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美人
Belle de Jour, 1967
我第一次看过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大开眼戒》(Eyes Wide Shut,1999)之后,另一部影片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脑海中浮现,那就是路易斯·布努艾尔的《白日美人》。影片讲述一位外表贞洁的良家少妇每周抽出一两个下午偷偷去妓院卖身。有时候,演员会给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创造出一种深度,就好像他们知道角色的某个秘密,而我们这些观众对这个秘密却一无所知。我越想越觉得,假如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在库布里克的影片中扮演的角色也有她最喜欢的影片,那一定就是《白日美人》。
《白日美人》大概是现代电影史上最著名的情色电影,而且很可能是最好的一部,因为这部影片从骨子里把握住了情色的精髓。导演深知,色情气息并非源于赤裸裸的肉体接触,而是源于想象。《白日美人》的整个故事都是从女主角塞维丽娜(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饰)的视角讲述的。塞维丽娜是一位举止正派的少妇,年仅二十三岁,丈夫是外科医生。影片上映时布努埃尔已经六十七岁,他一辈子都在拍摄以人性中的隐秘领域为题的狡黠影片,深谙大多数导演毕生都不明白的道理:当一个像塞维丽娜这样的女人走进房间准备做爱时,让她感到刺激的不是在房间里等她的人,而是她正在走进房间这一事实。性仅仅关乎她自身,而爱自然是另一回事。
塞维丽娜的激情永远来自于塞维丽娜自己。她的婚姻生活很平静,丈夫名叫皮埃尔(让·索里尔[Jean Sorel]饰),是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照例长得英俊潇洒,对妻子的品行十分赞赏。出于偶然,塞维丽娜遇到了一位家族故人——昂西(米歇尔·皮寇利[Michel Piccoli]饰,他天生一副别有用心的面孔),此人比她年长,性格阴阳怪气。和皮埃尔一样,昂西对塞维丽娜的贞洁也很感兴趣,她那无可挑剔的金发碧眼、一丝不苟的衣着打扮、保守谨慎的谈吐举止、乃至对他摆出的冷冰冰的厌恶态度都让他心动。当她与皮埃尔一起在度假村和昂西共进午餐时,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用不着你来恭维我。”
然而,塞维丽娜贞洁的外表背后却隐藏着大胆狂野的性幻想,镜头在她那谜一般的微笑和她的想象之间反复切换。布努埃尔对他自己的特殊嗜好总是大加渲染,在他的影片中脚和鞋的意象始终占有重要地位,他深深地明白,嗜好就是嗜好,除了为人所好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塞维丽娜是个受虐狂,喜欢受到粗暴的对待,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细节也能让她感到兴奋,影片明智地将这些细节一笔带过,因为它们仅仅属于塞维丽娜,对旁观者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例如,喵喵的猫叫声,某种特殊的马车铃声,这些声音总是伴随着片中著名的幻想场景出现,包括影片开头她与皮埃尔一起乘车驶向乡间的途中皮埃尔命令两名马车夫袭击她的一幕,在另一幕中,她身穿一袭洁白无瑕的长裙,却被人五花大绑、束手无策,任男人们把污泥砸在她身上。
塞维丽娜得知,有些家庭妇女每天下午去巴黎的地下妓院卖身,乘丈夫外出工作的时候赚点外快,从此,她的性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昂西对她的秘密早已心中有数,因此给了她一家妓院的地址。过了几天,她一身黑衣,仿佛要去参加自己的葬礼似的,敲开了阿奈夫人(热纳维耶芙·佩姬[Genevieve Page]饰)的大门。阿奈夫人是个经验丰富的生意人,很乐意给她提供一份工作。塞维丽娜落荒而逃,随后却又着了迷似的回到妓院。起先她还对顾客挑挑拣拣,但当阿奈毫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之后,她便软了下来,顺从地答道:“是,夫人。”见多识广的阿奈暗自微微一笑,对她说:“我看你是吃硬不吃软。”她明白塞维丽娜的需要,也知道这样的女人能给自己带来生意,因此很高兴。
影片中从未出现露骨的性爱场面。片中有一幕场景最为著名,凡是看过的人都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但在这一幕中,我们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明白。一个嫖客带来一只小小的漆盒,他打开盒盖,先让另一个妓女看盒里的东西,又让塞维丽娜看。作为观众,我们始终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只听见盒里发出轻轻的嗡嗡声。第一个妓女拒绝满足那个嫖客的神秘要求。塞维丽娜也拒绝了,但接下来镜头切换得十分暧昧,随后的一幕暗示我们可能已经发生了某些事情。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字面意义上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象征意义上的真相,那就是盒子里装的是对于那个嫖客来说极其色情的东西,这种真相才是布努埃尔所关注的。
两个为非作歹之徒来到了阿奈夫人的妓院,其中一个年纪轻轻,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手里拎着一把藏有刀刃的手杖,肩上披着黑色皮风衣,满嘴恶心的钢制假牙,这就是马塞尔(皮埃尔·克里蒙地[Pierre Clementi]饰)。“我不收你的钱。”塞维丽娜很快地说。他的恶言恶语、粗俗举止都让她兴奋,想到自己冷漠而完美的形象被这么一个粗鲁的街头混混玷污,她就更加兴奋了。他们之间产生了感情,从而引发了影片结尾极具讽刺意味的夸张情节。然而,马塞尔始终未能理解,尽管塞维丽娜对他所代表的一切十分着迷、不能自拔,但她对他本人几乎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只不过是她性幻想的道具,并且是她找到的所有道具中最好的一件。
布努埃尔(1900—1983)是电影史上最优秀的导演之一,他对风格上的精雕细琢几乎不屑一顾。他年轻时追求超现实主义,与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合作拍摄了著名的《一条安达鲁狗》(Un Chien Andalou,1928)。他对于人性从骨子里持怀疑态度,却并不认为人性是可鄙的,仅仅是可笑罢了。让他着迷的问题是,在什么情况下深层情感程序会压倒自由意志,从而影响我们所作出的决定。在他的影片中,人物往往看似拥有行动自由,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他相信,许多人在幼年时就塑成了特定的性行为模式,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赛维丽娜就是这样的人。片中有一段,她说:“我不能控制自己。我迷失了方向。”在影片后半部分,她逐渐放弃了抵抗,顺从于自己的需要。她知道自己背叛了皮埃尔。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自己无耻地利用了马塞尔,尽管马塞尔以为是他无耻地利用了她。用伍迪·艾伦的话说,内心的渴望无法抗拒。这句话里有反叛,更有绝望。
《白日美人》就像一幅装裱高雅的名画,从场景、道具到人物的衣着、发型无不恰到好处,整部影片的节奏慵懒闲适。赛维丽娜的命运仿佛是上天注定的,而她丈夫的命运也是如此,这个男人在妻子汹涌澎湃的强烈欲望面前显得如此弱小,必然被淹没。布努埃尔的个人风格主要体现在细枝末节处,不熟悉他的观众往往会忽视(但即使你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它们仍然能产生效果)。例如音轨中插入的猫叫声,这个微妙的细节象征着什么?只有塞维丽娜知道。又例如片中对人性的细微洞察,充分反映了导演的老于世故:塞维丽娜拒绝了第一个嫖客之后,阿奈派了另一个女孩进去,然后把塞维丽娜带到隔壁的房间,让她通过墙上的小孔窥视,学习如何接客。塞维丽娜转身不看,嘴里说:“真恶心。”随后,她却又转过来,继续从窥视孔偷看。
《白日美人》和《大开眼戒》表现的是同一种人——都是一本正经的中产阶级职业人士,都无法在夫妻生活中满足妻子的幻想。妮可·基德曼所扮演的角色同她的丈夫大谈所谓的海军军官,她的叙述与塞维丽娜想象中的场面具有密切的联系。两部影片中的丈夫都始终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们妻子所渴望的东西与他们无关,而仅仅关乎她们的需求与冲动,这种需求与冲动深深地植根于她们的心底,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正如喵喵叫是猫的本能一样。
(殷宴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