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看见节奏,听出美感

在艺术的领域里,

听觉与视觉混淆了,

彼此加强,

带来单一感官无法接收到的丰富经验。


多年前,我带着当时刚上小学的女儿到“国家音乐厅”听音乐会,中场休息时间,女儿照例要到后面挑高大厅玩上上下下楼梯的游戏。突然,她发现大厅上挂着董阳孜巨幅的书法作品。女儿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我解释:“那是《大学》上的句子,瑟兮僩兮,赫兮喧兮。”她又问我:“可是为什么要挂在音乐厅里?”“因为那句子说的是声音……”

我犹豫着,想要怎样将那两句话用她才七岁年纪能够了解的方式说明,我还未开口,小女生却认真盯着那幅大字,半自言自语半对我说:“还挺有道理的。”

挺有道理!什么样的道理?她绝对看不懂董阳孜豪迈笔画写的字,不会了解八个大字中任何一个字的意思,她认定的“道理”,不会是文字上的道理。

我试着体会她天真直觉里感受了什么道理,她刚听了半场钢琴独奏会,耳朵里还充满四十分钟旋律与和声的记忆,然后她看到眼前龙飞凤舞的大字。她应该是将那大字在空间上的铺排所产生的韵律感,与感官中残存的音乐迭合在一起,因而有了她心目中的“道理”!


空间也有韵律感


这让我想起了傅聪。傅聪有一个知名的父亲,民国文人、翻译大家傅雷,而且傅雷留下了大批写给傅聪的家书。家书里傅雷多次教诲傅聪要扩充自己的艺术体会,不能光是关在房里练琴一练十小时,要找时间出去接触大自然,更要找时间去逛逛美术馆。

傅雷自己热爱西洋音乐,也爱西洋美术,对美术史有深刻的认识与见解。他主张,理解西洋美术大有助于傅聪诠释西洋的钢琴曲,那里面的深层精神必定是彼此互通的。

傅雷听音乐,也看美术,用耳朵听,用眼睛看。傅聪对西洋美术的接触认识,一直没有达到父亲的层次,然而我们看傅聪谈论音乐,却会发现他有超越父亲的特殊能力。傅聪经常用中国诗词、中国山水画甚至中国书法来说明他听到的莫扎特或舒伯特乐曲。他在演奏莫扎特或舒伯特时,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感官经验,显然不只是听觉,还有视觉,真实与想象的视觉效果。

说傅聪“看到音乐”并不为过。傅聪能够思考、演奏出独特的音乐风格,在肖邦、莫扎特、舒伯特的曲中弹出难以言喻的“中国味道”,其影响或许不是来自他并不熟悉的中国音乐,而是因为他的中国空间概念,来自中国诗词、中国绘画与中国书法的空间韵律,让他能够弹出不同的音乐。

空间也是有韵律的,这是事实。美国画家波洛克(J. Pollock)的抽象画之所以动人,就是靠那些看似随性洒落在画布上的颜料,巧妙形成的韵律;或者看看赵无极的抽象画,那炫丽的颜色几乎没有任何具象联想,但它们互动形成的抽象韵律,却再强烈不过。

最容易让人感受空间韵律的艺术形式,其实是中国的书法。书法以字形、字义为艺术元素,在创作与欣赏上就都必须依从字的顺序逻辑。不管创作或欣赏,书法有固定的顺序,也就有了固定的时间序列。

一幅画可以从中间画起,也不妨从右下角开始。一幅画或许中央部位最吸引我们注意,但也有可能我们眼光从左上方先观察,书法却不然。书法一定有第一笔、有第一字,一路排到最后一字最后一笔,书法家从第一笔写到最后一笔,看书法作品的人,也必然从第一字看到最后一字。

那深刻、那线性时间的舒展,像音乐。笔画在空间上创造或紧或松、或快或慢的书写与阅览节奏,控制并取悦观者的眼光。

所以绕路音乐,或许是使得我们更能体会书法之美的特别方式。时间韵律感愈强,应该也愈能贴近看到、听到空间里的韵律吧!


音乐里的空间感


反过来,声音里难道就没有空间吗?最简单的例子,中文里以j、q、x为声母的字,如“尖”“狭”“小”“浅”,容易给人收缩空间的意义联想。相反地,表现宽广的字,通常都是以g、k、h作声音的。这绝非偶然。

音乐也能传达细腻的空间感受。经常被拿来形容音乐的英文字里,有一个是expansive,尤其讲起卡拉扬的风格,十位乐评家大概九位会自然地用上这个字。但这个字明明是讲空间向外延展扩伸的啊!音乐要怎么样扩张,是靠巨大的音量传得更远吗?

当然不是。听音乐的人,很快就能领会什么是expansive,也就知道这样的音乐感人迷人之处。音乐有方向性,纪律齐整的强弱变化,在卡拉扬指挥棒领导下,显示再清楚不过的方向感。音高与音量形成相互作用的方向暗示,带引着我们向前向后、向上向下,就是绝对不会停滞不动,不会徘徊彷徨。

卡拉扬善于层层堆叠、累积细微的方向变化,逐渐培养听众的耳朵习惯,由习惯产生预期,期待音乐或朝正在变化的方向一直进行。是那样的心理预期,让听众仿佛听到了愈来愈广大的空间,借由音乐在我们身边打开,似乎可以一直开到天涯海角去。

原本是时间艺术的音乐,却产生了再鲜明不过的空间感受,在艺术的领域里,听觉与视觉混淆了,彼此加强,带来单一感官无法接收到的丰富经验。

俄国音乐家斯克里亚宾(Alexander Scriabin)听音乐,眼前就会出现色彩。他发明了一种特别的钢琴,连接发光装置试图表现他听到的光泽变化。我们现在知道,斯克里亚宾的神经系统跟平常人不同,应该接到脑后部位的听觉,和应该接到脑前部位的视觉,彼此干扰了。所以他真正“看见音乐”。

我们不需刻意去动手术改变神经回路,只要多费点心思,留意体会空间中的韵律、音乐里的方向性,视觉与听觉也能混合制造出奇特的美感体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