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电影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美女与野兽
Beauty and the Beast, 1946

1991年,迪斯尼的动画电影《美女与野兽》初次上映,迪斯尼乐园里也随之出现了为游人签名的“野兽”,而早在1946年,让·谷克多(Jean Cocteau)就在法国拍摄了一部《美女与野兽》。谷克多的作品堪称电影史上最具有魔幻色彩的影片之一,在电脑特效和现代怪物化妆技术尚未诞生的年代,这部影片通过特效镜头和惊人的视觉效果,将一个童话故事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影片所塑造的野兽像人一样孤独,又像动物一样得不到理解。谷克多是一位诗人,又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他所拍摄的绝不是一部简单的儿童电影。在他看来,《美女与野兽》这则经典的法国童话故事在二战刚刚结束的大环境下具有特殊的意义,它告诉人们,不幸的童年可以将任何一个人变成野兽。

熟悉迪斯尼1991年版《美女与野兽》的观众不难从中发现谷克多1946年版的某些痕迹,但这两部影片的基调完全不同。谷克多通过运用强烈的画面、大胆的弗洛伊德主义象征符号,表现了片中人物潜意识层面的激烈情感斗争。美女在城堡中等待怪兽第一次与她共进晚餐的场面尤为突出,在这一幕中,怪兽从美女身后出现,无声无息地向她逼近,而她也感到了他的气息,作出了反应。有些观众把美女的反应当做恐惧的表现,但她的表情和动作明显带有性高潮的特点。此时她还没有亲眼看见野兽,却已经被他挑逗得意乱情迷。随后,美女一面说她不能嫁给一头“野兽”,一面把玩着一把餐刀,而这把刀显然具有性暗示的意味。

野兽所居住的城堡如同柯勒律治笔下的上都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有长诗《忽必烈汗》,描写了忽必烈所修建的“上都”的壮丽景色。和达利画中的荒野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1904—1989),其画作以扭曲、怪异著称,许多作品以荒野为背景。的混合体,可以算是银幕上出现过的最古怪的场景之一。城堡中的一扇扇房门会自动打开;走廊两侧的墙壁上伸出一条条活生生的人臂,手中握着照明的枝型烛台;城堡里摆设的雕像都是活的,一双双眼睛随着片中人物转来转去,或许他们本是野兽的俘虏,被咒语变成了雕塑。美女第一次踏入野兽领地的场面具有强烈的梦幻色彩,起初只见她脚不沾地,如同在空中奔跑,随后,她的双脚纹丝不动,身体却在地面上滑行,仿佛有一股磁力牵引着她前进(多年后斯派克·李[Spike Lee]在他的影片中借用了这种特效)。美女身上穿的原本是普通衣服,但野兽将她抱进房间之后却突然变成了女王般的华服。野兽指尖上冒出的浓烟令美女心神不宁,因为这标志着他刚刚开了杀戒。

美女是作为人质来到城堡中的。她原本和她的父亲住在一起,家里还有两个狠心的姐姐和一个傻头傻脑的兄弟。美女的兄弟有个英俊潇洒的朋友,想要娶她为妻,但她必须照顾爸爸,因此不能嫁人。美女的父亲在去港口的途中得知自己生意失败,所有的财产都已付之东流,他心灰意冷之下冒着暴雨连夜往家赶,却在森林里迷了路,误入野兽的城堡,被野兽抓住了。野兽允许他回家与家人道别,但三天之后必须回到城堡受死,不然就送一个女儿来顶替。美女的两个姐姐自然编出种种借口,不肯替父亲赴死,而老人则表示自己年纪大了,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与其牺牲女儿不如自己回城堡死在野兽手上。然而,美女却悄悄溜出家门,骑上野兽派来的白马,让马儿将她带到了城堡中。

野兽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在这里没有危险”。的确,他并不打算伤害她。或许野兽知道愿意替父亲去死的女儿必定有一颗善良的心,所以才用这个办法来考验她。野兽告诉美女,每天晚上七点他会问她同样的问题:“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美女一开始吓得浑身发抖,表示自己绝不会嫁给他,但最终她的心软了下来,开始同情野兽,并意识到野兽其实很善良。野兽给了美女一只有魔力的手套,戴上这只手套她就能在一瞬间来去于野兽的城堡和她父亲家之间(整个人从墙壁中浮现出来);他还给了她一把金钥匙,能打开城堡花园的大门,花园里藏有他全部的财宝。美女的姐姐们使出种种阴谋诡计窃取了这把钥匙,但最终当然还是美女获得了胜利。她那奄奄一息的父亲恢复了健康,而野兽却病倒了。野兽临死之前,美女恳求他振作起来,他悲哀地答道:“如果我是一个人,或许我就能振作起来。但可怜的野兽虽然渴望证明自己的爱,却仍然只能趴在地上,然后死去。”

随后,那位想娶美女为妻的背信弃义的年轻人也死了,他的尸体变成了野兽;与此同时,死去的野兽却死而复生,变成了一位王子,长得竟和死去的年轻人一模一样。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年轻人、野兽和王子都是让·马雷(Jean Marais)扮演的,奇怪的是马雷扮演野兽时是那么有魅力,扮演梳着大背头发型的王子时却显得那么肤浅、愚蠢。就连美女也没有欢天喜地地扑进他怀里,而是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这位新出现的追求者,甚至承认自己心里还想着野兽。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也有类似的感受,当年《美女与野兽》在巴黎的一间摄影棚内首映时,她就坐在导演谷克多身旁,紧紧握着他的手。看到王子作为美女的新欢满脸微笑、光芒四射地出现在屏幕上,黛德丽忍不住冲着银幕喊道:“我那美丽的野兽哪儿去了?”

尽管谷克多(1889—1953)执导过多部影片,但他始终认为自己首先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导演。除了写诗和导演电影之外,他也搞绘画和雕塑,写过小说和剧本,是巴黎艺术界的风云人物。谷克多的第一部电影《诗人之血》(Blood of a Poet)是一部超现实主义影片,创作于1930年,而萨尔瓦多·达利和路易斯·布努埃尔(Luis Bunuel)臭名昭著的作品《黄金时代》(L'Age d'Or)也在同一年诞生。这两部影片都由诺瓦耶(Noailles)子爵投资拍摄。《黄金时代》引发骚动之后(布努埃尔曾写到他当时在口袋里装满了石头,预备观众冲击银幕时向观众投掷),诺瓦耶子爵延迟了《诗人之血》的上映时间。谷克多这部影片中出现的许多画面后来都成了经典,例如一面镜子化作一片池水,一幅画上的嘴跳出画框附在主角的手上。

《诗人之血》是一部由诗人创作的艺术电影,而《美女与野兽》则是一部由艺术家创作的诗歌化电影。谷克多拍摄这部影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马雷的鼓励,两人在多年间一直保持着情侣关系。马雷身材高大、仪表堂堂,那棱角分明的轮廓迷倒了无数女观众,正是一个典型的偶像形象;而谷克多则骨瘦如柴、烟不离手,与马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拍摄《美女与野兽》的几个月间,谷克多还得上了严重的皮肤病,每隔三个小时就得打一针青霉素,苦不堪言。

由于《美女与野兽》的拍摄难度非常大,谷克多不敢保证自己的技术水平能够应付这一挑战,于是聘请了另一位电影导演雷内·克莱芒(Rene Clement,代表作有《太阳背面》[Purple Noon,1960]、《恶魔》[Diabolique,1955]《恶魔》实际上是法国导演亨利-乔治·克鲁佐(Henri-Georges Clouzot,1907—1977)的作品。)作为技术指导,天才摄影师亨利·阿勒冈(Henri Alekan)负责处理城堡内外的幻想/现实场景,剧场设计师克里斯蒂安·波拉德(Christian Berard)则根据古斯塔夫·托雷(Gustav Dore)所创作的插图设计化妆、布景及服装。影片中的服装极其华丽沉重,据说都快把演员压趴下了。谷克多将拍摄过程中所有的感受都记在了笔记里,后来整理为《美女与野兽:电影手记》一书。这本书展现了他当时带病顽强工作的情形,其中1945年10月18日项下有这么一段:“醒来的时候痛得要命。我睡不着觉,又不能起来走走,只能通过记日记的方式向将来读到这些文字的陌生朋友发出呐喊,以此发泄我的痛苦。”

由于谷克多的电影,我们读到了他的文字,成了他的“陌生朋友”。今晚重看《美女与野兽》时,我不由得感到异常兴奋,这部影片的手法突破了传统叙事方式,直击人类的深层心理。谷克多所创作的不仅仅是一部电影,更是一首诗,只不过他运用的不是文字,而是影像。《美女与野兽》虽然借用了经典童话的形式,但并不是一部儿童电影,其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事实上,这部影片恐怕根本就不适合儿童观看,因为大部分孩子都不喜欢黑白片,也不喜欢看字幕(尽管《美女与野兽》的字幕简单易读)。能接受黑白画面和译制字幕的孩子们则会发现,这部影片远比迪斯尼的动画更有震撼力。《美女与野兽》并不是一部简单的音乐动画喜剧,而是一部严肃作品,正如所有的童话故事一样,它表现的是我们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渴望与恐惧。我想,好奇心强的聪明孩子会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但等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他们会惊讶地发现影片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远远超过了自己儿时的印象。

(殷宴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