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法中体会时间流动
在书法中察觉节奏韵律,
进而听到时间吐息的美妙音乐。
中国文人文化生活,讲究琴棋书画,不过这四项艺术,自有轻重之别。
最重的,首推书,也就是书法。理由不难想见,唐代以下,开始“书判选士”,因应有了台阁体,写不会、写不好台阁体楷法,大有影响科举中试的机会。所以小孩启童蒙后,就要学写大小字,在上面下许多功夫。文人没有不会写字、不通书法的。
文人画中出现书画同体的特殊景致,一部分源于书法的普遍。不是每个文人都能画,也不是每个能画的都是文人,那怎么区分文人画?文人画上除了有画,要有诗文,要有书法。如果只能画却不能书,那就被从文人传统中除名了,只能是次等匠艺之作。换另一个角度看,就算不能画的文人,也都有本事能在别人的画上题写几句,参与了画的创作与涵养活动了。
四项艺术中,与文人生活最疏远,保留最多匠艺性质的,是琴,是音乐。近世文人真正自己创作或演奏音乐的,不是没有,但比例上绝对低于其他三项。音乐在中国近世文化中,还是由职业匠人负责动手动脚,文人站在欣赏的位置。
如此的文人传统,自然倾向于用空间的观念来看待、来理解书法。书与画关系密切,于是先入为主认定书和画一样,都是讲究空间上合理、美观分布的。加上书法的单位是字,与考试最为相关的台阁体又格外讲究齐整,于是排比俨然字行,成了书法的基础,更加强了空间意识的重要。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书法不应该只是空间的艺术。书与画最大的不同,在于书法因应文字意思,有一定的顺序,从上而下,由右而左,字句的顺序规范了浏览阅读的方向。画可以借由布局墨色,安排观画者的视线变化,不过基本上,画的空间整体性更强烈,观画、读画人也有更大的自主决定顺次的空间。书法作品中,写者书写有一定的次序,这次序同时也就是阅读者理解作品的次序,中间有高度的强制性。
次序,那就牵涉到时间了。固定的方向,决定不可逆的先后,这不是空间因素可以涵盖的。书法中的时间性,和音乐的关系密切程度,超过绘画。
中国书法传统中,不是完全没有感受到时间因素。长远以来,一直有着碑法与帖法的紧张,相应而有书法中重视腕法和重视指法的争议。一般而言,推崇碑法的,重视手腕运力;推崇帖法的,则强调手指灵活。如果更深入看,我们可以说,碑法、帖法差异中,隐约含藏着书法的“空间路线”与“时间路线”。
将字视为单位,当然在意字本身如何完满,也在意字与字之间如何分布,思考的底蕴,是空间的。但是若意欲消融字与字的单位独立性,谋求通篇的阅读视线顺畅,就会转而重视字与字之间的联结变化,也就同时重视线性顺次所产生的效果,那样的美学意念,就比较接近时间。
中国传统书论,很少明白点出空间与时间因素的交互作用,不过潜在于形式讨论中,却踊跃着许多相关的概念。除了前面提到的碑帖颉颃外,还有对于隶楷行草各体异同的讨论。隶楷行草是同一门书法艺术,还是四种不同心法、技法的产物?历来书论提出不同答案,然而我们可以换个角度评量,其实这四种书体,刚好是空间与时间因素的光谱交错分布——隶楷的空间性高、时间性低,相对地,行草的时间性高、空间性低。
书论中鲜少讨论书法的时间性,恐怕正是由于近世文人文化对音乐的疏离。音乐是最清楚、最突出的时间艺术,音乐靠着节奏韵律创造美感,而且音乐只能在时间中依照一定的顺序展开,借由音与音之间的时间关系,留下印象,创造感受。
书法中的韵律感
如果援引西方音乐与音乐史中丰富的时间艺术讨论思想与概念资源,我们或许可以对中国书法这方面的隐性美感美学,予以考掘开发。
举例来说,西方音乐古典主义时期,最核心的艺术形式,就是奏鸣曲。奏鸣曲形式用人对节奏的感官反应,律定了一些美学公式原则。
较快的节奏引发轻松愉悦的心情,较慢的节奏让人忧伤沉郁,但不管是快或慢,太长太多都会让人麻木厌烦,因此音乐的设计,必须是快慢错杂的。乐章与乐章间,有大的“快——慢——快”结构,乐章内部,又有自己小一点、没那么强烈的节奏变化。通常快板乐章的发展部,会比呈现部、再现部都来得舒缓些。
还有,音乐必须变化才能吸引注意,但是太多的变化却让各段音乐都难以留下印象,所以音乐要有主题,有相关却又带有不同个性的第一主题与第二主题,轮流出现。所有的乐段,基本上都是这两个主题的衍生,一次一次有着不同衍生的方式。例如第一主题再次出现时会转成属调,发展部会拉长节拍并且转成关系调,等等。节制纪律的变化,为了创造出时间前后印象的整体性。
光是这样简单的音乐概念,都能帮助我们用不同的、时间性的眼光,重新审思传统书法艺术。行草两体,其美学美感经验,都与节奏直接贴连。好的行书、草书,必定有其可以被分析的韵律模式。首先,不同的书家,会有他们用来创造快慢节奏的不同手法。由字的大小、线条的长短、曲折幅度大小、锐角与钝角的交错方式,乃至于空间的松紧,都是书家借以变化节奏的工具,而书法的风格,一大部分就是从书家结合这些工具的不同习惯而产生的。
好的行草作品,多少遵从音乐性的变化原则。部分笔划的使转顿挫间隔反复出现,如同主题,一个以上的主题彼此支持、彼此对话,主题中间也必然有疏隔放松的休憩之处。更重要的是,快慢节奏交替轮换,才有可能让一幅行草字让人感动。
当然,我们不能忽略书法的艺术载体——文字,有其本身内在的意义指涉。因而书法的音乐性也就同时牵涉了字画线条的节奏,能否和文字语气节奏相配合的问题。也就是,字形的节奏韵律,碰上了语言的节奏韵律,那样能够刺激出的时间性变化,就更是变化多端了。
钢琴家傅聪说他常常在莫扎特或舒伯特的音乐中,听到一些能联想起中国书法的意象,这样的感官交错,其实并不真那么意外。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也可以倒过来,在书法中察觉节奏韵律,进而听到时间吐息的美妙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