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日,东郡王不在王府内,方便我趁上午去找衡文。房里没寻见,四处找了一找,远远看见人在后园的八角亭中坐着,身边依稀有东西在蠕动。待走近,原来是晋宁蹲在衡文身边的石凳面上,贴着衡文扭来扭去。正纳闷儿这几日不见他到涵院中钻,原来是缠上了衡文。晋殊在另一侧老老实实地坐着,也大着胆子用一只手扯着衡文的袖口。
本仙君靠近亭子,只听晋宁正向衡文道:“……赵先生,我以后背文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问你好不好?”
衡文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应该是正看时被小浑蛋钻过来缠上。我再向前两步,衡文尚未答话,晋宁又笑嘻嘻地道,“先生,我学过一样功夫,先生要不要试试看?”
衡文笑道:“你还会功夫?很了不得啊!演一招给先生看看?”
晋殊满脸焦急扯了扯衡文的袖子,晋宁的小爪子摸上了衡文的肩:“先生,我这本功夫是和小叔叔学的,叫渡气。唔……”
脸正凑上前时,本仙君箭步上前,在碰到衡文鼻子尖前将小祸害一把拉开,搁上地面,粗起嗓子道:“小叔叔找赵先生有事情。去别处玩。”
晋宁哭哭啼啼地跑了,晋殊恋恋不舍松开衡文的袖子,垂头小步跟在晋宁后面出了亭子。我长舒一口气:“万幸。”
衡文放下书卷望着我道:“小孩子贪玩,计较什么。”我咧嘴笑了笑。衡文今天心情看起来甚好,含笑问本仙君有何事。我道:“也没什么事。”随后,我将命格昨晚的话说了一说。
衡文道:“命格星君写册子一向爱偷懒省事,词不达意还罔生歧义。只盼他这次写得清楚点,别节外生枝。”
这话勾起本仙君的旧伤,我顿然道:“是了,谁晓得他在册子上怎么写。别到了最后变成南明刺了我一剑,那可冤枉大了。”
衡文搭住我肩道:“吓你罢了。放心,那时候有我,你怎么会伤。”
我苦笑道:“倒不怕他伤,只怕命格说的日期准头有限。说是四五日后,保不准今天晚上就来了。”
结果,当天晚上,本仙君睡在床上,眼睁得像铜铃一般,唯恐有什么动静。睁到三更后,除了天枢的咳嗽,什么都没有。一个没撑住,就睡了。
连着一两日,我白日到处打听名医替天枢治病,晚上提心吊胆唯恐单晟凌不按时辰杀进来,元气大损。半夜不敢睡,倒方便我替慕若言顺气端水。我这几日拿补品日日给他调理,晚上咳嗽也少了些。慕若言的手多了些热气。某夜我端水让他喝了后上床,他在枕上轻轻说了声“多谢”。本仙君辛酸老泪莫名欲淌。
命格老儿通报后的第三日晚上,三更时分,乌云压月,阴风大起。本仙君听得窗外有些不寻常动静。
本仙君难道真没看错命格老儿,单晟凌不按时辰进王府来了?
我将胸前的铜八卦牌合在双手中心,默念符诀。一瞬间脱得真身在半空,悄悄潜出去。
门外腥风阵阵,院中影影绰绰一个人形飘在花丛中,间或几声媚笑,犹如凄风号号,是女子的声音。
原来是本仙君猜错了,命格老儿个乌鸦嘴。
不是单晟凌来了,是妖怪来了。
闻这股腥臊味儿,是狐妖吧。
那狐女去的方向却是衡文的卧房,修行不到千年的小毛团儿却敢自己撞到上仙手上去。本仙君懒得费功夫追它,索性瞬移到衡文门前,等它送着过来。母狐狸乖觉,一眼看见本仙君,娇笑道:“哎哟,院里的仙家可真多。”
按照天庭的规矩,见到这等小妖怪,不能立刻就杀,要先讲一番道理。
于是本仙君沉声道:“妖孽,本仙君念你亦有心向道,不忍将你打回原形,若你能弃邪路,修正法,数劫过后或许能修得仙果,得入天庭。”
狐女道:“哎呀,老道士啰唆,没想到你这个年轻的小神仙也啰唆。奴家只是想与房中那位仙君亲近亲近,沾些仙露。罢了,反正已有占先的了,奴不与你啰唆,后会无期。”拧腰一道乌光,向正南去。我抬手一弹指,只听乌光里一声惨呼。已是留了些情面,能不能残喘一命还要看它的造化了。
衡文的房中妖气沉重,我正待破门而入,忽然想起留下天枢在房中。他是星君转世,定会引妖孽窥觑。衡文仙术远在我之上,房中无甚动静,料想他没什么。我在门缝边道:“衡文你先自己对付着,我看了天枢再来帮你。”
径直纵光回涵院卧房,慕若言在床上沉沉睡着,还好没什么。本仙君画了道仙障将他罩严实了,方才又向衡文房中去。
腥风更浓,衡文房前妖气沉沉,房中仍无动静,我大觉不妙,隐去气息闪进房中。
荧荧红光中,一个黑影环着衡文,低声道:“我自从见到仙君后,就知道我这个妖遇上仙君只有死路一条,我来此处就没打算留着性命。仙君周身紫气萦绕,仙气卓然,只望……”它附在衡文耳边,“仙君可知道,这世上最美妙之事,究竟是什么趣味吗?若是仙君能助我……”
银白如雪的长发,斜飞的妖媚双眼,是头白狐狸精。
本仙君当即现身:“毛团儿,你在做什么?”
狐狸缠着衡文,把本仙君当团气。
衡文神清气爽,且未受制,但却由着狐狸动嘴、动爪。
我钦佩狐狸的胆色,本不欲出手太重,奈何狐狸得寸进尺,越摸越不是地方,我一个没留神儿,念了个电诀,一道天闪咔地打向狐狸的天灵盖。狐狸有几年道行,闪身躲避,笼起妖气来挡。倒是挡去了大半,踉跄退了一步,哇地吐出口黑血,靠在桌边大口喘气。
我站到衡文身侧点亮油灯,狐狸抬着一双幽怨的双眸看衡文,又颓然闭上:“能亲近仙君一次,心已足矣。拿我吧。”
衡文上前了一步,站在我身前道:“我方才试探你是否吞噬元气,然你并无为恶之意,故我不曾驱你。这位仙君亦不会伤你,你走吧,日后潜心修道,自有正果。”
狐狸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慢慢站直身,尖尖的耳朵颤了颤:“前些日子仙君下界,就落在我修炼的山旁。我本是贪图仙君身上的仙气,近处一看,却再也忘不了仙君,只愿追随仙君身侧,方才尾随至此。今夜唐突,仙君方才的话,其中含义我已明了。只是……”双眼含着眷恋,深深盯着衡文,“倘若我有朝一日得成仙果,能否与仙君再聚云渊,畅怀一饮?”
衡文颔首道:“好,我答应你。你可要记住,我虚衔衡文清君。”
狐狸的眼眸亮了亮:“也烦清君记得,我叫宣离。”
本仙君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在下宋珧元君,你若成仙后想报今晚的一击之仇,也可以来寻我。”
狐狸的耳朵抖了一抖,爪子连抬都未抬,看来我方才在衡文面前喊它毛团儿,伤它颇深。本仙君向来大度,不同它这毛团儿计较,看它抽身欲走,忙赶在前面讲一句不得不提醒的话:“毛团儿,修道一途讲究清心寡欲,神清则气明,气明则……”
狐狸化风而去,将本仙君未完的话没入夜色。
难得本仙君论道,那狐狸却不听教诲。衡文扬眉道:“你成日絮叨你这个神仙是白捡来的,居然论起修行之法头头是道。”
我嘿然道:“天上几千年,满耳朵灌的不都是这个?毛团儿今晚先得你点拨,再听我一番教诲,足可受用百八十年了。”伺候慕若言成了习惯,看见衡文的前襟被狐狸扒开些许,忍不住凑手去拢了拢,再斟杯凉茶,灌了下去。
衡文坐在床边,摸起破折扇晃了晃:“怪不得你说凡间时,总露怀恋之色,原来人间当真万千世态,无限妙处。”
他悠然似有神往,本仙君心惊胆战:“清君,你我下界可是要替别人设劫数的,万不能节外生枝,赔进去什么。凡心若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衡文清透的双目盯着我:“放心吧,我只是略有好奇,泛泛探知。却是你,说得倒像你有体悟似的,莫非你心中,仍有凡情?”
我干干一笑:“哪能……当年的事感慨而已。”对衡文道了声好睡,回卧房去了。
附回李思明身躯,料想不多久天也该亮了,天枢睡得很熟,许是我设的仙障与他的仙气融会,宁了心神。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想起衡文的那一番话,还是觉得有点肝颤。
若衡文清君竟因这次下界沾染凡情,从根到梢清算,是不是都乃本仙君的过错,是我带歪了他?
想我第一次见到衡文时,只觉得这位清君的排场比天枢星君还要大。
当然,衡文清君也确实比天枢星君的位次高了些许。
当时我刚拜会过天枢星君,得了冷冰冰一点头。仙使引我一路行去,道是去拜会衡文清君,仙使对我道,这位清君与几位帝君位阶相等,我虚心竖着耳朵默记。将到衡文清君的微垣宫前,只见仙者众众正向另一方去,仙使道,你却不巧,衡文清君恐怕有事出门。遥遥指给我看被众仙簇拥在中间的那个渐行渐远的淡紫身影。我极目望去,只见仙光灼灼,倒与那位天枢星君的背影有几分相似,只是天枢星君还见了个脸儿,这位衡文清君连面都未见到。
我只得奉了一张名帖与微垣宫外的小童,再去拜会其余仙僚。
几日后,天庭上众仙约莫拜会完毕,我每日出门四处游荡,熟悉路径。那一日到了蟠桃园不远处的一方莲池边。天庭的莲花四时常开,一朵朵擎在水面上,亭亭然。池边云霭浮动,荷香阵阵,引人沿着池边一步步走,细细赏玩,走到云霭深处,却看见一块大石铺着纸,有一人半蹲半跪,正挥毫作画,想来是画这池莲花。
我走得近些,道了一声“叨扰”,那人侧过头来,手中的笔信手一甩,他“哎呀”一声,墨点溅了我一袍子,忙起身拱手笑道:“一时未留神,抱歉抱歉。”
我呆了一呆,倒不是因为衣裳上溅了墨,而是那人清雅如莲的好相貌。
那时候他看起来还像个少年,头发松松散在脑后,只在发尾绑了根带子,穿着一件麻色布袍,袍角掖着,袖口卷起,我在心中猜测,他是哪位仙君座下的仙童,还是个和我一样的散仙。
他满面歉然地道歉,我忙回礼道:“无碍无碍,原本就是我唐突,耽误了你作画。”抖一抖袍子再笑道,“在凡间就常说得染丹墨三日文香,何况此次染的是仙墨,更可算雅事了。”
他双目亮了一亮:“哦?凡间人竟是这样说吗?我未见过你,你竟是从凡间新上来的吗?”
我道:“正是。”
他笑起来:“可正好,我生在天庭,从未去过凡间,日后凡间的逸事还请你多和我说些。”
我那几日拜会仙僚,说的都是虚应客套的言辞,觉得这个半像仙童的小仙说话甚是亲切,于是道:“自然,只是我一絮叨容易没完没了,你听久了莫嫌烦。”
他笑得更深,我低头看石上的画,寥寥几笔,已勾出一枝莲花的轮廓,风姿跃然,诚心赞道:“好画。”
他听了像很喜欢,道:“你看得上这幅画,等画成后我便送给你,只当成是袍子的赔罪可好?”
我道:“求之不得,我却赚了。”看他蹲下挽袖匀墨,欲要再画,便道,“我在这里,恐怕打扰你作画的清静,先告辞了。”
转身时,听他喊了一声“且请留步”,我回头,他侧首望我:“你叫什么?”
我道:“在下宋珧,齐楚燕赵韩魏宋的宋,王兆珧。”
当时只说了名字就走,没想到,第二日晚上,他居然在玉帝赐我仙府的后院中,笑吟吟和我打招呼:“宋珧。”见我愕然,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画已装裱好,给你送过来。若从前门进一层层通报太麻烦,于是直接进后院来了。”翻墙入院,他倒不客气。我接了画轴,想起有玉帝赐的两瓶琼酿正愁无人共饮,便留他一起饮酒,他点头相应,并不推辞。于是就在后院的石桌上摆了两盘仙果点心,夜色中对饮。我还徒生感慨:“若在凡间,夜晚吃酒抬头可见明月,照了人影成一双,却是一件雅事。如今在天庭,想看看月亮,只好跑到广寒宫门口看。还怕去得勤了众仙当我想调戏嫦娥。”
他问:“在凡间看月亮是什么模样?”
我拿手一比:“上月弯下月残,每月只有十五、十六两日是圆的。每年八月十五最圆。所以人间叫此日为仲秋节,又叫中秋。不过最圆的时候,也只有这盘子那么大。人间仲秋节时,都在桂花树下摆酒赏月……”
就这么一杯杯喝,一点点讲,他听得甚有兴味,我也讲得甚有兴味,终于饮到大醉,后院中有条石榻,索性都滚到榻上睡了。第二日天大明,估计昴日星君已出东天门当值了一个时辰,方才都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他衣发凌乱向我一笑:“昨夜饮得好尽兴。”
我对他的样貌还没看熟,又呆了一呆,也笑着接道:“当真当真,我到天庭第一次喝这么痛快。”
他整了整衣衫:“只是我要先告辞回去了,昨夜未回府,恐怕他们到处去找。”
我方才想起一件事:“是了,竟忘记问你叫什么。”听他说回府,真是哪位上君座下的小仙?
他道:“哦,是,你没问我竟也忘了说。我生在天庭,所以没有名姓,只有生来就有的一个虚衔。我虚衔衡文清君,你喊我衡文罢了。”
我站在石床边,傻了。
天隐然已亮,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躺平。唉,想那时,衡文清君仙术正嫩,所以身量比本仙君还低了些许,带着些少年单纯气。几千年过去,如今在厢房里躺着的那位衡文清君比起当年……沧海桑田啊沧海桑田。
我侧过身,打量枕边那张熟睡的容颜。几千年,天枢星君却没有什么变化,就算如今转世成这个病恹恹的慕若言,本仙君眼前这张从容合着双目的清秀睡颜,依然还是那个天枢。
瞧着瞧着,本仙君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明天后天,南明帝君该出来了吧。这些天看惯了慕若言清冷的脸,立刻要面对南明帝君那张威严的脸了,我心中竟有些澎湃。我又替慕若言掖了掖被子。
本仙君遇见南明帝君时,会是什么情形?
第二日天色微阴,和风有点小凉,我怕成天在房里闷坏了天枢,与他同在涵院中透气。几个小丫鬟乖巧,落月捧了一副棋,本仙君与慕若言在石桌上对弈。
两局三局,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