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中国人(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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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痛苦的中国人(8)

画家说:“有一些古老的民族,他们相互那样仇视,以至于一个民族将另一个征服之后,便将该民族寺庙中的雕像砸成碎块,用来铺成自己家的门槛。在一些民族文化中,门槛前画有迷宫似的图案;正如人们所说的,这些图案与其说是用来辟邪驱魔的,倒不如说是让人驻足,并且建议绕而行之。对我个人而言,这些门槛完全不成什么问题。换句话说:我对此还不够成熟。然而,有时我也在想:如果门框上方可以画上画的话,那该多好啊——那么为什么脚下这些门槛就不能通过颜色形态变得可让人辨认呢,或是干脆涂好色彩后再铺设呢?——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此间,神父始终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他说道:“就我所知,门槛作为物体很少出现在传说故事中。有一位先知预言说,神庙会经受强烈的震动,即便是石头门槛也会被掀起。但是,门槛作为一个意象却屡见不鲜,虽然通常会用另一个词来表述。在一些相关文献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门槛’这个词语旁大多会有一个箭头,并且注明:见门。门槛和门(或大门)都是作为整体的组成部分而存在的。这个整体在《旧约》中指的就是城市,时而只是尘世间的——怒吼吧,大门!咆哮吧,城市!——时而又是天堂上的:上帝热爱锡安的大门[20],胜过雅各布所有的帐篷;而在《新约》中,它时而象征诅咒——象征地狱之门——时而又象征拯救:我就是一扇门。凡是穿过我进来的人将获得拯救。——然而,在人们的通常意识里,门槛则意味着: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的过渡。但我们或许很少意识到,其实门槛本身也是一个区域,说得更确切地说:一个特别的区域,一个考验或保护的特别区域。那个约伯贫困潦倒地蹲在上面的垃圾堆,不就是这样一个用来考验的门槛吗?从前,如果有人逃到某户人家避难,不也就是坐到那户人家的门槛上吗?一个像‘门厅’一样的古老词语不也正说明门槛是一个逗留的地方,是一个特别的空间吗?可是,如今的学说表明,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门槛已经不复存在了。近代有一位哲人说,对于我们这辈人而言,唯一保留下来的门槛就介于清醒和梦境之间,可就连这个门槛也几乎被人视而不见了。唯独对于那些精神错乱的人而言,举世共睹,它公然突显在那日常事件中,就像那些被摧毁的神庙所留下的残垣碎块。他说,门槛不是界线——内在和外在的界线都越来越多了——而是地带。在‘门槛’这个词里,似乎包含着转变、洪流、河中浅滩、马鞍、障碍(是避难的障碍)。正如一句已经几乎失传的成语所说:‘门槛就是泉源。’而那个哲人则如是说:‘正是那些门槛,无论相爱的人,还是朋友,都从其中汲取了力量。——可是,如今(这样继续说道)要是不在我们自身中重新找回那些被抹去的门槛,那会在哪儿呢?通过我们自己的创伤,我们才会得以康复。即使天上不再下雪,那雪花也会在我的心里继续飘落。’每一步,每个目光,每个表情,都应该意识到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可能的门槛,并且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创造那些失去的东西。然后,这个改变了的门槛意识就会把人们的注意力重新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上,接着再从这个转移到下一个上,如此类推,直至地球上重新呈现出一场和平盛宴,起码对于这一天是这样的——然后,每天再继续循环往复下去,有点儿像孩子们玩的游戏一样。在这个游戏中,石头磨剪刀,剪刀剪纸片,纸片包石头。——这就是说,门槛作为力量的聚集地或许并没有消失,而是可以说,变得符合要求,是内在的力量。在这样的门槛意识中,至少每个人都可以让其他人自然死亡。这样的门槛意识就是自然宗教。再多就不用承诺了。”

神父坐直了身子,朝在座的望了一眼,好像他还想把自己的说教依然继续下去。可是他接着出乎意料地笑起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开始讲述起来。这时,他恰好想起父母家里那个石头门槛。当年他常常“光着屁股”坐在上面。那门槛是由一块花岗石凿成的,可它并没有铺在屋门口,而是在木头谷仓门口。相反,屋门前的门槛则由一块简易而宽大的赤松木板制成,上面有一个深深的孔节格外引人注目。雨天里,他和兄弟姐妹常常在那儿玩玻璃弹子。有时候,手指会被粗糙的木板擦破皮,或者会有木刺嵌入皮肤,导致后来化脓。

此刻,那些听众也想起了早就被遗忘的往事。于是,大家开始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交谈起来,以至于最后只听得一个独一无二的多声部讲述。

“坐在屋门槛上,就有点周末或者下班的样子。一项义务完成了,人们可以休息了。如果那些路过的人看见你这样坐在屋前的门槛上,他们会变得友好。你这会儿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有一次,当一群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棍棒紧跟在在我身后时,我并没有为了躲开他们而逃进屋子里,而是在门槛上等候他们。于是他们同我打招呼,向我点点头,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有些门槛很高:你跨过门槛时要抬起膝盖,脑袋会撞上门框。坐在门槛上,则意味着:这里的房门可能就没有上锁!当然,这时候你也做不了多少事情,最多就是吹吹肥皂泡,或者脚后跟和肩膀抵在门框上看看书。妇女们习惯于搬一把椅子坐到门槛上,做些编织的活儿。而我则经常坐在门槛上,观察外面的暴风雨,任凭一颗颗雨点和零零星星的冰雹轻轻地打在身上。当时,我的祖母哮喘病突然发作,她从屋子里冲出来,恐惧地站在门槛上喊了几声,便窒息而亡了(最后的几声喊叫像吱吱的尖叫声)。早晨起来,门槛上有时会有死老鼠和鸟儿羽毛,上面还粘着残留的内脏。每逢复活节前大扫除时,门槛都会被彻底地冲洗一遍。于是,只见热腾腾的雾气袅袅升起,门槛则又呈现出它最初的模样,且气味也变得很好闻。到圣灵降临节时,门槛两边则用一小棵桦木加以装饰,显得格外喜庆。父母房门前的门槛对我来说特别高。而邻居家门前的门槛上则刻着少见而奇特的字,那个门槛是用一块上世纪的墓石凿成的,现已破烂不堪。据村里人说,地震时不应该逃到室外去,而应该跑到门楣下方的门槛上站着,因为那里比较安全。对我而言,‘门槛’还包括‘拆除’的涵义,因为门槛的木头需要不断频繁地更换;不过它也会首当其冲地遭到霉菌的侵蚀。显然,门槛只出现在农村,城里人已经把它遗忘了。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美的门槛当属一个钟乳石洞入口处天然形成的门槛了:那是一条从一片黏土中向外延伸的坚实稳固的光道,四周呈圆弧形,向洞里望去,只见巷道下方又伸出一条巷道,像玻璃一般透亮。而我所体验过的最美的门槛则是一间厨房门口的门槛。门槛铺着一块地毡,上面钉了一些图钉:没完没了地说了一整天话之后,我又会重新回到这些物体身边;‘门槛就是我的归属’,我是这么想的,且坚持这样的想法。记得童年时代,有一次,我站在一扇紧锁的房门前,冲着门大声喊叫,然而,我喊的不是‘开门!’,而是‘你快开门!’——而且每次走到森林的门槛上,在踏进去之前,我也会同样喊道:‘你快开门!’在那积雪覆盖的门槛上留下了鸟儿的足迹!那么,门槛-恐惧的反义词是什么呢?——是附带好处。”

大家都纷纷求助于那个提问的人,问他是不是想要对在座的各位进行一次“测试”。他的回答是:不是,不是测试,而是想让大家讲述。“因为我注意到,除了这个有关门槛的问题之外,没有其他话题可以让大家畅所欲言了。”

在这兴致勃勃的讲述中,甚至有人打断了正在打电话的主人的儿子,也想听听他对门槛的理解。但他只说了两个字“干扰”,便又躲进墙角继续打他的电话了。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沉默起来。然而,这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谈话间歇的停顿。讲述好像更加在沉默中继续下去,而且以这样的方式变得更为意味深长。每个人都越来越深地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并在那里与另外那个人相遇,因为他现在与之无拘无束地拥有一切共同的东西。“那毕竟可以说是我们了。”(为什么我可以说“我们”呢?——我们可不是许许多多的人。我信赖的就是这个“我们”。这毕竟是事实啊。)有一个人放声大笑起来,看样子很突然,另一个人点了点头。或者在一轮喝酒时,有人在桌子上划了一道线,下一个人要接着继续划下去。

大家都已经不再喝酒了:主人忘了给大家添酒,客人们也忘了把杯里的酒喝光。雪茄熄灭了,烟斗不冒烟了。反而有一股榅桲树的气味扑鼻而来,从屋外吹来夹带着雪花的微风。主人不再扮演主人的角色了;“主人”,有人这么叫道,然而,主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声是在叫自己:他只不过是偶然聚集在一家小酒馆里的一群人中的一分子而已。

这些人在各自的沙发椅上正襟危坐,仿佛靠背成了多余的。他们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吗?不,那个事件——这样的讲述——已经发生了。在那个化为焦炭的火堆里,我们共同的眼睛认出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夜间大都市。在这座城市里,呼啸声接连不断,闪光纵横交错,隆隆声不绝于耳,光与影的队列从这一端奔向另一端;时而有一道道闪光穿越,就像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奇怪,目光遇着火就变为凝视,碰到流水却常常避开。

我们并没有在等待。尽管如此,依然缺少一个人。直到女主人进屋后,我们才意识到她之前一直不在家。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身着一件颜色如子夜星空般的深蓝色节日礼服,脚穿一双如鸟喙颜色的黄靴子。她径直坐到我们中间。她弥补了这样一个圈子。男人们在她身边一个个都显得胡子拉碴的。尽管这位女士的脸被宽帽檐遮在下面,但依然难掩其满脸的倦容。这是一种幸福的倦容:她肯定刚刚经历了一些什么(一段音乐?一个雪夜?)。就这样,她落落大方地参与到我们那要澄清一切而沉默不语的讲述讨论中来。屋子里暖洋洋的,但从她的大衣里弥漫出一股寒意;衣服上的起初还片片成形,但不一会儿就融化成一颗颗小水珠。这时,一只盲蛛迈着长腿穿过大家的视野,球形身体在其下面的影子映衬下显得格外硕大。有一只像小猫一般大小的枭在窗户前不停地嘶叫着,它距离窗户如此之近,好像立刻就会栖息在窗台上似的。邻居家的房屋清晰可见,一堵黄色的墙上爬着一棵紫藤,那如手臂粗的树干相互缠绕蜷曲着,好似许多轮船缆绳的绳结一般。一棵白桦树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树上垂下来的枝条让飘落的雪片打得来回晃动;空寂中,一根树杈在轻微地颤动着:刚才一定有只小鸟从那儿飞过。一棵紫杉呈星状拔地而起,满树的针叶也呈星状,它像一个路标一样,指向那个马鞍形低地上的拱门。那拱门将山下沼泽平原上那稀稀疏疏却越发显得明亮的灯光嵌镶起来。

大家在屋前互相道别。这里的路分别通往好多方向。飘落在路边的雪花,通常都会立即融化掉(唯独在那些半卷起的黄杨树小叶片里,雪花才会留得住,从而使整个灌木丛变成了一个雪白的发光体),此刻把那一条条分岔装点得格外分明。人人都拐向各个不同的方向。主人转身穿过屋前花园回到屋里。他的妻子站在楼上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远远地望着我们离去,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独特的魅力:她不是那种令人出神凝视的女人,而恰恰相反,她是会引发你思考的女人。这座房子外墙上挂着一盏灯,是院子里照明用的。片刻间,它好像属于一个山村似的。

我没有沿着回家的路下山,而是拐到了一条小巷里。巷子极其狭窄,两个人都难以在里面并肩行走。巷内的弯道呈之字形,拐了一个弯儿后便又重新踏上了通往老城区的大道。突然,从拐角处的一排房子里传来电话铃声。铃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仿佛响起的那一声只是为了向人们发出一个信号似的。此刻,我只想一个人投入这漫天飞雪的怀抱中。下山途中有一段上行的路,但那段路通往树林对面的另一座更高的山峰:我想象着自己正在温特山山脊上走着夜路,两旁除了光秃秃的石灰墙外,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只好什么都不去想,一心一意地扶着身旁的栏杆赶路:“就在那儿!”

在山下两条路交汇的地方,我遇见了那位画家。他正冲着一道岩石上的裂缝出神地观看着。裂口上覆盖着一株攀爬植物——其实不只是覆盖在上面,而是完完全全地塞满了。画家手里捧着那株植物沉甸甸的垂摆,上面开满了一朵朵蓝茵茵的小花,在片片绿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灵动可人。雪花被风吹成一堆,融化,然后又结成冰。在这样的雪地里,那片蓝蒙上了一道十分古老的冰川的色泽,那垂摆就是对应的冰舌。再久久地看去,这片蓝就会被映衬得更加鲜明。随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人们在考古发掘时常说的一句话:“你们首先得找到那些边缘。”画家一边晃着手中那条用植物编成的长裙,一边冲着我喊道:“这些五彩缤纷的颜色流动起来多有意思啊!”再说:“各种各样的颜色到处都是!”再说:“这些颜色应该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