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美德:餐桌上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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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时间的果实

有三顿饭,要用一年的时间来准备。作为有良心的食客,你愿意全部做一次吗?

这个问题不是恶作剧,但回答起来挺棘手。它凸显了同时做到对时令、有机和本地产三位一体的膜拜有多么困难。比如,三月的菜单完全有机,但却不合时令,因此也不是本地产,一切都来自进口,豌豆甚至是空运来的。为道德困境又添了几分窘迫的地方是,凡是能够从“公平贸易”渠道购买的食材,统统是来自“公平贸易”认证的。

九月的菜单完全合乎时令,也完全是本地产,只包括了英国当季可用的食材。不过,现下旗鱼已成为濒危鱼类,大多数活跃人士会劝你别吃它,至少一般情况下别吃。如果这些时令食物产自现行法律允许的最消耗土壤肥力、最依赖化石燃料的常规农场,那又怎生是好?

一月的菜单基本上毫无时令感。所有的食材几乎全年都能从英国农场采购(有的食材虽然不是当季生产的,但储存得很好)。在某些方面,它比时令菜单要好,因为食物运输距离较短,来自管理更好的农场,有些甚至是有机农场。肉食来源是可持续的,鸡也是即刻宰杀,不像野生三文鱼那样被捕捞到船上会慢慢窒息而死。

因此,总体而言,时令、有机和本地产,本身并不是王牌,有时候,这些信条甚至彼此冲突。然而,把对时令-有机-本地产的颂歌提升到金科玉律层次的棘手之处,还不仅仅来自“索尔派”对食物本身的具体要求。问题的根源出在道德一个不可回避的特点上:多元。

道德知识有限,还是道德本身有限?

不管道德以什么为立足点,你总会发现自己的价值观存在冲突。比方说,我们希望避免空运来的食物,但也想支持参加了“公平贸易”认证的南美蓝莓种植户,那要怎么做呢?有一种回答模棱两可,认为所有的道德价值观都是相对的,无非是个人偏好,所以没有什么正确答案,选择适合你的就好。可惜凡是耍这种自由放任相对主义嘴皮子功夫的人,很少有言行如一者,他们做起事来并不真心相信这一套。他们和普通人一样,总是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怪政客说谎啦,配偶外遇啦。

另一种选择把道德观念排出先后顺序,一旦有所冲突,排在前头的就压倒排在后头的。比方说吧,大多数人认为“不杀人”胜过捍卫自己财产的权利,所以,要是扒手抢了你的钱包,你不会朝他开枪。只不过,确定这种先后顺序的方式有可能十分复杂,不光要查明适用哪些规则,还要衡量适用情况的具体性质。比方说,到底是支持“公平贸易”更重要,还是维持最低碳排放量更重要,是没有简单的规则可作判断依据的。支持“公平贸易”也许很多时候都更重要,但多重的商品空运属于合理范畴也有个限制。

第三种立场是多元化,即认为我们经常要在冲突的道德价值观中做出权衡,有时候,其中之一分量最重。然而,天平并不总向同一侧倾斜。合乎情理的道德价值观很多,如果发生冲突,也许没办法判断哪一种占上风。不管你选择什么,总会造成一定的损失,而且,没有任何公式或基准能帮你判断自己该选择哪一选项。

我认为,多元化大致是正确的。我也接受,归根结底,多元化不见得一定对。只要我们能足够清楚地看到所有相关事实和价值观,所有的道德困境没准儿从原则上都可以解决。但在实践当中,这就不切题了。多元论描述了我们置身的情形,不管导致这种局面是因为我们的道德知识有限,还是因为道德本身有限。

这就是上述菜单困境何以如此棘手的原因,没有公式能判断哪份菜单在道德基础上更优越,每份菜单都各有优缺点。这不是说我们没法更清楚地思考自己要选择站在哪种道德基础上,最能帮上忙的,是明确我们所权衡的价值观的性质。前文已经探讨过本地产的好处,稍后还将探讨有机和公平交易。那么,时令的美德在什么地方呢?

时令概念本身模糊不清,实在无助于解答上述问题。从广义上讲,定义似乎很清楚:食物新鲜,随时可吃,也就是当季的。但是单靠这一定义,所有新鲜的食物都符合时令。所以,还要在定义里添加一些属于“本地产”的含义。五六月份英国的农场出产的新鲜芦笋,当季;一月份的芦笋要从秘鲁空运而来,故此不当季。但又要怎么定义“本地产”呢?比方说,我在自己的出生地福克斯通吃饭,较之约克郡和兰开夏郡的农场,法国、荷兰和比利时的农场离我更近;此外,一部分的西班牙和意大利农场,也比苏格兰的许多农场离我更近。为什么200英里以外的林肯郡采摘的大黄合乎时令,200英里以外的法国采摘的西红柿就不合乎时令呢?

另一个复杂因素是塑料大棚、水培、人工升温等种植技术的应用,极大地延长了生长季节。十月份的英国草莓算不算符合时令呢?可以这样来缩小食物时令性的定义:在相当小的地区范围以内(比如几百英里),一年中只有特定时间出产,采用传统方法种植。这不是个确切的定义,但一些概念和规则,边界模糊些比特别明确时更好用。举例来说,如果规定200英里以内的草莓合乎时令,超过一英寸就不合乎时令,这就太愚蠢了。此外,什么算是“传统”耕作方法,也不可能有太清晰的定义。

顺着这条路往下走,无法避免的不精确倒还算是小事,规则还会进行临时修改,以便吻合我们对“时令”的直觉想法。这些直觉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是否合理,我们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在尝试确立规则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弄清楚自己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为时令附加价值观,只有这样,才能明白哪些规则能最完整地保护这些价值观。

追求当季的理由

时令性的第一条价值观是环境。有些食材,在一年中的特定时令,在我们生活的当地生长得很好,那么只吃它们,或基本上只吃它们为主食,这就很好。这比运来远方的作物,或投入高能耗(如人工升温、使用化肥等)让农作物在不适合自己生长的季节或地方生长更高效。这一论点背后的原则或许是合理的,但并不必然推导出时令性。比方说,香蕉在出产国大量种植,只要非常少的环境成本就能运往各国,跟本地产的时令水果对环境同样友好。

第二条价值观是审美。有些食物在自然上市的季节里口感更好。草莓的上市季节早就延长了,但在六月前后的“旺季”味道最好。不少水果和蔬菜经过长途运输后会丧失新鲜感,一部分原因在于,为了能够承受长时间的运输,必须在成熟之前采摘下来。这就是为什么运到英国的意大利西红柿吃起来不如在意大利当地的口感好。不过也有一些季节性食物很适合运输。奶酪就是个好例子。制造托斯卡纳绵羊奶酪的奶,最好的产季是春夏,那时候牧场的羊吃的是最茂盛的牧草。而奶酪只需熟化一个月,也就是说春末到初秋吃最好,不管你是在佛罗伦萨或费利克斯托享用都一样。另一个例子是松露。秋天的阿尔巴松露,不管是在曼彻斯特还是在米兰吃,都同样美味、同样时令。

还有一重美学考量是,倘若知道吃某样东西的期限很短,体验的愉悦感会变得更强。隔9个月之后再尝到同样的美味,口感会更丰厚;如果吃得太多,再好吃的东西也会索然无味。我记得有一年,草莓很早就出现在水果店里。到了温暖的夏季,我以为它们会早早下市,所以一直买。然而,在塑料大棚的帮助下,直到九月末草莓还没下市。结果,那年我吃得太多,第二年就迟迟没买新一季的草莓。

最后一个讲究时令的审美理由是,现代生活的体验日趋同质化。我们的家里和工作场所,一年四季都恒定地保持在同一温度;城里的常绿植被,在冬天和夏天没什么区别;能感受到明显季节节奏的工作寥寥可数。越是跟着月份的推移感受自然世界的变化,日子也就越是彼此不同;每一日和其他日子之间越是不同,就越是让人欣赏;越是相似,就越让人觉得不那么珍贵。

这关系到时令性的第三条价值,它不仅仅是审美的对象,更让我们意识到时间的流淌。这正是自留地和菜园带给我的主要好处之一。如果你种植食物,季节之间的转换就体现得更加明显,早在下一季节开始之前你就对它有所意识了。比方说,到了八月,你注意到作物的生长势头变缓了;一些作物收获之后,秋天渐渐铺开了枯萎之褐色。同样,每年一二月,植物萌芽也能让你观察到春天的迹象。

这不是什么“触摸大自然节奏”的浪漫想法,而是有关人类生活节奏的思考。我们的生活介于野兽与天使之间,既不完全活在当下,也不能一成不变。如果想听听与生命同步的时钟滴答声,可以在菜园里找到。为了种植,必须跳出当下这一刻去思考,但是时间框架仍保留着人类的尺度。生长最快的作物,比如芝麻菜,从播种到上餐桌,仅需几个星期;果树需要几年时间才能立稳根基,葡萄树需要的时间更长。如果采用轮耕,每三四年是一个劳作周期。菜园让你从星期、月份和年的角度去思考生活,而不是秒、分、世纪或者千年。

在这个时间框架之内,事情永远不会停滞不前。春天,你兴许每天都能看到作物在生长。去年,浆果树带给了我们这种特别的愉悦,每天早晨都发现又有果子成熟可以采摘了,尽管每株灌木一年只在三四个星期里给予这一馈赠。如果悉心照料,它能带给你一种万物都有苦也有乐的鲜活的无常感,让你体会到生死循环的必然性,同时也为自己能细细品味生活感到无上的荣幸。与此同时,菜园千变万化的性质鼓励了一种“随它去”的态度:你知道好东西留不住,只能指望来年有幸再享受一轮四季更迭。

对季节的敏锐感悟力,在其他一些文化里体现得更明显。比如日本有所谓“物哀”的审美观念,也就是意识到事物是无常的,因接触到的事物而产生幽思和伤感。因此,“培养对季节的敏锐感悟力是一种美德”的想法,在日本人看来是很自然的,人人都应遵从。这一点,才是更合乎时令地生活与饮食最令人信服的理由,而非仅仅出于环保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