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草碧水(3)
女伢子多是玩“孵小鸡”,也是挖坑,但各挖一个,每人抓一把野菜搁坑里。留下一个人,其余的人都把眼睛蒙起来;留下的人悄悄地把一把铲子藏在其中一窝菜的下面,然后叫大家睁开眼睛猜铲子藏在哪里。谁猜对了,这些菜就属于谁;都不对,就归藏的人。但她们玩着玩着就唱起《对花》来,《对花》本就是黄梅戏《打猪草》里一个优美唱段,数英子跟四喜的姐姐二花篮唱得最好听:
郎对花姐对花,
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
发了一棵芽,
么秆子么叶,
开的什么花?
结的什么籽?
磨的什么粉?
做的什么粑?
此花叫作呀得儿呀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得儿喂得儿喂叫作什么花?
郎对花姐对花,
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
发了一颗芽,
红秆子绿叶,
开的是白花,
结的是黑籽,
磨的是白粉,
做的是黑粑。
此花叫作呀得儿呀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得儿喂得儿喂叫作荞麦花……
两个女伢,一问一答,配合手臂划动,腰肢扭动,唱得如行云流水,婉转动听。到了那句“呀得儿呀得儿喂呀”,旁边人一齐放开嗓子胡乱和上一气……最后,多是以起哄收尾。
唱累了,玩够了,该回家了。有人发现自己猪菜少得可怜,回家要挨骂,恐慌爬上心头。大家便一人匀出一点接济,倒也将篮子填得满满……夕阳西下,暮霭沉沉,进了村快到家门前,再将篮子里猪菜抖抖松,看上去分量更多了。
放牛
牯牛角,筛箩筐,
看牛伢儿孤单单,
半夜里起来摸牛桩;
摸到牛桩两头尖,
开开门来望望天,
望望东边才发动,
望望西边朦忪忪,
拿只笠帽没有顶,
摸件蓑衣没有领,
牵条老牛没有索,
哎唷哎唷哎唷唷……
只望自己快长大,
不做人家看牛人!
老一辈人放牛苦,那些叹苦小调就是他们传下来的。生产队饲养员粗腿老姚,每夜拎盏马灯睡牛栏屋,你给他做伴,他就给你聒古经,讲他十岁到财主家放牛,腊月三十,给东家挑满一大水缸水,才回家过年。不仅讲,还用阻塞的哑嗓子唱:“月亮出来两头弯,苦伢放牛在后山,残菜剩饭是我吃,破衣烂裳是我穿;要想吃餐白米饭,晓得哪一天,要想穿件新亮衣,晓得哪一年……”
替生产队放牛,倒是蛮有趣的。早春和晚秋,牛都放在水草丰美的河滩上,尾巴甩打甩打地啃着青草,不跑不闹,有时抬起头漠漠地望一望远方,又低下头去吃草。河水潺潺,蓝天白云,充满诗意。
夏天里,田埂上青草盖过脚背,柔嫩多汁,这时须将牛绳牵手里,让牛逐条田埂一一吃过来。牛舌头长,一扯就是满满一嘴,呼呼有声,小虫飞舞,蚱蜢和指甲盖大小的土含巴乱蹦。
青滩埂有十条牛,由一群半大孩子放牧,工分挣了,玩也玩了。
西宁也放过一年牛,虽说他户口仍留在西安那边,但生产队照顾他,破例给了一条已上了半年夹板被喊作“二货”的小牯牛让他早晚放放,不太耽误上学,一年40个工分,记到外婆头上。山里兴黄牛,圩乡多水牛,黄牛不敢下水,天再热它们也只是流汗而已。水牛恋水,夏天的水面上,常有游泳的水牛和小孩。水牛两角弯弯,大似筛箩,威风又漂亮,书上插图里,吹笛的牧童骑的都是水牛。
冬天,牛集中拴在生产队牛栏屋里,归粗腿老姚管理,屋子里充溢着牛屎尿和牛鼻子、牛嘴巴发出的气味,不好闻。粗腿老姚每天从草堆中抽几抱干稻草扔给它们嚼,中午牵它们到塘边饮水,有太阳时晒会子太阳。牛身上干白,毛都立了起来,骨头硌硌,走路时两后腿打拐。这时,人和牛都着急切盼望春暖花开的时节到来。
清明是每年首个放牛的日子,自然有着节日的仪式,那就是三更天就起来“抢青”。在这个特别的黎明前时分,牛可以抢吃地里任何青绿色作物,麦苗、油菜、红花草,但也只限定在黑幕里进行,大天四亮后不待太阳露脸就得打住,否则,让人家抓到就要问罪了。因此,人和牛都要起大早。轻轻地开门离家,手里拿一根新牛绳,一帮放牛伢子不约而同进了牛栏屋,粗腿老姚已提着灯在迎候。简单交代几句,各人换好新牛绳,就牵牛出门。黑咕隆咚里,风吹在脸上好冷,把身上衣袄紧了紧,到了一片踩着软软的红花草田里,各人散开,牛埋头一口一口地扫扯着,满耳一片呼呼声。
“抢青”以后,牛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浅浅的嫩草连成一片,牛吃起来也有劲了。天气暖和,鸟音如雨,油菜花开一片黄。在田里,须提防牛顺嘴偷吃麦苗,将牛绳牵在手里,或骑在牛背上。牛吃草很有趣,一口一口贴地扫,草全被坚硬的牙齿啃下来,像被修剪过一样。早上有露水,牛啃食过或踩过的地方,会留下一线灰白印迹。
要是草长得深,牛就用长舌头一下一下卷了往嘴里裹。啃过的草桩,过不久就会长出新叶,长出来了又被啃食……如此周而复始。
朝牛喊一声“低角”,牛就垂头,双手抓住一对坚硬乌紫的弯角,脚踩牛脑门上,再喊声“抬角”,牛就抬头送你到背上,等你翻身坐好,才往前走。牛背上很平稳,但打着跑就刺激了,牛背一拱一拱的,人在上面难坐住。特别是奔跑中下坡时,须一手揪紧牛毛,一手扯牢牛尾,才能保住不摔下来。
周边的牛全集中到河滩上放,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孩子,人打架牛打角实在难免。“奓(zhā)角牯,犏角沙,四线口,六个牙”,是说这样的公牛母牛正当华年,有的是力气。打角的都是身强力壮的骚牯牛,荷尔蒙旺盛,喜欢用角顶树、打土坎子,互相不服看不顺眼,就凭实力说话。两牛对峙,先“样角”走程序,说穿了就是心理威慑——各自抬起头,偏侧有顷,突然一低头猛烈撞上,再猛摆角尖,给对方眼窝和颈部造成伤害。几个回合下来,就头抵着头,角扳着角,不断移步转动身体,寻找有利地形,全身力量都用在角上,或进或退,或僵持不下……双方的人,就在两旁呐喊助威。斗红了眼时,怎么扯也扯不开,那就只有点燃火把抛到它们中间,才能分开。
要是河对岸正好也有一帮放牛的,对歌就不失为一种征服手段了。也不知谁先扯开嗓子,挑起衅争:
哎哩来,来哩啰,
对河的小伢喂,
我找你对山歌……
什么开花又开花,
什么开花在桠巴,
什么开花不结籽,
什么结籽不开花?
不待这边声音落下,那边就接上了腔,有时一人接,要是许多条嗓子搅和一起,那就特别热闹了。
哎哩来,来哩啰,
小小伢妮喂,
我和你对山歌……
棉花开花又开花,
茄子开花在桠巴,
桂花开花不结籽,
无花果结籽不开花。
起早摸晚地放,牛恢复了体力,脊背平了,屁股也不尖了。每天早晚肚子吃得饱饱,连右边的水肚子也吃得鼓起来。稻种下了秧田,春耕就开始了。牛全部套着轭头下田,把开满紫红小花的红花草翻耕过来,沤做早稻底肥。牛边犁边吃,吃得肚子鼓鼓胀。有时怕吃多了拉稀,就给牛嘴上戴个笼头。翻耕的水田里,前边是牛蹄溅起的水花,后头是木犁翻卷土块涌起的水浪。为了让牛配合,犁田佬们一边“牵啦”、“撇哟”地斥叫,一边骂骂咧咧,像骂自己心疼的儿女一样。
而不远处的田垄,麦子已经扬过花,正在全力灌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淡淡的腥甜味,齐腰深的绿色里,有小小鸟偷偷地东躲西藏。
西宁放的小牯牛“二货”卸掉夹板穿鼻子开犁了,头一回架轭,选了块好犁的松坂田,西宁走在前面抚着牛鼻子上楗头,队长拓佬亲自操刀扶犁扬鞭。“二货”虽然走得有点歪歪扭扭,但后脚能盖住前脚,架势不错,冲劲也好,惹得拓佬赞不住口地怜骂:“格个小东西……嗯,不错……不错!”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就出了事。西宁心痛“二货”开犁亏了身子,牵它到中午就探好的一处水渠边吃草。
“二货”心无旁骛地吃着又嫩又茂密的细毛草,一不小心,前脚踏空,身子跌进水渠翻不过来,四条腿在空中乱划乱蹬。西宁吓得要死,听大人说过,牛一辈子眼睛朝下看脚底一小片土,若眼睛向上,看到从未见过的没有尽头的天空,害怕天要塌下来,会把心肝吓裂……
他来不及细想这是不是真的,慌忙脱下外衣扑上去捂住“二货”双眼,让它不再恐惧……附近干活的人见状纷纷赶到,一起抱颈掀腿,加上扁担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二货”掀翻了过来。
大片红花草犁完,接着是耙田、耖田。耙田时,两腿分开一前一后站在耙齿框上,一手握鞭,一手抓紧牛尾,控制好平衡,只要向牛发号施令,该走就走,该转弯就转弯,但要不停回头察看着土块破碎及土面平整程度。耖田,则两手扶着耖框,跟在后面跑得泥水飞溅……格些日子,牛忙得没工夫放,只有割草喂,人和牛都累坏了,身上溅满烂泥。下晚放轭后,牛低着头,尾巴都懒得甩一下,牵到树下,适时喂上包了泥豆或是黄豆的稻草包子补一补。直到早稻秧插完,才松一口气,牛又可以放到河滩上吃草了。
发棵鸟飞走,树上桑果子给摘吃完,杏子也摘吃完,浓荫匝地,夏天就到了。天最热的时候,牛见到水就要泡,鼻子一犟,你扯着绳子怎么拉都拉不住。“双抢”时一天活干下来,不等解轭,就下了水,泡在水里凉快。蓝蓝的天空,绿绿的村林,静静的河湾……一只水牛把身子浸在水里,露出的一小截身背上,立着两只牛背鹭。也有的伏身树荫底下,一边眯着眼睛,一边懒洋洋地反刍倒草,两只耳朵和尾巴不停地拍打着苍蝇。
“双抢”熬过后,牛就基本完成了当年的使命。秋天的河滩仍是一片碧绿,水草丰美,野花不断。把牛绳往角上一盘,就不要管了,大家可以尽情地玩。地里有玉米和山芋,附近塘里有藕有菱角,树上有酸甜酸甜的野毛桃,想吃什么就弄什么。
中秋节边,黄豆荚硬了。拔来一大堆豆秸或花生秸,放入挖好的埋了干草的坑里,点燃火,趴在地上一气猛吹,一会儿工夫,豆子叭叭炸,大伙儿捡起来朝嘴里撂,咯嘣脆,同时手里拿根树枝不停地拨着火堆……一个个都成大花脸,嘴上是火灰,手上是草屑,笑起来是那么开心。
到了冬天,草儿黄了枯了,不用放牛了,牛就在屋里吃稻草。
乡野上的甜润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丈八尺高,
骑白马,带弯刀,
走你家门口抄一抄,
问你吃橘子吃香蕉?
明晃晃的月亮当头照着,没有围墙的稻场上,一大群孩子开始游戏。两个稍大一点的用胳膊搭起“城门”,其他人一个牵一个从下面钻过,并接受盘查:进“香蕉帮”还是进“橘子帮”?选择哪一边站队,必须快速作出抉择。进“香蕉帮”么,脖拐先被砍一下,进“橘子帮”则肩膀上请吃一拳……最后,两帮人马面对面站定,搭“城门”的两个头领双手相拉,各自的人一个接一个在身后抱紧,喊声一二三,拼命往后拉,有时候二三十人一起喊,那场面真够壮观……
某一方被拉过界线,就乖乖认输。格个玩法的唯一缺点,就是出力太大,容易导致肚子饿。
为什么不用斧头和菜刀做帮派标签,而是选择能进嘴的水果?
其实,圩乡孩子几乎没有人见过橘子和香蕉,哪知橘子和香蕉长什么样,是红的还是绿的?那时虽然未必顿顿都能吃饱饭,但能入口的果实并不少,既不是买来的,也不是种的,只要到了时节,许多熟悉的身影就出现了。从树上的桃李杏枣到水里的菱藕鸡头米和野荸荠等,只要想吃,总能找到吃的。把格些东西弄入口中,几乎就是一种本能,一种天赋。就像大家在稻场上玩饿了,不知谁喊声“摸瓜去”或是“踩藕去”,众人齐声响应,立即行动,且很快就有了不俗的收获。
春天里茅草铺满了河滩埂坡,各种小昆虫飞舞和栖息其间。
“茅钻子”是茅草的嫩芽,更准确地说是孕穗。把它从叶鞘中轻轻抽出,剥开外面包裹的绿叶,露出白细的花蕊,嚼在嘴里有丝丝甜味。野蔷薇的嫩茎,俗称“刺玫薹子”,又叫“牙牙碰”,春二三月里由老秆或地下根抽出嫩茎,竹筷粗细,有青的有暗红的,掐下来,撕去连叶带刺的表皮,翡翠秆嚼嘴里,沁甜沁甜。西宁不明白,为何有人却说格东西不能吃:“牙牙碰,牙牙碰,男伢吃了脑壳痛,女伢吃了肚子痛。”淡绿色的灯笼果低矮地长在田间,透明欲滴的样子,轻缓剥开外层多角形嫩萼苞,露出里面圆嘟嘟浆果,干干净净,直接塞嘴里。
“梦果子”格个名字取得真好,像梦一样的果子——可不是吗,你看它隐在绿叶丛中红扑扑、水灵灵、娇艳欲滴的模样,就跟珊瑚、宝石一样,闪着梦一般迷幻的光芒。有点像草莓的“梦果子”还有个名字叫“栽秧果”,每年初夏麦黄插秧的时候,田埂和坡地边草丛里,总是藏着星星点点的小红果。小心地摘下来捧在手心里,红色的汁水似要溢出来,吃到嘴里酸甜酸甜的,所以它又被喊作“酸巴留”……没有熟透时,是酸味重于甜味,熟透了捡一颗撂嘴里,哎哟喂,酸酸甜甜的味儿直流进心底。要是在田埂上摘多了,就掐一根小草给串到一起,提在手里边走边吃。累了就躺下来头枕着埂坎看天上云雀,或是扯来一截芦苇,在叶鞘处捏两下,吹出乌拉拉的声音,惊起野鸟贴着水面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