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草碧水(2)
教语文的老刘老师喜欢把课堂搬到树荫里,简易黑板支在木架子上,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投射下来,风贴地吹过,凉润润的。叽哩子叫得太吵,老师跺跺树,受惊的叽哩子“吱——”一声飞走。老刘老师原是私塾先生,后来并入公家学校。因为早先私塾都是教些《百家姓》、《三字经》之类,所以要是哪个捣蛋鬼被拎耳朵罚了站,同老刘老师有了过节,就唱“百家姓,姓百家,先生打我我打他,先生打我我不怕,我打先生先生要回家”。老夫子却不以为然,听到了也像没听到一样,自顾将一张藤椅搬到树下躺倒,享受悠悠清凉。
有走村串乡的货郎担着担子到学校卖些零食,主要是小麻饼和灌心糖,还有做成手枪、飞机、小人等各种形状的小饼干。一分钱一粒牛屎糖,两分钱一根麻花,三分钱可买一块鸡蛋馓……五颜六色的糖豆被放在一个大玻璃瓶里,好多人围着看,七嘴八舌说这种颜色好,那种颜色不好。有个睁眼瞎常来学校卖老鼠药,竹板一打,嘶哑的声音就响起,让每个人都学会了:“你不买,我不怪,老鼠子晚上啃锅盖,一晚上就去掉几十块!”上课时间到了,校长站在老槐树下敲响铁轨,眨眼工夫,大家一哄而散。
学校难得有个宽阔的操场,跑道用细沙铺成。上体育课一个沙坑不够,就再挖了一个,让高年级学生到青滩渡河滩上挑沙。校长自己动手做了一副跳高架,用红漆涂好刻度,打出洞眼,两边插上铁钉,钉上再放一根笔直的瘦竹竿。体育老师亲自示范,用跨越式,从左侧助跑,起跳时,先提起左脚,紧跟着提起右脚,很轻松地跳了过去。
春天开学时,学校来了位姓姚的年轻漂亮的实习老师,齐耳短发,大眼睛,腮边有一对好看的小酒窝,笑的时候,一漾一漾的,异常动人。她把学校那架手风琴背带往肩上一套,头稍稍侧仰,两手在琴键上轻快地滑动,好听的歌曲像水一样流泻出来。为了那年“六一”汇演,她挑出十个男生十个女生,天天放学后在林子里排练“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西宁是领唱。结果,在县里比赛拿了一等奖,奖品是每人一支黑杆子“新农村”牌钢笔。
老师大都住在邻近村子里,只有校长以校为家。学校东边有一片菜园子,是校长开垦的。校长在地里忙出了汗,就把那顶蓝色鸭舌帽摘下来,挂在地头的树杈上。由于肥料充足,菜长得分外茁壮,连附近的老乡都赞叹不已。田野里的小麦勾了头,桑果子熟了,期盼中的农忙假也快来了。每年夏收、秋收的时候,学校都会放差不多一周的农忙假。
乡下孩子,在家都是父母的帮手,能坐在教室里上课着实不易。
尽管如此,半途辍学的人还是很多,低年级教室坐得满满的,五年级和六年级教室里就稀稀拉拉了。大家每天系着红领巾上学,在课桌上刻“三八线”,高年级同学用粉笔末刷白球鞋,除“四害”交老鼠尾巴,还要交牙膏皮和一些废铜烂铁。四年级开始背“乘法口诀表”,再往后,还要背“珠算口诀表”:“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五归添一倍,逢五进成十”、“六一下加四,六二三余二”……又进又加,添了又退,搞得一头雾水。西宁尽管作文写得特别好,但是拨拉着算盘珠子时,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上面一粒珠子就能抵下面的五粒珠子?
下课了,大家从各个教室里奔出,很快就闹成一团。“扭扭掐掐,问你吃鸡吃鸭还是吃黄鳝?哧——”忽然一齐出手,扭住某个缩作一团的倒霉蛋,伸向胳肢窝呵痒。对于女生,也有手段,看到头发蓬乱未梳理的,就唱:“麻雀子窝窝——可像萝卜?奶奶打水我唱歌。唱把哪个听?唱把奶奶听,奶奶骂我小妖精!”逃课的机会很多,钻到屋檐下抓鸟,爬到树上摘果子,溜到塘梢里掰茭瓜,跑到茨菰河里摸鱼……总是一出校门就不见影了。
五年级教室里,坐在门后第三排的,是一个叫罗小妹的十六七岁的胖女生。她在教室里很少抬起头,腰也总是躬着,身体整个趴在桌子上,屁股就显得格外大。那一次,她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刚坐下,窗外扒着几个坏小子挤眉弄眼地唱:“格么大的窗子格么大的门,格么大的姑娘没把(嫁)人……”
杏子黄熟,黄瓜落地。放完农忙假,再回到教室里,已不见了罗小妹的身影。她辍学了。
月亮粑粑
好大月亮好卖狗,
捡个铜钱打烧酒,
走一步,喝一口,
问问黄老爹爹黄老奶奶,
可要小花狗……
月光赤亮的晚上,小伙伴们一个牵着一个后襟在村前稻场上转圈,抑扬顿挫地齐唱:“月亮哥哥跟我走,走到天上提笆篓;笆篓破,摘莲果;莲果尖,戳上天;天又高,买把刀;刀又快,切腌菜;腌菜苦,烧豆腐;豆腐甜,过大年!”唱的词句本身没有什么意义,但许多人一起玩耍所带来的欢乐却是难以形容的。
格是文玩,要是武玩,就来“冲墙”。天宽地阔,到处都是游乐场。在稻场上,在河边的沙滩上,一大帮子人凭着伸手心手背分成两拨,相隔数丈远,臂挽臂各站一排,相对而望。一方先喊:“乌龙龙,黑龙龙,调个××冲一冲!”被人家喊到名字的那位,从队列里走出来,朝手心吐口唾沫,站定,运气,瞄准对方的薄弱处,猛地冲去……在两边的呐喊声里,如果将对方人墙冲破,便可带回一人,没冲破,就被“锁”住做了俘虏。游戏十分刺激,过瘾,弄不好被扑倒一大片,跌痛了手脚,撞肿了头,几声哎哟呻吟,都是家常便饭。
其实,“撞天门”也是格个玩法:“急急令,扛大刀,你家的兵马尽我挑——!”两排人相对站立,所不同的,不是让对方指名喊人,而是主动派出自己阵中选手出击,自然还是体弱年幼者拉手挽臂处最易被选作突破口。在扯破嗓门跳脚呐喊的助威下,起跑,加速,奋力一撞……撞开了“天门”,选一人带回自己阵中,没撞开,扣你没商量。
还有时候,一群人围成一圈,脸朝里蹲着,一人走出来到一旁抬头望月,另一人一边围着圈转一边唱:“揣粒籽,种粒瓜;连什么连?连大家。大家果,大家花,望月亮哥哥家来吃牛屎粑!”唱完,拔腿便跑,望月的那位转身就追。追上了就拖到圈子里,追不上,换个人继续进行。
大家热衷的是速度力量型嬉乐,一只沙包,让人跳跃躲避,兴奋不已。还有“打破锅”——每人脱一只鞋,垒成塔形,然后跑出几十步,用另一只鞋向塔射击。“哪边旺?这边旺。哪头兴?这头兴——”众人齐声发喊,那场面也是够壮观的。赢下别人的鞋,就远远抛向空中,输掉自己的鞋,则垂头丧气地赶去寻找。
稀稀疏疏的星星三三两两眨着眼睛,水面月亮一闪一闪。玩累了,大家就扒掉短裤,一个猛子扎到河里……睁开眼睛,你会发现你扎进了一个大墨水瓶,什么都看不到,赶紧浮出水。置身夜晚的河里,西宁感觉自己就是一条鱼。夜里的河,静静的,手臂划水的声音好清晰。有夜行的船下来了,众人游过去,扒住船帮,让船带上一程,然后再游回来……爬上岸的时候,月亮已悄悄西斜了,于是一个个往家走去。原野里,青青的秧禾、墨绿的树林、幽幽的河水、粉墙黛瓦的村舍,以及田间聚散缥缈的雾霭,共同描绘出一幅绝妙的乡村夏夜风景画。
农历七月中的夜,尤让人难忘。月亮最圆的那晚,是鬼节,心里会有一丝莫名的害怕与兴奋。天一擦黑,有人就点着艾草火把,在村前的小路上来回疯跑,嘴里大声念着“七月半,鬼打转”……声音传到圩埂上、树林子里时,会产生回声,像是被什么人接住又扔回来。村边水塘那里,有三三两两烧纸钱的火堆,红红的火苗映着肃穆的脸,也让西宁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此夕又称为“中元节”,即盂兰盆会,不仅是拜祭死去的亲人,也是纪念目连的日子。目连救母成功的同时,地狱的群鬼也跟随而出,因此七月被称为“鬼月”,七月十五日成了鬼节。外婆说,格一晚,阴间打开鬼门,放出孤魂野鬼到人间接受祭拜……人间为了免受干扰、伤害,便烧化冥纸、供奉好吃的东西以安抚那些无家的孤魂野鬼。
除了点着艾草火把疯跑;还有人会往蛋壳里放点菜油,再搁进一根草捻,做成河灯拿到水边放。月亮升高了,点点河灯在洒满月光清辉的水面上,往青滩渡漂去……渐渐地,烧纸钱和放河灯的人都消失不见,月亮底下一下子变得空旷无比。风,会在这个时候吹起来,秋天跟在格一夜后面,悄悄来到了。
再往后,八月中秋,“大月亮,二月亮,月饼甜,粽子香……”人人吃得嘴巴抹油。待到九月亮月的晚上,大家一阵疯闹之后,就跑到河滩上烧玉米,一拨人去地里办货,另一拨人则负责拾柴。给玉米外面糊层湿泥再扔进火堆,不一会就有扑鼻香气飘出。若是捉到了鱼,就抹一点盐,包上荷叶,再裹上湿泥扔火里烤。要是在火堆下面掏了个洞,那通常是用来烧山芋或者土豆什么的。秋天的老黄豆,则连秆子拔了扔火里,啪啪响着炸出来满地蹦,捡着往嘴里撂……
银盘一样的月亮,在身后悄悄升上了中天。
那一回,西宁玩到半夜回家,睡了一觉,以为天亮了,悄悄爬起,背上书包就往学校跑。到了学校,什么人也没有,他就一个人在月亮底下唱了好一会子的歌。
挑猪菜
乌龟脚,驮壳盖;
挑野菜,挑家菜,
挑一篮子翻过来!
两个大小孩分别抓住小小孩的头脚,左一悠右一荡,边荡边唱,唱到“挑一篮子翻过来”时,两人同时发力,将人家一下颠了个脸朝下。也有两人牵着双手玩,一边相互翻身一边唱,谁要是没能翻过来,就输了。“驮壳盖”被讹成“驮锅盖”,还要讲清的是,“挑野菜”实则是挑猪菜,也叫挑猪草,是给猪找伙食的。
野地里的草,只要猪愿意进口,都称猪草或猪菜,细米菜、灰灰菜、猪脚筋,包括山芋叶子、紫云英,还有长在水面的菱角菜,以及水底的“毛薇(鲫鱼草)”、“刺薇(灯笼草)”和“鸭舌条(带子草)”。从水中捞获猪草叫“拉”,用两根长竹竿贴住这些水生植物夹紧,然后搅转竹竿缠断根茎,拖上来就是一大抱,因为量多,都是塞满高柄筐篮担回家。初夏时,家家户户都会在埂脚池塘里用竹竿圈出一片水面,在里面撒进一篮子浮萍。不到十几天,满池塘都是红红绿绿的浮萍了,捞起来,抓几把细糠一拌,就成了大猪小猪的寻常饭食。
“养猪不赚钱,回头望望田”,每家每户都要养猪,养猪积肥,养猪过年。但猪是插瓢嘴,吃起食来两耳直掀,一槽食,几嘴一插一拱就没了。春二三月,山芋叶子以及各类水草都还不见影,被称作“红花草”的紫云英倒是长到刚能盖住脚背,但那是生产队里的作物,不可染指。此时,为了那些饿得嗷嗷叫的大猪小猪,男伢女伢们就手捏小铲挽起竹篮走向原野。
有一种开小黄花的鹅尼菜,是众人所爱。其形状和荠菜差不多,白浆多,汁水足,只要看见田里有许多黄色小花,心里就喜滋滋。鹅尼菜不但猪吃,人也吃。青黄不接的季节,把它用开水一汆,切碎,抓一把碎米煮成菜粥,黑糊糊的,吃得嘴里苦涩。就有人唱:“鹅尼菜,一肚子水,家里养个苦死鬼;大大讲撂下河,嗯妈讲摊了鬼……”村子里小孩子多,大家每天都要挑猪菜,就如同蝗虫一般,低头从田边地头和沟渠埂坡走过,只要能长猪菜的地方,一寸也不放过。近处挑光,就走向远处。
一般都是扎堆结伙一起出门,大家除了挑猪菜,也是要满足玩兴。
春天的颜色是五彩斑斓的,桃花红了,梨花白了,燕子贴水飞,小鸟枝头唱,返青的草一簇簇嫩蓬蓬的。白花鬼针长得茂盛,一边开着白花,一边打苞结籽。那些悬挂在草尖上清亮亮的露珠,被春天的阳光照耀着,发出细碎的光芒,让人感到新奇和兴奋。湿润而清甜的空气,仿佛把肺腑从冬天的干燥中捞出来清洗一遍,滋润得人通体舒畅,让希望随着血液在身体内加速奔跑,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总想张开喉咙唱出声来。
挑猪菜也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捡到人家鸭子在野外下丢的蛋,捉到淌水沟或者水草丛里的鱼,有时甚至能一脚踩到老鳖的壳盖上。
要是饿了渴了,就挖掘猪脚筋的根茎,有小指粗,剥掉皮嚼在嘴里,甜津津,粉润润。还有一种喊作“小鸡”的石蒜科植物,也有地方喊“老鸹头”,长着荸荠一般大的毛茸茸根块,脆甜脆甜的。但是据说格东西能土遁,有时会消失无踪,故挖掘前先画一个圈将其箍住,口里还要念叨:小鸡小鸡,快来吃米……
篮子挑满了,并不急着回家,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打闹玩耍一番。
玩得最多的是“丢铲子”,在地上掘一个足球大的坑,每人抓一把猪菜放在一边,然后在七八米开外画一道线,轮流将铲子朝坑里丢,丢进了,就把自己那把猪菜收回,老是丢不进的,自己名下的猪菜就在轮回中被别人掳走……要是有人输狠了,说丢坑不好玩,要打码,那就打码吧。折来三根细枝搭成支架,代替小坑,一样地用铲子投。
挑猪菜让西宁学会了几项智力运动。下老牛棋和茅缸棋,用铲尖在地上画出棋盘,随手捡几粒石子就是棋子;两人对走,输赢是一把猪菜。老牛棋棋盘为三个连套的方框,有上下和对角连成的线,当一方三子连成一线时,可以将对方最关键的子吃掉,以吃子多者为赢。茅缸棋棋盘为两个三角形组合,状如一只敞开的口袋,双方各执二子,谁被逼到茅缸底走投无路了为输。不知为什么,西宁很快就打遍原野无敌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