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女士 谢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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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沧桑与传奇(2)

北宋书法家米芾说:绢八百而神去,纸千年而神去。祈祷再有八百年一千年,后代仍旧有幸看到历朝历代卓越的书画真迹。

那时候的人,将会在众多的神品上,看到一枚收藏印:仕勋心赏。

谢女士谢女士

将《陶白捐赠文物集》赠给纽约市法拉盛的公立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有很多中文书,华人读者很多,此馆的使用率在公立图书馆中总位列前茅。

这本文物捐赠集,是北京文物出版社和江阴市委,在父亲去世十周年时,为他捐赠给博物馆的所有藏品印制出版的大开本书画集,质地极为精良。

馆长是美国人,从里间办公室走出来,客气地与我交谈。他问及画册中的文物捐赠人跟我什么关系,得知是我父亲时,他十分吃惊,连连摇头难以置信,说:He is your father?Yourfather?(是你父亲?父亲?)

他用手指轻触封面,赞叹地看着封面上清代画家边寿民的大写意泼墨荷花图,“The quality is so good(质地真好)!”他摇着头说。

当发现集中只有中文时,馆长对坐在桌上编目录的人说,请你去把×××请来,Thank you!

一个五十多岁的华裔女人走进来,短发,中等个儿,蓝色裙子,黑绸短衫,眼镜由一根黑色长结拴着挂在胸前。她看看我,点点头,没有笑。我看看她,点点头,也没有笑。馆长介绍我给她,她稍稍起了点笑容。我们隔着咫尺之遥,彬彬有礼。她说她姓谢。我说我也姓谢。她稍稍用心打量了我一眼,旋即目光闪开。

馆长请她把前言翻译成英文,做一个介绍。他说其中的明清字画是广受中国读者喜欢的,一定要好好译介。谢女士说,我们这里凡有中国古字画的刊物画册,有时会被人撕掉一张带走,尤其是书法。这本画册这么精美,编成参考书吧,不出借。馆长同意,说那就这样,这事交给你。

谢女士见我可与馆长直接英文交谈,对馆长加了一句:我觉得谢女士就能翻译前言,她比我了解里面的内容。

我对她说,应该你做,图书编目是专业,我不懂,光懂英语不够的。

我们彼此笑笑。

我给她留下电话号码,假如有问题尽管问我。几天后,谢女士给我来了电话,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她说:“谢女士,我看了前言,说你父亲从前是宣传部长,这个‘宣传部’,英文怎么译好?”

谢女士拿不准“宣传部”怎么英译合适。

我想了片刻,不喜欢翻译成propaganda department,就解释说,我父亲不光是管宣传部门,还管教育和文化系统,译成:in charge of education and culture(文教文化系统负责人),你觉得是不是更贴切一些?谢女士认为这样很好。

沉默片刻,谢女士说:谢女士,有句话我想对你说,不知是不是不合时宜。她的口气有些迟疑,温文尔雅的迟疑。听了她的话,我有些紧张,除了捐赠书之外,还有也许不合时宜的话?我尽量平静地跟她说:您请说,没有不合时宜的。

于是她说,我在美国很多年,在图书馆做事也很多年,长年累月在法拉盛街上走,见过很多华人,从来没见到你这样的华人。

我迅速想象:在法拉盛大街上走着的我,究竟什么样?

去图书馆那天,我穿黑色V领短袖衫,V领下黑色绉纱流苏般垂至衣摆,黑白碎花布一字裙,裙外罩浅薄纱,两边开低衩,头发盘在脑后。似乎是无可挑剔的,吻合我的年龄和阅历。谢女士是说我模样端庄知性吗?但不能确定,所以我问:是吗?为什么?

谢女士温婉地说:看到你,不知为什么,想起1949年,我跟随父母搭船到台湾的情景,不知为什么。

沉默。

我方寸全乱。这是接不上话茬的对话啊。

可我还是随口说:是吗?为什么?

谢女士说: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想起1949年撤退的我,那时我小。“哦,对不起,谢女士,有些唐突,可能不合时宜,我没有这样说过话,不好意思,打扰了。”她听上去很不安。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谢谢你啊!

我谢她什么?我听懂她的话了吗?

这么重要的话头,竟然没有接好,谈话就此结束。谢女士马上以修正的口吻说,要是再有问题,跟你联系可以不可以?

我说:任何时候都可以,任何时候!

我犯了一个大错,把一个富有历史深度的提示和感受,误会成表面的夸赞。这是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肤浅。

事后越想越觉出她的话意味深长,我不知道她从我这里感知到我们之间的截然不同,还是感知到我们之间的相同之处。直到今天我仍旧参不透她的意思。只感到她是个内心丰富而身世复杂的台湾女人。与我初见之下就能这样说话,是小女孩的真心真意,是赤子之心。没有切肤之痛,谁会这样告诉一个陌生人,你让我想起童年的惨伤经历?

隔了一段时间,我去找她,不巧她不在。再后来,我又去一次找她,她还是不在,出国休假了。一个不经意的失之交臂就是永远不能再见。

之后我回南京,母亲去世,心情不好。回到纽约常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回想妈妈的一生,她是广东淡水镇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逃上海投身革命,后参加新四军,二十多岁就是军部医院教导员。

动荡不宁的时代,有几个词剜心剜肺:含辛茹苦,私奔出逃,流亡撤退,远离故土,爱恨情仇,客死异乡。这些词,似乎说的是个体遭遇,其实里面的炮火硝烟和历史潮汐,历历在目,声声入耳。

母亲年少逃离富裕家庭,远去上海参加革命;我过三十华年远离故土移居美国;谢女士幼小随父母离开大陆到台湾。这些都是女人身世中充满流离不安至死难忘的经历。

龙应台说,1949年前后出生在香港和台湾的孩子,多有名叫台生、港生、陆生的,记下了孩子的出生地和父母的动荡生涯。就连龙应台的名字,也有一个“台”字。她就是出生在台湾高雄的。

在中国大陆,1949年前后生人,不管什么家庭背景,都是共和国一代人。这在孩子的名字中得到印证:国生、华生、新生。还有渡江、南征、开国。更有父亲在淮海战役中牺牲,母亲为遗腹子取名念淮的。

这是我年少时认识的朋友们的名字,多为年代名、地名、事件名。

孩子的名字都是父母的一番苦心,有为孩子的一生祈福祝愿,有为纪念家中前辈,有寄托情志心志,也有深藏父母心中的牵念。望孩子长大无灾无难平安过好。有些家世深厚的百姓人家的孩子,他们名字的含义和发音,更总在刚才历数的名字之上,字面上文气沉静,不争不抢,笔画复杂一些,念起来不那么上口,却更有一番隐蓄的甘苦和教养。

谢女士叫谢继群,她是在国民党撤退之前出生,名字中没有在台湾落生的那些孩子名字的特点。她在出生时,国民党并不知道即将千里撤退到台湾,因此她的名字中也没有对大陆家园的难舍。这个名字有些中性,大概女孩取个那样的名字好养大,坚定勇敢?还是有家族的内涵?

台湾不少小说写到眷村生活。眷村就像军区大院,撤退到台北的军人家庭聚集在那里,后代都在眷村长大。龙应台和谢女士都在眷村长大。台湾女作家朱天心有一部短篇小说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写的就是那些子弟的成长故事。

初到台湾安顿下来,军人家庭的生活相当不安艰困。谢女士的家,也经历了最初抵达宝岛的艰难和惊恐,种种不测风雨,已经无从对我细说。

我大名谢舒,曾叫星星。星星也是大名。本意是五星红旗。妈妈说女孩子叫五星不好听。五颗星是复数,星星也是复数,所以我就叫星星了。

妈妈,一个兰心蕙质的革命女人。

“1949”这一年份,对我这一代人,以及1949年之后几年出生的人,有一种魔力,好像终生都是我们的本命年。

谢女士随父母告别大陆时,我父母正随大军准备挺进南京城。谢女士站在船上遥望渐渐远去的海岸线时,不知道有一个即将诞生在无锡的女孩,在很久的将来会与她相遇。

我的人生和谢女士的人生,就那样失去了同色的背景。

各是各的悲喜,各有各的恩怨。

可是终究,这一天来到。我和谢女士,在纽约公立图书馆遇到了,并且为了我父亲捐赠的画册,有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谈话。是那么简短,寥寥几句,却远胜过我与他人无数的深谈细谈,多年来在我心里波起浪涌。在谢女士锐勇的坦诚面前,我很惭愧。当时竟没有感知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心灵沟通的时刻,是我们盼了那么多年终于走到彼此身边的时刻。

谢女士一定也读了龙应台,还有齐邦媛女士的《巨流河》,王鼎钧先生的《文学江湖》。历史的巨流在他们笔下潺潺湲湲,多少沉痛往事从不同的源头和来路,由此显影。

我猜谢女士的感触一定很多很深,她会更想与从浙江去到台湾的龙应台见面说话,而不是与我。

但我渴望能和谢女士坐在咖啡厅一角,低声说话。我会先向她道歉,把她浅尝辄止的重大话题,接下去说。

也许她会告诉我,她跟中国大陆长大的女人不容易交往,有疏离感,特别是1949年前后出生的大陆女孩。

而我会告诉她,我跟从中国台湾来美国的女人也不能一见倾心。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过祖国大陆,回到离开了几十年的故乡。

我也没有去过台湾。

我们一定会相互一笑,那一笑很可能就来自我们在图书馆的一面之交,来自她电话中坦诚的告白。

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在和她见面的时候,我会让她想起1949年她随父母撤退的情景?

我身上的哪些东西唤醒了她童年的记忆?

我们难道不是彼此的镜子?是根同心不知的姊妹?

我们终能够面对面站在一起,是不是历史的河流已经转弯?

我想在很近的地方看着她的眼睛。我们的眼睛都历尽沧桑,在各自的社会动荡中走完少年时代,蹚过青春和中年的长河,如今岁月已远,已远。我想告诉她,我写的《翡翠女人》,不久前在台湾出版繁体中文版,书名为《翡翠女人传奇》。

当我扎着两条马尾辫,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不曾想到有一天,我写的书会在台湾出版,立在诚品书店和金石堂书店的书架上。

我的父亲母亲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女儿会以这样的笔触和感悟,写出现在这篇文章。

世界,世事,风流云转,有多少传奇叫人心灵震颤?感怀深远?与谢女士这一段即逢即散的相识,有如银河星汉,恒久闪亮。

而我最想最想问谢女士的是:离岸登船东去的那天,是几月季节?你穿什么样的衣服?是裙子?什么布料?什么样式?长短抵膝吗?你梳着什么样的发式?小辫子?短头发还是童花头?

你有没有那一天的照片?

也许你只有底片,在你的心底保藏。这张底片几十年后突如其来,在我身上显影,你看见了那天的你。

自从登船东去,多少年后,你我来到纽约,我们得以相逢。

饥饿的父亲

书柜最上层正中间,是《三地书》,海蓝封面,蔚然明亮。

书有副标题——

殷福海家书

殷志鹏编注

由台湾传纪文学丛刊1984年出版。

书拿在手上,隔世之暖沁入肌肤。翻开扉页,上有编注者的赠书签名:

志鹏慈节合赠于1986年11月1日。

那一天距我到纽约仅两个半月,我是同年8月16日到纽约的。不敢相信,此间岁月已过去二十九年。

殷志鹏是我在纽约遇到的第一个南京老乡,第一个请我吃饭的纽约客,第一个送书给我的作家。初到纽约,最需要的是工作、挣钱、吃饭、交房租,多少年过去,才明白这本书是我得到的第一份珍贵礼物。

我们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遇到的。他已完成博士学业,执教中学。那天他回学院图书馆借书,我在那里打工。图书馆是一个珍藏着瑰宝的地方,你读到无数伟大著作,遇见许多传奇人物。

《三地书》是一本书信集,是父亲殷福海在南京写给在海外漂流、读书、谋生的儿子殷志鹏的信。儿子在束发之年告别南京,踏上人生长途,完善自我并肩负起抚养父亲的大担子。

他们父子1948年分别,至1974年殷志鹏从纽约回南京探亲,得以团圆,一别二十六年。其中十三年经由英国朋友转手,彼此通信,另十三年杳如黄鹤。父亲在十三年中,给辗转在台湾、伦敦和纽约的儿子,共写了一百六十九封信。

《三地书》书名由此而来。

我读《三地书》时,写信人已在1976年清明去世,得年七十三岁。为纪念父亲,殷志鹏选出九十一封信,在父亲八十冥诞时,编撰成《三地书》。

原来以为这是父子双方的通信,其实全是父亲的信。

而父亲的九十一封信,有一个前无古人的特点:全是要钱,封封要钱。喊儿子寄钱!寄钱!寄钱!快寄钱来,让老父活命!直逼性命的呐喊,让我受到极大震撼,甚至胆寒。

初读《三地书》,笑得起不来,有谁见过这样向儿子要钱的?就是父亲,也有为父的尊严和慈爱啊。可是笑过,眼泪掉下来,很心酸。

在我四处奔走打工挣钱的日子里,《三地书》分担了我的忧愁,也给我平衡、力量、勇气。在我心绪难平,有时后悔到纽约的时候,至少我的心有一个角落是平静的,我父亲不要我寄钱给他。他给我信说:孩子,我帮不到你了,你全要自己奋斗。

殷福海是南京市的贫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从略有房产积攒,到陷入赤贫,有一个一言难尽的过程,所以他全部的希望都在儿子身上。

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或者不是精华。养儿是为防老吗?

我把《三地书》寄回南京给父亲看。这是我从纽约寄回中国的唯一一本书。父亲看过来信,其中一句:没有想到生活如此艰难困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