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女士 谢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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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沧桑与传奇(1)

今月曾经照古人

皇冠大酒店在新泽西州,是著名收藏家邓仕勋先生的家族生意。今年中秋节,受邓先生邀请,前去他家看藏画,之后到“皇冠”聚餐,过中秋节。

“皇冠”我曾经来过两次。第一次来也是秋天,也是晚上。那是1996年,字画鉴定家萧平先生受马里兰大学邀请去讲学,也受纽约大都市博物馆东方部之请去看库房画,其间两天时间专程去邓先生家看藏画。那天开车送萧平夫妇从纽约到皇冠酒店,晚餐后回纽约,他们随邓先生去斯坦顿岛的宅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邓先生和他的生意,酒店开得很好,规模和格调都是上乘,却对邓先生的收藏没有太多了解。

未曾想到邓先生的收藏如此令人震撼。

亲见这批令人高山仰止的藏画,从1996年算来,十五年过去,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和殊荣。整个下午我们都在邓先生家看画,忘记了世界,忘记了时光,看完天已经黑了,开车一个多小时到酒店。那时,一轮明月正在升起。走出邓先生的越野车,抬头仰望,月亮又高又远,光华如水,年年如此那么熟悉。再看邓先生夫妇,竟有些隔世之感。皇冠酒店里璀璨的灯火流泻到外面,林木婆娑,花草朦胧,好像身在一个梦里。这个梦,不知是唐宋明清那些大画家的梦托到今世,还是我的迷思回到久已远去的朝代?我们是那些古画前的过客?或许那些刚刚亲眼看到的古画是我们梦中的海市蜃楼?

与十五年前比,皇冠酒店似乎一成未变。墙上的画还是那一年的,玻璃鱼缸中的水草和锦鲤,仿佛从那年活到今天,吃饭的人总是那样轻声说话,清波远荡。我们六人落座的圆桌,离1996年萧平夫妇来时大家落座的圆桌,仅一步之遥。当年,墙上挂着一幅陈逸飞的女子吹箫图,如今,那幅油画依然悬挂在老地方,可是陈逸飞先生已经不在了。

十五年时光,若以“如水”形容,不过是雨后浅洼中的积水,瞬息蒸发。不要说十五年过去了,唐宋至今,一千年都过去了。在邓先生家,我们亲眼见到的唐宋元人的“集古惊奇”,南宋马远的《王宏送酒图》,直到邓先生重中之重的藏画——元代王蒙的《涤砚图》,都承载着八九百年的历史;明仇英扇面《春江幽亭》,徐渭的《竹石牡丹图》,到清八大山人的扇面《鱼群》、板桥的《水仙》,相较于唐宋元距今近了几百年,但也有三四百年。光阴在这些惊世的画面上留下清晰足音,且不要说近现代中国画中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傅抱石、齐白石、张大千和徐悲鸿,虽都只是二十世纪人,可已无一尚在人间了。八百年来的传世之作在短短五六个小时中匆匆过目,能不恍惚?能不觉人在古今之间徜徉?

邓先生说:喝酒吧,喝点什么?红酒。

殷红的酒色叫我想起齐白石的一幅挂轴《梅花图》,用了两种红色画梅,酡红和浅红,酡红浅红的梅花茂密叠生,从漫长的老枝一路垂下,泼泼剌剌地。杯中的红酒就很像那梅花的酡红。我当时问邓先生能不能拍照,他说能,能,拍吧。

那是一个“时刻”,一个你一旦进入就将永难忘怀的“时刻”。能去邓先生家看画,是一个殊荣。十五年前萧先生前往,我们因事没有去成,遗憾与良机失之交臂。酒席上我很想对邓先生说,今天很荣幸,有机会见到你珍贵的收藏。可因为下午受到的冲击太大,还没有恢复平静,竟一时不知如何表达,仅只举杯,祝他和夫人健康。

邓先生是个擅长表达的人,说话讲述深入浅出,以质朴的语言表达深心的感受。说起了傅抱石笔下的侍女,邓先生说,看看,仕女画得好清爽,傅抱石画的女人是喝露水的噢。他是香港口音,而唯其有着浓郁的地方口音,听上去才格外贴切。

邓先生因藏品丰富品质精绝,而享有盛誉,美国各大博物馆的亚洲及东方部没有不知他的,并且与他交谊深厚。接待我们之前,他刚刚去了波士顿美术馆、华盛顿的弗利尔美术馆,受到主管热情接待,他们为邓先生专门开放库房看传世藏画,也允许他带远道而来的朋友进入库房。在美国,有建树的华人不少,收藏圈中的华人也不少,极少有人像邓先生一样得到这样特殊的礼遇。

看画时听他的解说和赞叹,好像那些画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第一次看人家的收藏,那种激越的感情十分罕见,又毫不遮掩,不时展露的笑容有孩子般的感动和惊讶,传神地阐释了什么叫“迷恋”。

人总是会倦怠的,不论收藏还是写作,不论做官还是挣钱,都会累的,光阴对世上一切人事都有销蚀的作用,唯有因爱而生的激情具有再生能力的人,才会永不倦怠。

二十多年前,收藏在中国是一个陌生的领域,虽然中国之前经历过四次收藏热——宋、明、清、民国时期,收藏古物之风蔚为壮观,但1949年直到改革开放,收藏在中国一直处在衰微中。我在美国,也正在打工和读书,对古玩和收藏尚在两界中。但因为一幅傅抱石的《湘夫人》,邓仕勋这个名字,走进了我的生活。

“皇冠”离南京何其遥远?往事已经远了,如不是这次见到邓先生,那远去的往事只会更加遥远,渐渐到不再能触发珍贵的记忆。

下午,走进邓先生的书房看画,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谢小姐,你家那幅《湘夫人》还在吗?

我说:在的。他转头对夫人说:她那里的傅抱石可是一幅好画啊,很难得的,千万好好留着!

说这番话时,他眼睛里的神采,与十五年前我在皇冠酒店看到他时,丝毫没有改变,充满神往之情。

邓先生爱画爱到什么程度?他说起一段往事:曾有一位藏家与他协商,要出高价希望他出让石涛的册页,邓先生碍于朋友情面没有办法说“不”,反复思量最后答应。与那幅画分别的前夜,邓先生万般不舍,昏昏入睡时竟在梦中哭了,直到把自己哭醒。第二天打电话告知那位藏家,实在对不起,画不让。

邓先生之前问我的那幅画,是傅抱石先生送给我父母亲的,作于1961年深秋,在南京莫愁湖旁的胜棋楼成画。作画的情景在《江苏五十年大事记》中,有一张黑白照片为记。当时父亲母亲都在一旁看,傅先生俯身作画,还有画家亚明和其他人立于一旁。当时傅先生喝了酒有些微醉,微醉是傅氏作画的佳境,无酒不成画。萧平先生曾说,这是傅抱石所有《湘夫人》中尺幅最大的、人像离画面最近的一幅,眼神尤其好。还说,因为傅先生是喝了酒下笔,所以画上的书法是狂草,十分罕见。

邓先生得知我家有这样一幅《湘夫人》,便托朋友引荐,希望能够一见,也想问一问能否出让给他。但因当时父亲去世不久,母亲的怀念耿耿于心,自然不舍得,所以邓先生没有看到。我就是这样知道美国有一个华人藏家,正在收藏傅抱石。在中国史上第五次兴起的收藏潮中,邓先生走在最前面。很多年后,邓先生再到南京,仍旧希望能够见一见《湘夫人》。那次母亲同意了,年岁的增长时光的迅疾,让母亲对人生和身后事有了急迫感,但仍旧因不舍得父亲留下的珍品,而没有出让。但那次邓先生亲眼看到了《湘夫人》,并且数年过去仍历历在目。

看画到中途我才知道,邓先生是特意请我看看他收藏的二三十幅傅抱石的画作的。

这是一个非常令人吃惊的数字。今天,收藏拍卖场上,只要有傅抱石的画作,基本可以奠定这场拍卖会的品位和档次。傅抱石成为当代中国传统画高度的标尺,不要说二三十幅,就是一幅精品,也足够让人欣慰不已。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邓先生藏有那样多的傅氏画作,后来跟傅抱石女儿傅益瑶聊天,才知道他多年来一直是傅家的朋友,深得傅家人信任喜欢。

邓先生从傅抱石画开始收藏,只因为他看中了傅氏画超凡的美和笔力。于是从那里出发开始了他长达二三十年的收藏,直至走上收藏宋元明清巨作之路,成就斐然。

有一次聚会时,一位老板藏家私下问我:你看,我们现在买一幅宋画,没有上亿想都不要想,这个老邓他,就这么一家酒店,竟有宋画!

邓先生何止“就这么一家酒店”?邓先生何止“一幅宋画”?这位先生看起来是没有参透天机。

在邓先生的藏画中,几乎众口一词认为他的压箱之宝是王蒙的《涤砚图》,所有看过并且作文介绍的,都把最重要的评论放在这幅画以及马远和夏圭的画上,然而傅抱石藏画的数量和质量都仍旧是邓先生藏画中极有分量的一份财富。由于数量多,所以每一批去看画的人,并不是都能看到傅抱石全部画作的。

邓先生说:谢小姐今天你来了,我给你看我全部的傅抱石,《林海雪原》也给你看,这幅画在这里我从不拿出来给人看,因为你父亲也是藏家,他跟傅抱石又是朋友,所以我要全部给你看看。

当《林海雪原》缓缓从高处往下展开的时候,我这颗不容易感动的心起了激动,时光交错此来彼往,影影绰绰几十年的人和事顷刻之间交汇在画面上,令人掩面。

这幅画作于1961年,迄今整整半个世纪。四年之后,傅先生与世长辞。

《林海雪原》的用墨和气象,我无法用文字描述,请读者看照片,亲身去感受画面上和画面后的意境。邓仕勋所藏傅抱石画,爱莲居出版社印刷出版的《涤砚草堂珍藏画集》中,有萧平先生撰文,做了精准的阐述。

面对《林海雪原》,我突然走进别人看不见的所在,站在墨色淋漓的画面前,人是静的,心里却倒海翻江,往事奔涌而来。我看见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嗅到了父亲书房里熟悉的书卷气息,桌上的水丞、端砚徽墨、笔架和毛笔忽然一一陈列眼前;看见父亲常年挂在书房的《湘夫人》,她哀婉宁静的眼神,朱砂红唇,衣袂飘飘,身边数片凄清落叶。进去看到她,出来还是看到她,我当时不懂得为什么父亲如此钟情这幅画,画画的人不是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见过傅抱石先生,但也许见过的,因为他常去我家,在父亲诸多的朋友中,一定有过那个了不起的身影。而那时的父亲也未必想得到几十年后,傅抱石先生会在中国现代绘画史上成为一代擎天大柱和一代传奇。

我也没有想到我后来的人生,总是与这幅画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我结识的很多人也都与傅抱石先生有关,及至今天到邓仕勋先生的家里欣赏他的精绝藏画,与他共度中秋,无不与此有关。

邓先生拿出所有珍藏的傅抱石画作,使我在远离南京的纽约,忽然感受到久已远去的人生状态,那种精致文雅但又豪迈恣肆至真至美的人生状态。这种状态被父亲带走了,被傅抱石带走了,但却因为邓仕勋先生的不懈努力,她又闪亮起来,像烧红了的红炭火埋在灰烬中,一朝拨开灰烬,炽热的光芒便在周围息息辉耀。

邓先生拿出来一封信让我读,那是一封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主任何慕文先生写给邓仕勋的信。邓先生说:来,让你看一封信。

我本以为是一封英文信,不料这个地道美国人却是用极好的中文写成,文笔流利字字达意,情意切切绵绵。

何慕文先生称邓先生“涤砚草堂主人”,这个堂号就来自他本人所藏王蒙的《涤砚图》。

摘录几段何慕文的信:“……恭喜您建立起美国一个最好的中国画收藏,这是个大成就。您的每件藏品都值得在博物馆展出……保存您的收藏的完整尤其重要,以显扬您的鉴赏力和您所赞赏的画家的创造力……我希望有机会与您合作,使您的收藏将来纳入大都会博物馆,与中国近代其他最重要的鉴赏家像张大千、王己千、翁万戈等人的收藏汇聚一处……将其藏品的大部分集中在一个世界级的博物馆中保存……”

接下来,何慕文动之以情的笔触最深地打动了我,我竟忽然落泪。他说:“作为一个来美国成家立业的移民,您的收藏若能长远地造福其他美国人,以此答谢美国给您成功的机会,将会更有意义……您也将协助我们教育美国民众中国文化和艺术鉴赏的最高理想……您提供的傅抱石画就有助于阐释中国地景画的悠久传统。”

在场的人一时都静下来,让我流泻的感情有个宁静的空间,邓先生一言不发走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他一定猜到我是看到哪一段掉泪的。以他在收藏中展现的洞烛幽微的洞察力,他对人的心理也一定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没有这一点,不管他从事什么职业,也不管他多么富有,都不可能成为杰出的藏家。

何慕文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给邓先生的信:“蒙特伯乐馆长常说‘伟大的艺术无法彰显自己’……希望我们能够协力达到更高的目标。”

一个早年从中国香港来到美国的默默无名的移民,辛苦努力地经营餐饮生意,一家人同心协力,在异国他乡合法劳动合法挣钱,用挣来的钱开始漫长而智慧的收藏,直至走到光辉的顶点,这是何等的成就?

何慕文先生的信文,用的副词都是比较级中的最高级,但在我读来,“移民”两个字最感性最动人,正是在“移民”二字的背景下,邓仕勋先生才彰显了他的伟大收藏,和他作为藏家的响亮名字。

晚宴结束之前,我们再次举杯感谢邓先生给我们如此的荣幸。邓先生说,不客气,我这是替大家暂时保管的。

皇冠酒店外夜色清澄,月亮升上中天,孤独宁静,纯澈一如千年之前。我们今天之所以能知道马远、夏圭、王蒙、董其昌、王原祁、八大山人等这些卓越的名字,并有幸看到他们杰出的画作,除了史书的著录,历代的藏家功不可没,他们默默无闻地承接和传递着文化的记忆,他们的名字同样功垂千秋。邓仕勋这个名字,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