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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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衡文清君是纯仙种的神仙,非从凡世生,没见过这样的小儿,因此怔了一怔,失笑道:“你问我吗?我姓赵,单名衡。”

本仙君大步向前,欲拎开晋宁,小崽子死拽着衡文不松,觍着脸道:“赵哥哥好看,晋宁喜欢!赵哥哥抱抱!”

我拉下脸一把将他从衡文身边拖开:“咄!什么赵哥哥。这位是祖父请来的赵先生。喊先生好!”晋殊吮着手指也正从柱子后向衡文身边挪,见我过来又向后缩了缩。

衡文笑得却很受用,晋宁在我手中乱扭,欲再扑过去,廊下有人喝道:“宁儿,做什么呢!”晋宁立刻定住身子,老实不动。他爹李思贤大踏步疾走过来,从本仙君手中拎着晋宁的耳朵提到身边,晋殊垂着小脑袋苍蝇哼哼般喊了一声“大伯父”。

李思贤厉声道:“先生面前如此无状,平素如何教你的!回房去把立身醒言抄一百遍!”晋宁撇了撇嘴,抽抽搭搭哭起来。两个奶娘上前,领着晋宁、晋殊走了。晋宁边哭边走,拿袖子抹鼻涕还不忘记回头看衡文。李思贤拱手道:“犬子无状,唐突了赵先生,赵先生勿怪。”

赵公子眼都笑眯了,怎么会怪:“大公子客气了,小少爷一团稚朴天性,言语见识却有浑然天成之灵气,他日定为龙凤。”

李思贤连声道先生谬赞,转身向本仙君道:“爹在正厅,让三弟你速速过去。”

李思贤脸色沉重,似乎东郡王找本仙君是为了件了不得的事。本仙君揣着疑惑赶去正厅,在厅外梧桐树边碰见李思源,半掩住口小声对我道:“你和院子里那个,爹知道了。火气正炽。”

东郡王青着面孔站在正厅上首,待本仙君一进门,立刻道:“上门。”

厅门砰地关严。东郡王指着身后供桌上森森的牌位:“跪下。”

我不得不暂时屈膝一跪。呔,老鬼,你等受我宋珧元君一跪,恐怕在阴间要一千年投不了胎,折福三世。

东郡王胡子根根直翘:“孽子,你一二十年木木呆呆为父不曾管教你,居然如今没了家法,做出这等事来!看本王今日在祖宗面前打断了你这根邪筋。”大喝一声,“请家法!”片刻有小厮取来一根铁帚,根根铁丝扎就,扫帚把是根铁棍,有小茶盅的口儿粗。东郡王家果然是武将出身,家法如此凶猛。

小厮奉命抬过一条长凳,将本仙君压在凳上不得动弹,东郡王卷起袖子,一扫帚抡在我脊背上。重重一闷,铁丝扎进肉,本仙君哀叫一声,眼前金光闪烁,陡然间弹上半空。衡文扯住本仙君低声道:“来晚了一步。”手轻抚过我脊背,“可伤着没有,疼得厉害吗?”

神色歉然,目光里也透着担心,我笑道:“那一下怎可能伤到我真身。只因附在李思明的凡躯中,故而能察到疼痛。幸亏是你,我只疼了一下。若是指望命格星君,指不定本仙君被打到什么样他才过来。”衡文的眉目舒展开来,挨在我身边一起半空浮着,看东郡王抡着铁扫帚对着李思明脊背狠狠下去。一下接一下,李思明后背血迹斑驳,小厮带哭腔道:“王爷,三公子好像晕过去了。”

东郡王方才住手:“畜生!竟就晕了!”小厮将李思明翻过来,一探鼻子,大哭道:“王爷,三公子探、探不到呼气了……”

东郡王老脸却也有些慌张。小厮一溜烟儿去喊大夫,本仙君和衡文在半空看一堆人围着活躯壳号脉、扎针、灌药、掐人中、用冰,津津有味。

看到兴头上,忽然想起一事,东郡王既然连儿子都发狠打得如此厉害,不知对天枢下手了没有。忙闪到涵院,卧房中没有,院里没有,念寻诀一搜,原来被拖去了后园柴房。本仙君踏流星赶到时,一个壮仆正端着一个碗送到慕若言嘴边。

碗里红黑的汁水还漂着白沫。

慕若言看着这个碗模样很开心,眉毛梢里、眼睛里都是喜气,仰着颈子等药。本仙君喂你吃药时没见你这么配合过。我大怒,一道小闪打下,壮仆手中的碗咔啦碎成一地,药汁在地面滋啦啦冒着白烟。壮仆眼望半空,神色恐惧:“白日……青天白日……房内怎么会有闪电……鬼……有鬼!”砰砰趴在地上磕头,“大仙饶命!大仙饶命!”连滚带爬出门去,“有鬼——”

鬼?有能动天闪的鬼吗?!

慕若言低头看了看地面,又仰首来看半空,自嘲地苦笑:“看来老天当真在耍我。”

天枢,看清了就好,耍你的就是天。

衡文不晓得什么时候到了我身侧:“天枢喝下药去也无妨,你本不必露仙迹。”

我道:“喝下去死不了,肚子也要疼一疼。实在懒得伺候他了。当真是喝了毒药没救也没死,慕若言在那些人眼里也变成个妖怪了,日后有许多麻烦。”

衡文看了看我,没说什么。

再回正厅,正看见一干仆役抬着李思明哼哧哼哧回涵院。待身躯沾到卧房的床,东郡王与两个儿子围在床前忧心长叹时,本仙君扎进李思明躯壳,微微睁开眼,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喊道:“若言……若言……我不活了也不能没你……”凄凉向半空衡文的方向一望,颓然闭眼,再被提回半空。李思明于是又软趴趴地不动了。

李思源含泪道:“爹,看样子没办法了,三弟这样总比又变成活木头好吧。”李思贤也道:“爹,看来是命中注定。”

东郡王仰天长叹道:“冤孽啊冤孽!本王造了什么孽,竟将小畜生生养至如此……”老眼蓄泪,黯然闭起,“罢了,乌龟王八都是命,随他去吧。”吩咐道,“带郭大夫去柴房,看里面那人还有救没。”

稍时三四个人半推着天枢进来,东郡王斜目望了望,重重一哼,拂袖而出。慕若言被推到我床边,看见床上李思明的惨况,神色微动。倒比以前的天枢有人情味。

李思源在床沿道:“三弟快醒醒,你念着的人来了。”

衡文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我肩膀:“下去表现的时辰到了。”猛一掌将我拍下,栽进李思明躯壳。

本仙君动一动,半睁开眼,再有气无力喃喃道:“若言……若言……”颤巍巍虚抓两把,竟抓到了实物,冰凉且有些硌手,是慕若言的手。

我抓这两下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竟然抓到了,正琢磨如何继续时。眼前金光一闪,又上了半空。

本仙君眼巴巴看着李思明头一歪再瘫到床上,左手还攥着慕若言的手。

衡文悠然道:“甚好,甚好。”

李思源在床前咳嗽一声道:“三弟你好生养着,二哥和大哥明天再来看你。”回头向李思贤递了个眼色,李思贤急忙道:“是,是,三弟伤得不轻,方才在正厅上了药,正需静养。爹也先回房去歇着吧。”又转头向小厮、丫鬟道,“不相干的都散了,其余的在门外好生守着,药来了再服侍三少爷喝。”

东郡王斜目向床上一瞟,大叹一声,拂袖出门,其余人作鸟兽散。李思源偏偏磨到最后,拐了一脚转回床边,向慕若言拱了拱手:“家父生性耿烈,三弟又格外让他老人家操心,今日气上了头,极对不住公子,望公子谅解。”方才出房去。

房门合拢,房里的人只剩下天枢和李思明。我向衡文赔笑道:“待我下去附个身,将天枢的手松了,你再提我上来成吗?”

衡文半扬了眉梢道:“你急什么,四下无人,看天枢要怎么对你这位李三公子。”

本仙君只好呵呵了两声,看慕若言在床前站着,双眉微有些蹙,望着床上脊背向上一动不动的李思明,弯下腰轻轻扳开李思明的手指,将手抽了出来,拿起床侧的薄被,轻轻盖在李思明身上。

衡文笑嘻嘻看了看我。本仙君被他这一看,没好意思地干咳一声,打个哈哈:“天枢星君在天庭一向甚有怜弱的心,做了凡人此爱好也未变。”

片刻后,小丫鬟叩门进房来给三少爷送安神宁心的汤药,理所当然一般递到慕若言手中道:“劳烦言公子喂少爷喝下,奴婢先告退了。”说完转身而退。

慕若言捧着药碗站着,本仙君忍不住探了探头,方才天枢动手给我盖了盖被子,本仙君心中竟有半丝愉悦。此时李思明活死人一样在床上,不知道天枢用什么法子喂药?

衡文在本仙君背后阴恻恻道:“你脖子伸得拱桥一般,在等天枢对着嘴给你喂药?”

咦?本仙君记得衡文清君没习过读心术。

衡文拖长了音道:“做梦吧。”一把将本仙君再推个跟头,跌进李思明身躯,“老老实实下去喝药。”

我只有再撑开眼皮,做出挣扎醒来的形容。附身成李思明,立刻觉到了方才被打的伤十分疼痛,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若言”。听见慕若言清冷的声音道:“药来了,先喝些吧。”

唔,本仙君就是来喝药的。不过喝药之前,还要先把戏唱一唱。我挣起半个身子断断续续道:“若言……若言……你还在……我爹他没……他没为难你吧……”

慕若言一言不发将药碗端过来,我撑起半个身子接了碗往嘴里倒,碗空了他伸手来接,再放回桌上,将房门打开,小丫鬟立刻进来收碗。我奄奄一息地吩咐道:“慕公子正病着,先让他去东厢休养,等本公子伤好了再说吧。”小丫鬟答了“诺”。

我再被衡文提上半空。让李思明在床上趴着,本仙君偷得闲散几日。晚上在衡文房中睡觉,白天隐了身形在王府里逛一逛,再化个别的模样到街上逛一逛。每天进李思明身躯几次,清醒片刻,喝药吃饭,解决内急。

衡文这几日却忙,东郡王对这位幕仲赵先生极看重,每日邀他与两个儿子在书房商议大事。以天下形势论谋略。本仙君隐在衡文身侧去听过一回,颇无趣。很没义气地丢下衡文到街上听小曲去了。衡文对此事情颇耿耿,当天晚上不让本仙君在他床上睡觉。

我只好站在床头向他赔笑脸:“露重夜清冷,衡文清君忍心让仙友露宿在树杈上乎?”

衡文阴着脸道:“东郡王府空厢甚多,哪里找不到一间睡。”

我摇头:“空厢多,有床有被的少。”

衡文道:“那便去做李思明,卧房里好大一张床。天枢的东厢床软被厚,也是个好去处。”

我苦下脸:“做李思明背痛,和天枢睡头痛。”涎笑搭住衡文的肩,“纵天下枕席千万,在下只渴慕清君一榻。”

衡文嗤道:“你说这话倒不怕上诛仙台了。”本仙君顺利进了被窝儿。

李思明不愧为我的化身,伤好得飞快。四五日上就散瘀青结痂。

他一好,我的闲散日子便到了头。重做回李思明,重睡回卧房的那张大床,重新把天枢挪回身旁。

我真身在外东飘西荡这几天,也飘去看过几次天枢。他每天吃不了两口饭,看几卷经史书册,自己和自己下一两盘围棋。也怪不得他生病,每天这么无趣地过着,憋也憋出病来。

我将天枢挪回卧房后,他每天晚上还是咳嗽。还不咳出声来,把口掩得紧紧地闷声咳。单薄的身子颤得本仙君恻隐心大起,将他扶起来拍脊背顺一口气,开门吩咐沏了壶热茶倒给慕若言喝下,真心道:“想咳就别忍着,我睡觉不怕惊。”慕若言顺从地喝了茶躺下,我叹口气,也躺下。

头隐隐作痛时又听见几声蚊蝇似的呼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

几日未见的命格老儿,过来了。

他一来,定是又有新的缺德活儿让我接。

果然,在房顶上,命格星君先假惺惺地问了问本仙君棒伤好否,我含笑道:“挨棒子乃是星君安排的,棒伤愈不愈尽在星君掌握中,何必多此一问。”

命格星君干干一笑,才切入正题:“五日后半夜亥时,单晟凌到东郡王府劫慕若言,替慕若言挡了李思明一剑,负伤只身逃脱。”

唔?我李思明圈禁慕若言的理由不是为了拿下单晟凌吗?怎会放着单晟凌不捅,去捅慕若言,还让单晟凌替他挡了一剑?应该是捅单晟凌的时候慕若言替他挡了一剑才符合情节吧。

算了,反正命格爱简写,我到时可以自由发挥。

总之,这一剑乃是以本仙君狠毒的情引出南明帝君感天动地的义气。狠毒就狠毒吧,反正本仙君干的不是好事,也从没指望落出好来。

我听完命格的陈述,欣欣然欲下房,忽然想起来一事:“天枢夜夜在床上咳得我不得安眠,可能替他治治肺痨?”

命格星君面有难色:“玉帝曾下令,天庭众仙不得以仙术干预天命……”

我道:“若有凡间的法子治得好,能放个人情治上一治吗?实在是听了那个声儿就头疼。”

命格捋着胡子思量片刻,我再道:“玉帝也说过,此世罚天枢和南明历尽劫数。肺痨不算在劫数里头,治一治并无甚大妨碍。”

命格终于松下口气:“也罢,只是元君万不能动用仙术。”

我嘿然道:“看我眼下的情形想动仙术也不方便吧。”

命格呵呵笑道:“新近却是委屈元君了。”老头儿会做人情,允了本仙君此事,又让捎话问衡文清君安好。方才乘风归去,刚飘上去,又落下来,在正欲下房的本仙君身后高喊,“宋珧元君,且住一住!”气喘吁吁,从袖中摸出一块青铜八卦牌儿,递到本仙君手中。

“此物唤作离神符,是太上老君的宝贝,特意为元君预备的。天枢转世与元君都在东郡王府中,现下更住着衡文清君,恐有山精野怪作祟,此物可让元君出得真身,以防万一。不过每月只能使三次。元君须慎用。”

我揣起牌子:“只能用三次,忒少了点。”命格对本仙君挑三拣四的态度甚不以为然,絮絮叨叨了数句后,再说了怎么个使用法,才又乘股风儿回天庭去了。

我附回李思明身,慕若言已睡着了。夜里听着他的呼气声细弱且不甚长。无病无痛长大不容易,但在锦绣堆里长大,身子弱成他这个样儿也不容易。他这二十来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我合眼没多长时间,他又咳醒过一回。我扶他顺了顺气,下床摸一摸桌上的茶壶还有些温热,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了,睡下后才又安稳了些。我将他的被子向上拉了拉,在枕处掖严了,方才合眼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