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本把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小心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慢慢穿过似乎要冻住他全身的寒冷。路和记忆中一样,只不过现在都被冰雪覆盖,如同视野所及之处都被一条整齐的白毯子覆盖。
太阳在他左边开始下沉,让他产生一种新的急促感。天空依然晴朗无云,但落日发出他从未见过的橘色光芒,天空像着了火一样。他小心地往路边探过身,往下看还有多远才能下到村子里,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胳膊紧抓住护栏以求支撑,仔细打量下面的情况。他和斯蒂芬一起去村子里买过食物供给,现在却是荒凉的楼房和生长过旺的草木,全都披着一层纯洁的白雪。有雪覆盖,本很难清晰地看出村子还留有什么,但就他所看到的,没有一个建筑物是挺立的。黑暗中没有灯光闪烁,村子完全没有生气。一阵风把他的头发吹落到眼睛里,他不情愿地拨开头发,不想看到脚下的世界拒绝变回他熟悉的样子。
他走回路中间,加快脚步继续往山下走去。他神情恍惚,不顾一切地想要理解周围的世界。他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主人公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地球上最后一人。这么相似的场景太吓人了。
本不停回到自己刚才的妄想,核战争,核之冬,这才能解释这些破坏,可今天早上世界还是好好的。如果今天早上某种疯狂的世界力量在他还在外面受冻的时候,用核武器攻击了这星球,为什么他还没有死于辐射?别的人都怎么样了?
本一直回忆实验室的破坏,可那里的破坏规模和他刚才所见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试着把自己从黑暗狭窄走廊的影像和搅动他思绪的感觉中抽离出来,但脑袋里总有一部分不停地把他拽回去。它不断在他脑海里重现实验室被毁的样子,仿佛他的思维正从很远的地方低语着问题的答案。
太阳在地平线下消失,天空被血红色淹没。本打开手电筒,试图摆脱在肩上蛰伏的越来越强的恐惧。
本到达山脚不久便飘起小雪,他沿着通往城中心的主干道走去。他经过几所偏僻的房子,或者是残留废墟,它们都盖在藤蔓植物和冰雪之下。没有任何居民迹象,从山上下来身边也没有经过一辆车。他继续慢慢朝着市中心往前走,只是他左右观望,寻找任何能暗示发生的事,所花的时间要比看路更多。
本进入路上一个自然转弯,发现自己无法前进了。在本的手电灯光下,一开始两边堵路的碎石和残骸很快成了某种路障。两辆车焚烧后的残留堆叠着,起皱褶的铁板捆在一起,或者是楔入其中。本突然又高兴又害怕。这构造表明有人在附近;某个人,某个幸存者。
他的注意力被残留障碍物的移动所吸引。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踏进本的手电筒灯光下,遮着眼睛。那个人衣衫褴褛,割开的旧毯子穿做斗篷,又旧又破的布料盖住腿。本分辨不出此人是男是女,衣服那样子挂着,遮住了他的身形和体格。他走近,本才好好看清他的脸。
“你想干啥?”他问。
男人的胡子长而蓬乱,盖在围着脖子的毯子下面。他的眼睛里有血丝,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健康,却锐利依旧。本结结巴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你还活着。”他说。“拜托,请告诉我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的城市。你要干啥?”男人又说一遍,呼吸里酒精的恶臭清晰可辨。
“求你了,发生了什么事?”本恳求他。“今天早上还不是这样子。谁干的?是恐怖分子吗?核袭击?”
“没有核袭击,不知道什么核袭击。这是我的城市,你要干啥?”男人第三次说。
阴影里的一个声音截断了本越来越强烈的沮丧感。“塞巴斯蒂安,从那儿走开。”第二个人出现在塞巴斯蒂安后面,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示他回到路障那里。
这个人跟第一个样子大不相同。他衣着整洁,而且还能辨认出是褪色的斜纹粗棉布牛仔裤和旧旧的红绿条纹衬衫。又长又厚的羊毛外套看上去有些时日,但还足以保持穿者的优雅,男人面容沉静,举止镇定,让本也安下心。他的胡子虽然也不整齐,却修剪得比塞巴斯蒂安短得多,而他的目光自信地迎视本。
“你要原谅他。”他说着伸出手。“塞巴斯蒂安或许是我兄弟,可他的举止远不能令人满意。我们加斯坦人能帮助你吗?”
“可算等到了。”本回答道,跟他回握。“我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谁对我们下的手?”
“下什么手?”男人说,上上下下打量本,仔细看着挂在他肩膀上的枪。“看得出你不是这里的人。南男爵领地的,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回答说,又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我不知道什么南男爵领地。我只是今天早上出来,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反正是有事。告诉我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什么南男爵领地。”男人嘲笑说。“出来散个步,然后发现自己在这混账地方,嗯?”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捧腹大笑,那声音能一直传到实验室去。
他突然拉住本的夹克,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远,动作快得本几乎没看到。本摸索着枪,但它很快从手中滑落,哗啦一声撞在地上。“我们可能不对你那南方胃口,小子,”他说,“但别把博森当傻瓜。这里很冷,我也累了,所以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你想穿过加斯坦,就得掏过路费,就这么简单。”谈话刚开始男人那令人愉快的表情又回来了。
本在男人抓握中挣扎扭动,但没有成功。他的枪掉了,自己任受疯子摆布,本迫不得已慢慢屈服,半心半意的脚踢手捶越来越无力,他开始哭。博森把他推到地上,本重重跌落,在冷雪中疼痛地一屁股坐下。
“多少,”本咳嗽一声,“多少钱?”
“这就对了,朋友。”博森微笑着说。“正是我想听的答案。”他朝枪走去,捡起来,手拿着翻了个过,唇上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这是个开始。”他说。“你还有什么?”
本慢慢站起来,在口袋里翻找着。他找到几枚硬币,给了博森。他又开始大笑,这一次本失控了。本把全部力量聚集到背后,将硬币扔到博森脸上,自己扑到博森上腹部,撞得他失去平衡,摔倒在路上。本没停下来看接下来的事,只是竭尽所能地快跑过雪地,跑向最近的建筑物。他身后传来一声动物似的尖叫,博森站起来,接下来是一阵枪声。
身后叫声和脚步声更多了,本在毁坏的楼房之间跑着,找着某个东西,任何可以认出的东西。他暂时忘记了寒冷,肾上腺素刺激着他往前,寻找任何可能安全的地方。到处都是碎石,他不止一次地在逃脱时绊到。他想到打开口袋里的手电筒,却害怕光线会径直把博森和他手下引过来。
本躲进一条小巷,滑向一侧停下来。他花了片刻试图分辨自己身在何处。他没意识到夜里这城市有多吓人,没有通常街灯驱逐黑暗的安心。即使倒塌的楼房和植物让本不可能认出所在位置,他却觉得自己在回家的路上。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回家,不过那是个好去处。或许那里能告诉他一些事。
他右边有一个模糊的运动的身影,一个人跑过角落,气喘吁吁,怒气冲冲,费力地吸气。昏暗的月光照亮了男人的微笑,他发觉本试图从小巷里退出去。“别那么快,小兔崽子。”他嘶嘶说。“博森要和你说话。”
本慢慢举起手,那人小心地走向他,自己点头笑着。本飞快地思考逃脱的方法,突然他那个追赶者后面传来一声怒吼,吸引了他们两人的注意力。本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像狼一样的生物从阴影里一跃而出,把追他的人按到地上,牙齿插进肉里,那个人停止了尖叫。
本站起身,用尽全力奔跑。他的头脑不停地向他演示那野兽对追他的人的野蛮屠杀。他原以为是狼的那东西在想象里完全换了样子。它好像头和牙齿占了绝大部分,身子短小,腿更是细小。本应该是前腿的地方只比残肢长一点,那是一对粗暴的爪子。
他后面又是一声叫喊,无疑是对那东西弄出噪音的回应,本绊倒在小孩玩的秋千金属框上,它早落在地上,因为已经锈蚀,半埋在雪里。本的胳膊疯狂地在空中挥舞,狠狠跌在地上,差点喘不过气。雪让他重感冷意,手指冻得发疼,就像被刚才见到的野兽噬咬一般。他设法爬起来,翻过面前的低篱笆,战斗反应或逃避反应产生的肾上腺素让他暂时感不到疼痛。
他随便选了条路穿过花园和荒凉的大楼,只偶尔听到追赶者的叫喊声,好像每次都比上一次更远,他继续跑着,感觉自己越来越累,每踏一步,他的小腿都疼得乞求他停下来,他也知道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身侧衣服的针脚也磨得他很难受。
前面的篱笆早就倒了,不过后面的楼情况稍微好些。一楼大部分墙还都没塌,本进到里面,能看到后花园地窖的入口是闭着的。他小心地走近那扇门,听听里面是否有人住,但据他所听到的,楼是空的。这是他看到的唯一一个能躲过追捕者的地方,也能帮他挡住雪,所以他把手电筒从口袋里取出来,静静打开地窖门。
他打开手电,照在前面,手心挡住一部分光,让余下的照到底下的黑暗去。他刚把门完全打开,就被地窖的味道冲击到了;发霉腐烂的味道令他作呕。他强咽下泛酸,在黑暗中平移手电筒,寻找生命迹象。他很高兴没有找到。
气味太过强烈,他正打算在其他地方探索一番,突然听到身后很远的喊声和金属咔哒声。气味似乎没有那么难忍了。
他把门在身后关上,插上插销,地窖呈现出和今天早些时候的实验室走廊一样的恐怖特征。他将手电指向地窖里的各个角落,终于发现了腐败气味的源头。有一部分地窖被加固成前厅,一扇金属门将它和其他部分隔开。给本的感觉是那是某种冰箱或者临时防空洞。后墙有四个大架子,食物堆得高高的。他进到前厅时试图打开灯,没有成功。看来他还得再依靠自己的手电一阵子。
他确保门不会在背后突然关上,便仔细察看起食物来。所有东西不是风干的就是罐装的,尽管有些被打开了。地上的食物腐烂程度不同,让他想起自己在实验室厨房里发现的脏盘子。他什么都不想吃,可肚子提醒他它还空着。他小心地把罐头和包装袋推到一边,设法找到了一个罐子,上面褪色的标签写着是烤菜豆。他把手在已经脏掉的裤子上擦干净,四面寻找开罐器,在右边架子的小橱柜里找到一个。
费了点力气,他关上沉重的金属门,希望挡住腐烂食物的味道。他差不多花了五分钟才把罐子开得能够着豆子,他没有刀叉,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用指头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被锯齿状的的罐口割破手指算不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的血混进冷豌豆口感也不会更差。他努力吃掉足够分量,满足当下急需,然后把罐头扔进一个角落,处理割伤的手指。
他两腿交叉坐在地板上,背靠在入口对面的墙上,手电筒放在大腿上。他一直在听外面任何活动的迹象,可到现在也没有听到。他想都没想,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胡乱涂抹了几行字,试图理解周围发生的事。他不知不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