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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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萨布兰卡
Casablanca, 1942

如果我们特别能认同某些电影中的角色,就不会奇怪《卡萨布兰卡》为什么会成为电影史上最受欢迎的影片之一。故事讲述了一对男女堕入爱河,但随后为了更高的目标牺牲了他们的爱。这太有吸引力了,观众不仅能想象自己赢得了亨弗莱·鲍嘉或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的心,还能想象自己无私地为了击败纳粹的伟大事业放弃这份爱情。

当初参与《卡萨布兰卡》拍摄的人,没有一个觉得他们在成就一部了不起的电影。这不过是又一部华纳兄弟公司的发行罢了。当然,它是一部A级片当时美国影院实行“双片连映制”,其中制作更精良、成本较高的那部称为A级片,低成本的那部称为B级片。(鲍嘉、褒曼和保罗·亨利德[Paul Henreid]是明星,配角的阵容在华纳兄弟的片场也属最强大的了,有彼得·洛尔[Peter Lorre]、西德尼·格林斯特里特[Sidney Greenstreet]、克劳德·瑞恩斯[Claude Rains]和多利·威尔森[Dooley Wilson])。但是预算很紧,上映时也没有被寄予厚望。每一个参加拍摄的人之前之后都拍过许多情况类似的影片,而《卡萨布兰卡》成了经典很大程度上是令人愉快的意外。电影剧本改编自一出不怎么重要的戏剧,许多人都记得草草写就的零散对白是如何迅速送到拍摄现场去救急。最终起到帮助的可能是角色的形象在编剧们的脑海中已经非常扎实。而且这些角色和演员的银幕形象极为接近,以至于几乎不可能写出语气不合适的对白。

亨弗莱·鲍嘉在他的演员生涯中经常扮演强硬的英雄式主角,但他更好的角色通常是那些失意受伤、一身怨气的主人公。想想《碧血金沙》(The Treasure of the Sierra Madre,1948)里那个深信其他人正密谋偷走自己金沙的弗莱德。在《卡萨布兰卡》中,他扮演酗酒成性的美国人里克·布莱因,在卡萨布兰卡经营一家酒吧。当时的摩洛哥是个龙蛇混杂之地,到处都是间谍、叛国贼、纳粹和法国抵抗运动分子。

电影的开场轻快活泼,对白结合了愤世嫉俗和消极厌世,既有俏皮话又不乏格言警句。我们可以看到里克在这个腐化堕落的世界中游刃有余。当德国人施特拉瑟问他“你的国籍是什么”时,他回答:“我是个酒鬼。”他标志性的名言是“我不为任何人冒险”。

接着就是“全世界有那么多城市那么多酒吧,她偏偏走进我这一间”。进来的是伊尔莎·朗德(褒曼饰),里克多年前在巴黎爱过的女人。当时的巴黎在德军的进攻下岌岌可危,里克安排了两人的逃跑,但伊尔莎却没有来。他在大雨滂沱的火车站等着,手持两人通向自由的车票,相信自己被抛弃了。而现在她跟维克多·拉斯洛(亨利德饰)在一起,后者是法国抵抗运动中传奇般的英雄。

上述所有这些都以很节约的方式拍出来,所用的镜头不多。尽管重看了许多许多遍,它们仍然有力量感动我,几乎没有多少电影场景能这样。酒吧的钢琴师萨姆(威尔森饰)在巴黎就是他们的朋友了,他看到伊尔莎非常吃惊。伊尔莎要他再弹一遍属于她和里克两人的那首歌《时光流转》。萨姆很不情愿,但是照办了,于是我们看到里克生气地从房间里大步走出来(“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别再弹这首歌!”)。然后他也看到了伊尔莎,一段戏剧性的音乐和弦配合着两人的特写出现,整场戏逐渐变成怨恨,遗憾,以及对往日真挚爱情的回忆。(第一次看这场戏的感受不如重看来得强烈,因为一开始你并不知道里克和伊尔莎在巴黎的故事;实际上,你看得越多,电影越能激起共鸣。)

影片的剧情(稍稍延迟了情绪)和一些过境信函有关。这些信函能允许两个人离开卡萨布兰卡去葡萄牙获得自由。里克从连哄带骗的黑市商人尤佳特(彼得·洛尔饰)那里得到了信函。伊尔莎的突然出现又戳到他旧时的痛处,撕破了他小心翼翼培养出来的冷漠中立的伪装。在听到事情的真相后,他意识到伊尔莎一直都爱着自己。但现在她是拉斯洛的人。里克想用这些信同伊尔莎一起逃走,但在随后的一场戏中,他布置了一个计划让她和拉斯洛一起离开了。里克自己则和他的警察局局长朋友(克劳德·瑞恩斯饰)共同逃脱杀人的罪名(“去逮捕普通的嫌犯。”)。这场戏持续了很久,把悬疑、浪漫和喜剧结合在一起,很少有电影能让这些元素同时出现在银幕上。

令人着迷的是主要角色里没有人是坏蛋。有些愤世嫉俗,有些说谎,有些杀人,但最后都得到了挽救。如果你觉得放弃对伊尔莎的爱对里克来说很容易——也就是为拉斯洛同纳粹的斗争赋予更高的价值——那么请想一想福斯特E. M. Forster,1879—1970:英国作家,著有《霍华德庄园》、《印度之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等。的名言吧:“如果我被迫在国家和朋友之间做出选择,我希望我能有勇气选择我的朋友。”

从现代的眼光看,电影揭示出一些有趣的假设。伊尔莎·朗德的角色基本是一个伟大人物的情人和伴侣,而电影的问题其实是:她应该跟哪个伟大人物睡觉?

实际上,没有理由不让拉斯洛独自上那架飞机,让伊尔莎跟里克一起留在卡萨布兰卡,这个结局确实曾有一阵被纳入考虑范围。但那么做就不对头了,那样的“大团圆”结局会因为自私自利而黯淡无光,而我们现在看到的结局让里克的形象变得更高大,近乎高贵(“用不着费多大劲就能看出三个小人物的问题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不过是沧海一粟”)。它也让我们在影院里通过银幕经历这一切,被里克的英雄主义光芒照得浑身暖洋洋的。

褒曼在这场戏的特写里表情困惑。可能的确如此,因为她和剧组中的任何人一样,在最后一天到来之前都不确定最后谁上了飞机。褒曼演整部电影的时候都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这反而起到了微妙的效果,让她所有的表演都更具有情感上的说服力:既然不知道风向哪边吹,她也就无法偏向于任何一方。

就风格来说,电影并没有那么出色,因为它完全固守着好莱坞片厂制的拍摄技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导演迈克尔·科蒂兹(Michael Curtiz)和编剧们(茱莉乌斯·J.爱普斯坦[Julius J. Epstein]、菲利普·G.爱普斯坦[Philip G. Epstein]和霍华德·科奇[Howard Koch])都得了奥斯卡奖。他们的主要贡献之一,就是为我们展现了里克、伊尔莎和其他人都生活在一个复杂的地点和时代。配角的丰富性(格林斯特里特饰演堕落的酒吧老板,洛尔饰演细声细气的骗子,瑞恩斯饰演有轻度同性恋色彩的警察局局长,还有其他的次要角色,比如为了帮助丈夫愿意奉献一切的年轻女子)为主人公的抉择提供了道德舞台。《卡萨布兰卡》的剧情在1990年被重拍成《哈瓦那》(Havana),好莱坞按照惯例要求主要的场景都必须由大牌明星出演(罗伯特·雷德福[Robert Redford]和莱娜·欧琳[Lena Olin]),结果却是一场失败,脱离了时代背景,他们就更像是情人而不是英雄了。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地重看这部电影,我发现它从来都不会因为过分的熟悉而失去光彩。就像一张我最中意的音乐专辑,听得越多,喜爱越深。黑白摄影不像彩色摄影那样会随着时间变老。对白既节约又愤世嫉俗,今天看来也并没有过时。《卡萨布兰卡》的情绪效果大多是在不经意间达成的,走出电影院后,有一点会让我们深信不疑:为了不让世界变得更疯狂,唯一重要的就是三个小人物的问题毕竟不只是沧海一粟。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