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所谓下棋之趣味,就是要与那对面同下的人为着一子、两子的得失,三分、两分的局面你争我夺。你喜我怒,你扬扬得意我森森冷笑,彼时抓耳挠腮它时冷汗涔涔踌躇难下,图的就是这个乐子。
但是慕若言下棋,面无表情。你吃他一片子,他纹风不动;他吃我一片子,依然纹风不动。赢了输了一张面孔,本仙君十分气闷。
当年在天庭的时候,本仙君也曾与天枢星君对过几局,倒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你将他逼死了,他也眉头微蹙,略微沉吟;我入瓮中时,他虽不喜于色,眼梢眉底,却也有几分笑意。虽不多,总有些喜怒。如此一比,木雕似的慕若言又与当年的天枢略有不同。
我还记着,有一回在南极仙翁处偶遇,本仙君与天枢对弈,那一局我异常不顺,处处受制,使尽浑身解数也未扳回局面,只得怆然摔下棋子,唏嘘认输。天枢当时手指中还夹着一枚白子儿轻轻敲着棋盘,听我认输,莞尔一笑,细长的手指拾起盘上的子儿分装入篓。天枢星君平时清冷冷的,那一笑,倒真不清寒了。
我瞧着眼前的慕若言,天枢转世一遭,连身上仅有的一点暖气也转没了。慕若言便和今天的小风一样,虽和缓,就是透着凉。
慕若言抬起清透的双目向我面上看来,我想得出神,被他一看有些怔忪,片刻才恍然明白,忙讪讪笑道:“走了神儿,忘记落子了。”随手将手里的子儿落下,慕若言却终于动了动神色:“李公子下的是白子,怎么落了黑?”
我脸皮微热,刚才吃慕若言数子,收子儿时候窥他表情,没留意走了神儿,手里还捏着枚黑子,刚才一糊涂就落了。捡起来,越发讪讪:“发昏了,发昏了。”
只听见远远一声缓缓道:“不是发昏,是闲看花时风也醉。”
本仙君咳嗽一声,见那袭青衫径入院来,丫鬟道:“少爷,赵先生来了。”
我心道废话,赵先生都站到少爷的面前了,少爷能不知道他来了?
赵先生对本仙君拱手,客客气气道:“冒昧来拜,唐突入院,三公子莫怪。”我也只好跟着拱手:“赵先生客气客气,今日能得先生至,求之不得。”
衡文今天过来,一定是按捺不住好奇来看天枢星君的。
我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了,果然衡文装出一副略带疑惑的眼神,理所当然去看慕若言,慕若言站起身,我又咳嗽一声:“若言,这位是赵先生。赵先生,此是……”
衡文客客气气对天枢笼手一拱:“在下赵衡,是王府的幕仲。方才擅入,打扰言公子的棋兴,望言公子莫怪。”一双含笑的眼只盯着天枢。
慕若言拱手还了一礼道:“赵公子客气,若公子不弃,直呼在下若言就好,‘公子’两个字万当不起。”
衡文看天枢本无恶意,但天枢此时的境况,见外人只能将他心中的苦水再多勾出来些。又有风过,慕若言轻咳两声,应该是把剩下的咳嗽费力咽了,又勉强向衡文笑道:“些许失仪,见笑了。”
衡文道:“在下是有点小事来寻三公子,便不打扰言公子歇息。”暗暗将我袖子一拉,我随他走到十来步外,低声道:“你怎的过来了。”
衡文在我耳边轻轻道:“南明帝君来了,就在前院。”
本仙君惊诧:“啊?”
衡文道:“嘘。要装作全不知情到前院去。天枢气色不好,你先让他进卧房歇息片刻吧。”
我立刻回身,慕若言在石桌边收棋子。我道:“你进卧房看书歇息片刻吧,让下人收拾就好。”慕若言不理会,我只得由他在院中,与衡文匆匆赶往前院。
路上我问衡文:“南明帝君竟如此大胆,顶着南郡将军的名头公然到东郡王府?”
衡文笑道:“单将军有谋略,怎么会干如此蠢事,你看了就知道。”
前院情形令本仙君大惊。
十来个短衣打扮的人列在空地上,内院总管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捻着山羊须子,在这些人前来回踱步。
那十几人是东郡王府新筛选入的家丁。
其中一个伟岸身影,身穿破衫烂裤,足蹬麻耳草鞋者,南明帝君单晟凌尔。
我曾设想无数种单晟凌潜入东郡王府的情形,命格告诉我他是半夜抢天枢,我便当他出现一定是在天色漆黑、月黑风高时。翻墙破门钻狗洞,施展轻功落在房顶再飘然而下……种种可能都想过,万没想到他会在青天白日下卖身做家丁进了东郡王府。
南明帝君果非凡人。
本仙君叹息。
南明帝君就这么卖身进来了,东郡王府的总管就这么收他进来了。
王府总管的眼睛是怎么长的。
单晟凌与他是南明帝君时的模样无甚大差别。身高八尺余,雄赳赳一副身板,两道斜飞的漆剑眉,一双精亮的老鹰眼。虽面有尘污头若鸟巢,站在这群人堆里仍然像瘦猪群中的一头野猪,一望即知非等闲。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个卖身当家丁的。
难道是因为命格安排?
总管拿出名册,开始分点记录。本仙君缓步踱过去,总管立刻垂手躬身道:“三公子贵安。”
三公子一出口,单晟凌两道刀一样的目光立刻向本仙君割过来。我只做没看见,点了个头,道:“都是新入府的家丁?”
总管答是,本仙君踱到众人前,装作一一审视,踱至单晟凌身边,徘徊片刻,只做打量,心中寻思。南明落入本仙君手中,为不辜负玉帝嘱托,本仙君要派他去做个什么差事,让他见得着天枢却不能碰,两两同受煎熬。
劈柴生火看门的平常进不了涵院,南明太威猛,做不得小厮,思前想后,只有一样差使能让他入得了我院,见一见相好。
我沉吟完毕,向身侧的总管道:“此人,暂时让他倒各院的夜香吧。”
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完毕,装作去后园吸晨气,避开众人耳目闪进衡文房中,觍着脸让他将我真身提出李思明的身躯。衡文欣然为之,再欣然与我回涵院,隐在半空看热闹。
单晟凌身着家丁行头,正在院中墙角处清点恭桶,伸手去提恭桶的瞬间,无意抬头,恰望见廊下羸弱的单薄身影。他似有所觉侧过身来,四目相对。
望,也只是那么一望。单晟凌拎起恭桶面无表情地出了院子,慕若言故作镇定地回头,脸却不免白了些,刚抬步时还有些身颤。
衡文道:“此情此景,着实令人堪怜。”
我道:“等下我更让人恨,是吧?”
衡文打了个呵欠:“南明帝君却没什么资格怪你,他当年做棒子的时候,下手可比哪个都狠。”侧目看了看我,“青童和芝兰的事情你还记恨着吧?”
我道:“怎么能忘。”
青童是东华帝君座下一个送信的童子。东华帝君与衡文交情甚好,带携得常下帖请我去会会棋局吃个闲茶。都是青童来送信,来来去去就熟了。青童乖觉伶俐,因送信得以在天庭各处走动,谁料想竟一来二去和披香殿的一个小仙娥芝兰有了私情。动了凡情,做了些天庭不该做的事。某天密会的时候不幸被当值的天兵抓个正着,一层层直送到玉帝面前。本来有东华帝君、衡文与我说情,看玉帝的意思,也是粗略罚一下,贬到凡间就算了。偏偏南明帝君越众而出,说天庭自有规矩,不可因情面姑息,当按天条严办。灵霄殿上,昂然陈词。玉帝就将此事交给南明来处置。南明吩咐将青童和芝兰押上诛仙台,斩断仙根,投入畜生道,若青童生为狡兔,芝兰定生做猛虎;芝兰为蝼蚁,青童就是穿山甲;青童做虾米,芝兰定是吃虾米的鱼。如此这般互残互克九世后方能为人。仍是互为仇敌,命无姻缘。
南明帝君当时不敢得罪东华与衡文,在灵霄宝殿上给本仙君安了个罪名,叫作蛊惑胁从罪。说我身无修为凡根未清,大有暗示玉帝是本仙君教唆青童去调戏芝兰的意思。
谁能料到,南明帝君落到如今地步,本仙君难免要说他一句现世现报。
我道:“想起青童和芝兰,就觉得玉帝这么罚挺公平。但这种缺德事天枢并没有做过,偏偏他受的罪比南明多得多,又不公平。”
衡文道:“你说此话又不怕被玉帝听见了。”
一前一后荡回衡文房内,本仙君又成李思明。衡文要去东郡王处应个卯,我自回涵院。慕若言握着一卷书在房中坐,眼却不在书上,不知望着何处神游。
本仙君上前道:“若言神色恍惚,思乡还是思人?”
慕若言脸上写着思人,嘴里道:“整日闲坐,偶思旧事。”
我在他对面站着,阴声阳气道:“哦,是当年与那故人的旧事吧?”
慕若言不言语,本仙君将一手搭上他瘦伶伶的肩,一手抽了他手中的书,竟是卷高常侍的诗本。李思明的卧房是间半镂空檀木隔两进的叠间,内设床帐,外间有些古董玩器,摆着书案,可以做书房来用。我将慕若言挪进来后,特意在桌头案几堆满凄苦小诗悲凉小赋,供他抒情。
我原想看天枢每天袖一卷诗看窗外浮云,必是一番让人心痛的形容。他却不领我情,前两天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摸了本《易经》,拿一支小狼毫,边看还边批注,这有什么好注的?大街上哪个算命摊儿上不摆一本。我瞧见那书页上注得密密的小篆牙齿就发酸。我想,他爱看就看吧,总比闹着上吊跳河强。好容易今天换了本诗,居然还是高适。
我拧着眉头看封皮,蓦然醒悟。是了,单晟凌现在在做将军,所以读一读高适的战诗,看着烽火刀光的句子,想象烽火刀光中的人。刚刚在院子里看见南明拎恭桶,需要读两句诗重新温习一下他真正骁勇的模样。
我暗暗一笑,将书递还慕若言:“我已允诺不再逼你出卖手足,你喜欢什么,也只管开口。”
天枢淡淡道了声“多谢”。
我拖把椅子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喝,慕若言望了一望我的左袖,面色微疑。我方才记得袖子里硬硬的玩意儿是拿给天枢的,连忙摸出来,竖在桌上。
半尺高的竹筒,外皮青翠,里外都打磨得很光滑。我含笑问慕若言:“喜欢吗?”
慕若言端详了一下它,神色有些勉强地道:“这个笔筒很朴实有趣。”
我将它向慕若言面前推了推:“不是笔筒,你瞧仔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