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女士 谢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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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从南京到纽约(5)

在新店期间,我终于忍不住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跟老板说行不行。老板说行是行的,但你要自己付钱,我说当然是我付钱。于是找了一个南京白天的时间,我开始拨号码,而在我那里正好准备开始忙晚饭。我拨电话的时候,他们都看着我,小鸥问我,你不要事先约好家里人等吗?我摇摇头,说家里有电话。

接电话的是爸爸。听到是我,他的本来已经老苍苍的声音突然都沙哑了。他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工作,他问我什么工作,我说一家酒店,我管账。爸爸问我吃苦不吃苦,我说爸爸我每个月有九百美元收入。爸爸对美元和人民币兑换没有概念,我就说给他听,一美元等于十块人民币。爸爸又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来。我没有作声。爸爸说:明年我就要八十岁了。我问他,爸爸你希望我回去给你祝寿吗?爸爸说,看你了。

后来跟谁说了话,说了什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只有爸爸这几句话,多少年来一天没有忘记。

老板看着我,点点手表,意思是要忙了,挂了吧。我挂上电话就失神了。小江走到我身边轻轻说,舒你看上去难过啊,老板盯着你呢,我们要忙了,你能做吗?我看看小江,他的眼睛里很多同情。我点点头,开始整理外卖的饭盒塑料盒和纸袋,心里全想着爸爸说的,明年他就八十岁了。

因为这个电话,勤华对我不高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电话账单还没有寄到,他就跟我说那个电话大概要付三十美元,而我说话才几分钟。

我辞职了。

老板感到很突然,新店刚刚火起来,他才说下个月要给我加薪,加到我告诉爸爸的九百美元,那之前我只拿七百。虽然我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大约也猜到了,就让小江劝我。小江辜负了勤华的托付,他没有劝我不要走,就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不过到了美国都是难过的,你以后要是找不到事做,给我电话,我来跟老板讲,或者也可以介绍你到别的餐馆去做。

走的时候,我很难受,看到小江他们头上戴着白纸糊的帽子,身上的围裙上沾满了菜汁和肉汁,他们站在门口跟我告别,脸上的微笑一言难尽。小鸥说,你走了,择菜的时候没有人唱歌给我们听了。小江没有说话,也许他想到了客死异乡的弟弟?还有双份的债务?

纽约的茫茫人海中,我们从此没有碰到。每当想起他们,心都刺得痛,很痛。

杰克逊高地

木心先生曾经是纽约皇后区杰克逊高地的居民。有过五年光阴,他在这里为一群中国艺术家讲述世界文学史,陈丹青是听课学生之一。木心逝世后,他用听课笔记出版了《文学回忆录》,在该书后记中,他留下了木心先生在杰克逊高地的完整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也曾经是这里的居民,在我心中,现在的杰克逊高地,和过去全然不同了。

纽约分五个大区,皇后区隔着东河,遥望曼哈顿,杰克逊高地就在皇后区的西北部位。这一区域建于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那个年代纽约中产阶级仿效欧洲风格建造的高级公寓区,类似今日中国的“小区”。据说,著名的查理·卓别林曾在这里住过五年,又据老纽约说,那个年代,曼哈顿不少老板把情人安顿在这里。七十年代后,白人居民逐渐减少,东欧、印度和南美的移民渐渐进入,八十年代后,选择移居到这里的华人越来越多。九十年代,纽约市政府将杰克逊高地列为古董街区,更换了路牌,并派增两位跨马巡弋的骑警。这一带的树木历经七八十年的历史,春夏季节,每条街布满林荫,伏在高楼窗口往下看,茂密的树叶遮挡视线,多数公寓临街的小花园种满各种鲜花,教堂多,四面八方次第传来早晚的钟声。

杰克逊高地的交通中枢,在罗斯福大道和74街交口,车水马龙。贯穿曼哈顿和法拉盛的七号地铁日夜隆隆驶过。在82街地铁站下车,走下数米长的露天扶梯,是三十七大道,沿着82街一直走一直走,约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二十五大道。

木心先生曾经寄居的寓所,临近二十五大道,他在这里住了将近六年。从来没有人用中文描写过杰克逊高地,直到木心写了这首诗: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地,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和蔼?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诗中是杰克逊高地五月的傍晚,宜人无雨的五月天。初读这首诗,小巧玲珑,似可隐约联想恋爱中漫步的心境。然而,奇峰突起,收尾两句在柔和的暮色中,忽然道出诗人的内心——多么好的尾句!容易懂吗?不。为种种事、种种理由而不肯原谅的人,不会懂这首诗。

在《文学回忆录》的“后记”中,陈丹青引用了这首诗作为结尾,而这首诗的题目,木心先生就题为“杰克逊高地”。

1994年到1999年,我在杰克逊高地住了六年,也是这里的居民。读到木心这首诗,我心中又骄傲、又亲切。“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就是他在杰克逊高地漫步时曾经有过的心情。能够想象,那天他心情好,正在走向某一位听课生家中的客厅,摊开讲义,讲述他的文学记忆。那一路,他的感念与诗心,我们永远不能得知:就在那个五月的傍晚,在我熟悉的街区,这位老者在心里原谅了一切,而且为此写成了优美的诗。

不知道那天傍晚他走在杰克逊高地的哪条街?是去谁家讲课?很久很久以后,某一所公寓前厅的墙上,会刻上这首诗,使之成为被保护的建筑?

我从未见过木心。

1989年木心开课时,我来到纽约才三年。1994年木心讲完最后一课,我家搬到杰克逊高地——那年,我们搬离曼哈顿上西城的克莱蒙街,四处找房,最后选定杰克逊高地74街的一处公寓。1994年,在不远处的三十五大道和82街口买了一套公寓,住到1999年。现在我才知道:从我公寓出门左拐,向北走,穿过北方大道,继续走,就是木心先生的居所。

这个地点,与我的公寓只隔着十条街,步行十五分钟。当我在《文学回忆录》中看到这个地址,深感阴差阳错——我与木心先生曾经做了两年近邻,可是,我从未见到他,见到了,我也不认识他,不知道他。1996年,木心就从杰克逊高地搬走了,那年他六十九岁。

陈丹青说:“我们是杰克逊高地的居民,我们与木心曾在那一带出没。”这句话,带着归宗的意味,好似我们都在水泊梁山。“出没”二字,精神抖擞,即刻再现了从前的生活。是的,细想起来,我怎能肯定从未在杰克逊高地路遇木心?也许我下火车时,他正踏上七号车站天桥?在露天的果蔬铺子前,我们或许同时挑拣过番茄、苹果、橘子?当北方大道的红灯亮起来,也许我与先生并肩站街沿等待绿灯,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或许我们有过注目礼,点头,甚至微笑?

这是我的想象。木心先生目光锐利,他从我等待的身姿、对他的笑意中,会想到日后我是他诚挚的读者吗?

我愿意这样想,我愿意相信:他也那样想。

《文学回忆录》的所有听课人,几乎都离开了杰克逊高地,包括我。可是,杰克逊高地仅仅因为木心先生曾经在那里住过,在那里讲课,在那里写成世界文学史讲稿,成为迷人的地名,在2013这一年,越来越多生活在遥远中国的读者,知道纽约有一个地区,名叫“杰克逊高地”,知道木心先生有一首诗,题为《杰克逊高地》,那穿越五年的文学长征,就在杰克逊高地!

陈丹青四十多万字的听课笔录,当年也多半完成于杰克逊高地。木心逝世后的2012年春夏,他两度回到纽约探亲,他的母亲仍然住在杰克逊高地。那一年,他经历了丧母之痛,可是仍然夜以继日,录入笔记。

由于《文学回忆录》,木心生活过的杰克逊高地,成为读者神往的高地;由于《文学回忆录》,我所生活过的杰克逊高地,成为我记忆中的新大陆。

在木心先生的众多读者中,我稍有不同,因为,我是唯一一个仍旧生活在纽约,仍旧常常乘坐七号地铁路过杰克逊高地的“前居民”。七号地铁穿越皇后区,整段高高的路轨都在露天运行。自从读了《文学回忆录》,每当地铁从东至西驶过杰克逊高地南侧地界,特别是经过82街和74街车站时,我总会朝北张望,越过鳞次栉比的公寓楼顶,向着目力难以抵达的二十五大道望去,心里想着木心先生:这个历尽沧桑的文学使徒,这个给我们留下金贵的礼物的诗人。每次从地铁上遥望他曾所在的杰克逊高地,我会为那些曾经亲聆讲课的学生、为远在中国的陌生读者,向杰克逊高地,默默致敬。

怀想木心,向木心致敬,是我心中的自觉与情感。在读他的书的日子里,我从难过到平静,从愉悦到开心,很多夜晚,我都会被他的只言片语照亮,这种神奇的读书感受,从未有过。

我点击网上的读者跟帖,文字之好,表达之丰富,感情之真挚,聚集逾百万字!在我所知道的阅读记录中,可能从未出现过。那么多读者看了木心的书会哭,夜不能寐;会笑,难以抑制;也会沉默,久久不想说话。在我众多不同职业、不同年龄的朋友中,他们从这本书中各自得到各自的所想:文字之美,表述的高超,做人的道理,为友的准绳,心情不好时,得到宽慰,回首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了勇气……这些你连想都想不到的反馈,都因为木心先生。

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读者,他们的留言让人见到希望。他们在这样好的岁数上就能读到木心的文字,何等有福!我和我辈的读者朋友,当然也有福,只是来得太迟——当我还是初中生时,学校关门,书籍被焚。在最该读书的年纪,失学了。父亲焦虑万分,在朝不保夕的年代,有一天傍晚,他要我戴上口罩和大围巾,跟他出去。我们穿过小街小巷,避开眼目,来到一位老友家借书。老友惊恐地问,怎敢在这种时候出来找书:不想活了吗?但他还是打开藏书的壁橱。我至今记得父亲蹲在地上埋头找书的身影,书被塞进大旅行包,临走,老友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父亲看着我说:

“她正是读书的年龄,再不读,就来不及了!”

再不读,就来不及了——这是一位智慧老人在我少年时代给我的新生活。四十多年后,我知道了木心。读木心,要放下自己,不要诠释,仅只领受、感受、享受,就能得到很多很多。要惜福——不然就来不及了!

陈丹青得知父亲带我借书的往事,来信中也谈到《文学回忆录》,这样说:“一个所谓小众的木心,现在变了,还不是大众的,但已然成为不可预估的什么,徐徐散发光芒:这是很长的剧情的开始,是可以让你父亲在没顶之灾前,冒死领着孩子去找书。”

1994年文学远征结束的那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文学课程的听课者,早已风流云散。那张木心坐在谁家地板上谈笑风生的黑白照片,是他留在杰克逊高地唯一的一张授课照——我见不到木心先生了,但我能够经常眺望曾经庇护过这位老人,并孕育了《文学回忆录》的杰克逊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