黑熊精从山中跳出来道,‘你这个张道士,吾在此处修炼,未伤过人命,你为何非要取吾性命?’”

“李公子。”慕若言初次主动和本仙君说话,我一时不能适应,愣了稍许。

“你是不是嫌我话说多了烦得慌?那我去院中转转,你歇着吧。”

“无妨。”慕若言又浮了那么一点笑出来,他一笑,就如熙熙日光照入水面,“关公战秦琼是本好书,姜太公、二郎神君与张道士三英战黑熊,亦是一段奇话。”

我讪讪咳了一声:“你今天入水受了寒,先躺着暖暖吧。我……咳……本公子吩咐给你熬些姜汤。”

在院子里四处转转,挨到晚上。洗尘宴上只客套了几句,散席各自回房。本仙君洗漱沐浴,与慕若言并头而卧,夜半寂寂时,听见头顶上轻声笑道:“宋珧你得与天枢星君共卧,可已沉醉仙梦了吗?”

我被拘在李思明的凡胎中,被他一损,回不得嘴,索性掀被撑身欲起。头顶上道:“起来做什么,深夜妄动,惊扰了天枢可不好。你躺下,我放你出来。”

心窍清灵,四肢尽松,我脱得李思明之身,举目四望,穿门而出。他立在月光下道:“幸亏有仙隐之术,若被人看见你我这副情境,定是一出鬼话。”

本仙君忍了半日,终于能疾步上前:“衡文!”

衡文清君晃着他那把破折扇道:“我在天庭见你怀抱天枢行径亲密,忍不住就下来瞧瞧,远着瞧总不如近看真切。”

难道本仙君在地上受罪,一干仙僚们都在云头上看热闹?我抽了抽面皮,道:“你如何瞧见的?”

衡文道:“天庭日子散淡,难免寂寞。命格有面观尘镜,能看世间事。偶尔带携我一观。”

命格老儿手中竟还藏着这样的东西,不知道除了衡文,他还捎上谁一起看镜子。一想到我抱着天枢渡气喂药时,天上正有数双眼睛盯着,我的老脸忍不住起热。

“你从镜子里瞧见,该晓得我下界后过什么日子。你此番下界,是玉帝派遣,还是私下凡界?”

本仙君与衡文相交数千年,他的脾气我早晓得,嘴上虽刻薄,一定是见我在人间实在太惨,才特意下凡帮我一把。

衡文悠然道:“命格星君琐事甚多,无暇顾及此处。南明帝君此世是位枭雄,玉帝恐你如无仙术打不过他,需要有位协助。算来算去,仙界还就数我闲些,你我比他人熟些,于是派我下来。”

衡文下界后,借故在边镇回尚川的沿途偶遇东郡王与李思明,与这两人在打尖的茶棚下闲话兵法局势。衡文清君是哪个?天庭上监世间学问的上君。略说几句便将东郡王唬得头晕眼花,直呼先生天人也,三延四请将这尊大神请到了家。

本仙君近日对玉帝颇多积怨,竟是我错了。玉帝虽偶尔缺德,却依然仙德巍峨,英明仁慈。让衡文下界,如雪中送参汤,忒仁慈;如与猛虎赐双翼,忒英明。

我与衡文在荷花池畔站着,将他上看下看,满心欢喜。衡文望着我一笑:“我此次下界,用的还是你那时给我取的名字——赵衡。”

我嘿然笑了数声,忽然想起件事情:“给你安置的卧房在何处,带我去看看,认个路。”

衡文欣然引我前去,原来就在出了涵院左首的正厢内。夜色中朦胧看房内,看不出什么来。摸索到床边,本仙君坐下,不由得叹道:“见到床就想睡,这些天没睡过好觉。”

衡文道:“想睡你就睡下,横竖李思明还和天枢在一张床上。天亮前我渡你回去。”

本仙君没和他客气。这几日白天折腾,晚上还要惦记天枢在旁边,翻身的时候别压着,睡着的时候别梗着颈子,打鼾把他惊着。牵三挂四,不得踏实。本仙君翻身上床,在内侧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衡文在我身边躺下,我道:“索性你每晚将我提出来,让李思明陪着天枢睡罢了。本仙君自去寻床睡。”

衡文悠悠道:“你这是什么话,与天枢星君夜夜同榻,你还挑三拣四,不怕天雷轰你。我在天上看你搂着天枢渡药送气,颇得意趣,怎的到我面前却装起门面来。”

将头凑到本仙君耳侧,低声道:“你得天枢星君仙泽,心元可动否?”

我伸手揽住衡文,半撑起身子涎笑道:“衡文清君淡雅绝代天界第一,有清君在身侧,宋珧眼中岂会再容其他乎?”

衡文挑了挑眉。

我却将涎笑一收,躺回枕上:“罢了,天上还有人看着呢,不敢多冒犯清君乱开玩笑,否则天兵骤降,诛仙台上咔嚓一声,或是一道天闪,彻底干净,那可冤大发了。”

衡文嗤笑一声:“你晓得利害,在凡间这段时日便时刻记得分寸,设劫的反入了劫,下场是什么你想得出。到时候我也未必保得了你。”

我打个哈欠:“嗯,我当人的时候命真不怎么样,可不想再回去了。我和你说过没,我上天庭之前命犯孤鸾……”

衡文口齿含混道:“嗯,说过数遍了……”翻了个身,沉寂无声。我皱眉道:“你还没听完,怎么知道我要说哪桩事,张口就道听过数遍了。”忒不给兄弟面子。

衡文应也不应一声,看情形是——

睡着了。

我无奈叹气,翻身向内。

那件事情,我兴许确实,说给他听过。

我飞升成仙前在尘世的那几年经历的糊涂事,恐怕都和衡文絮叨过一遍或数遍。但那件事我认为仍值得一说,确实有道理在。

因为那件事是我从人到仙的几千个年头中,唯一能和“情”字沾上边的事。我做凡人时唯一一次倾心恋慕。

我那时候少年正意气,整日在市面上冶游玩乐,自以为风流。某日在长安街头蓦然回首间,见一佳人倚栏而立。只这一眼,她就成了我命中的劫数。

她是青楼的歌妓,绫罗十匹换她清歌一曲,黄金百两才能与她一夜春宵。我豪掷千金,不肯让她委屈在床上与我假意鸳鸯,夜夜闲话闲坐,想尽办法讨她欢心,只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跟我说句喜欢。

结果,她没爱上我,反而瞧上了一个穷酸秀才。

她将我送她的珠宝首饰、古玩玉器、名砚宝琴一一变卖,供那穷酸赁屋读书,上下打点,参赴科举。结果穷酸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一顶粉轿将她抬进府内,二人终成眷属,她成了他人妇。街头坊间,多了一段可传千古的佳话。

我就是那佳话中做帮衬的冤大头。

情关惨败,本仙君那时的颓废可想而知。我白日酗酒,夜晚吟诗。伤春的小李,悲秋的韦庄,十年一梦醉扬州的小杜,凄诗凉词,首首皆能倒背。从旧年重阳伤情到来年端午,她去庙中烧香,我在大殿中将她拦住,问她那秀才究竟比我强在哪里,我待她一片深情,她却倾心于一个秀才。

她向我道,公子口口声声说情,其实并不懂什么是情,自以为倾心就是一掷千金,恋慕就是赠奴宝琴香扇,玉镯金钗。相公当日虽穷,却能与奴以心换心。公子是豪门少爷,恐怕连路边的馄饨面都没吃过,误把意气当真情,岂能明白两情相悦时,彼时你中已是我的道理。

我黯然出寺,踯躅街首。一年多的相思苦伤情愁,竟被她说成一时发热,一文不值。

我在街上看身侧烟雾缭绕,难道只因为我没吃过馄饨面,我的情就不叫情?

我颓然踱到烟雾缭绕处,矮桌前拖过一张小凳,坐下黯然道:“老板,来碗馄饨面。”

喝下那碗面汤后,我成了宋珧仙。

衡文假惺惺地宽慰我道:“命,这就是天命。天命不可违也。”

是了,衡文曾如此奚落过本仙君,这桩事我确实对他说过。

那时我长叹道:“天命让我孤鸾星高照。”

衡文躺在莲池畔的青石上,闭着眼道:“否,否,是天命让你做神仙。”

是,我做了神仙,游来荡去几千年,接到的唯一一件像样的差事就是为天枢和南明设劫。

然这桩差事的重点,是天枢星君和南明帝君能否历劫后消除过业,重归仙位。我不过是天庭遣派负责唱白脸的一枚小卒,拎着鸡毛当令箭,上蹿下跳,谈不上一丝光彩。

若被不明真相之人写成故事,天枢、南明二位更会是受尽磨难的主角,而我便是故事里白鼻子的奸狠小人。

说来说去,本仙君其实还是个帮衬的冤大头。

难道本仙君就是在这种戏中,做这种角儿的命?

本仙君积怨沉睡,竟梦到南明帝君带着一顶粉红小轿,身披铠甲,在东郡王府门前横刀而立,让我还他天枢。

我一面在心中呐喊,帝君你赶紧把天枢扛上轿子,跑得越远越好,本仙君真的不想伺候他了;一面在口中恶狠狠道:“本仙君要定了天枢,谁也抢不得他!”

睡眼蒙眬中,我被人一把拖起来,抖了一抖。

我半睁开眼,瞧了瞧揪着本仙君前襟的衡文:“做甚?”

衡文拖着字眼儿道:“天枢正在你房内的床上吐血,别喊梦话了,赶紧过去瞧瞧吧。”

本仙君忙纵光闪回李思明卧房内,此时天已微亮,半昏半明中只见天枢面白如纸,双目无力地闭着,嘴角还挂着一缕血痕。床下落的一方白帕已血迹透染,他袖口被角,也染着点点血斑。

好端端的他吐个什么血!

衡文抬手将我推进李思明的躯壳:“你还愣着做甚?赶紧喊大夫去吧。”我翻身从床上坐起,半扶起天枢,替他擦擦嘴角血渍。衡文用了隐术,偏偏让我这李思明的凡眼能看得见他。坐在凳上,笑吟吟地看向我。我铁着面皮,高声喊道:“来人!”

丫鬟应声推门叩头,我颤声道:“快喊大夫,言公子吐血了!”

东郡王府的大夫向我道,言公子他脉象浮涩,乃积年旧症染了寒气,瘀痰存堵,如此这般絮絮叨叨。

我挥袖打断:“本公子不通医理,你与我啰唆这许多有什么用?病症知道了,治吧。”

老头儿喏喏应了一声是,慢条斯理开了张方子,说他只能先开方子稳住慕若言的咳症,隐晦暗示慕若言的病不能去根。

不能去根,那不是肺痨吗?

我低头看了看慕若言,怪不得脸色黄里透白,成天咳嗽,原来有痨症在身……

衡文还没走,在桌旁悠然道:“看你面露忧色,着急得很。”

本仙君的心被你奚落得乱抽,哪有工夫去痛。我看四下无人,低声道:“天已大明,赵公子不怕有人去请幕仲?”

衡文道:“也是,我先回房去了。你且看着天枢吧。”银光一闪,不见踪影。可算走了。

我在床边坐下,天枢还没醒,我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将被子掖得再严些。天枢受的责罚似乎特别狠,全家死光,还被安个痨病在身上,半死不活地吊着受罪。那南明在南郡做将军做得甚是开心,倒没听说怎么倒霉过。

一碗药没灌完,天枢醒了,我伸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药渍:“到水里泡了一趟,把痨病根儿激出来了,何苦来着。”

慕若言又苦苦一笑:“可能我这身子真的是个半死不活的命,只是又诸多劳烦了。”

我假笑了一声。劳烦不敢当,你是玉帝摊派到本仙君头上的,你半死不活,我也不能好过。

牢骚归牢骚,我还是忍不住问:“大夫说你的病是陈年的旧疾。慕府犯事并没有多久,之前你都是相府少爷,怎么好端端会弄个肺痨在身上?”

慕若言默不吭声。

我道:“难道又与单晟凌有关?”见他还是不吭声,再接着道,“你对他倒真的情比金坚。什么时候把你们的故事一一讲给我听听。”慕若言仍默不吭声。本仙君看他良久,才又逛出房门去。

在前院廊下,一团东西箭一样冲到我腿边,小爪子拉住我的袍子角乱晃:“小叔叔,小叔叔……”我眉头跳了跳,摸摸他脑袋:“怎么不在小书房里听先生讲书,反出来乱跑。”

斜眼看见晋殊藏在柱子后,露出半张小脸,被我一瞧,又往柱子后缩了缩。本仙君自诩倜傥,这孩子一看见我却总像见了真的老虎精,本仙君很不解。晋宁皱着鼻子撼动我腿:“写字手疼,小叔叔,我要去看院里的叔叔,手疼,让院里的叔叔吹吹。”

我抽了抽面皮,一脑油水的小崽子。远远看见衡文从书房方向过来。

我腿旁绊着晋宁,只好在原地干干笑着打招呼:“甚巧,是赵先生。”

衡文走近,斯斯文文地拱手:“三公子。”看了看我脚边,笑道,“是小少爷?”

我再干干一笑,腿上忽然一松。只见晋宁像一杆肉标,直扑到衡文身前,一把抱住衡文双腿,“哥哥——”衡文身子纤长,竟被他扑得一闪,后退了一步。晋宁紧拽住衡文袍子下摆晃来晃去,仰着小脸腻着奶腔问:“哥哥,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