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女士 谢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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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南京到纽约(4)

后来在美国时间久了,我才明白我们之间是有误会,文化差异形成的误会。我们怎么能把人家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呢?她是雇主,我是雇员。假如我是捐钱给她抚养她的孩子,那么我才有资格说,我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希望帮你把她抚养成人。

朱丽叶当时一定认为总有一天,我会把她的宝宝偷走?

后来我再也不替人家带孩子。我不是当保姆的料。找保姆不要找我这样的人。

餐馆日月

餐馆收工最晚,吃过夜饭洗好手,摘下围裙走出去,满天繁星。我跟几个偷渡到美国的华男,在一家外送中餐馆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是老板新开的饭店,小连锁。老板是福州人,餐馆叫“湖南饭店”。

老板勤华,第一家饭店在纽约外围的纽瓦克。我到纽约的第一份工作就在那家餐馆。不过要是仔细来说,之前还在一家哥大附近的堂吃中餐馆试过工,做了大半天给炒掉了,因为不会做。一个客人要我拿duck source给他,我理解为鸭酱,字面上就是鸭酱啊。我就跟他说:我们没有鸭酱。美国客人眉毛一挑说:我经常来吃,每次都有duck source,今天没有?经理耳朵尖,不光听见了,马上端了一小碟橘色的酱放在他面前,哈着腰说对不起,她是新来的。然后瞪我一眼,不高兴地说:你连duck source都不知道?甜酸酱!

中午坐在一圈打工的人中间吃饭,也不好意思搛菜,只听老雇员之间欢欢喜喜说笑吃鱼喝汤。下午经理付给我十块钱,说是车马费,把我炒了。那次炒鱿鱼,我是哭了的,觉得自己是块儿鸡肋。

能在勤华的店里做下去,我很感谢他。餐馆生意不错,但算不得热火,于是他决定到新泽西去开店,带了我们几个过去开辟新天地。我本来不想去,纽瓦克的店已经离我家很远了,周末要乘火车回去,现在要去新泽西,就更远了。勤华希望我一定去,几乎求我,说我英语好,他们不行的,只能喊个菜名,而新开一家饭店要应付很多政府部门的单位,询问啊,检查啊,保险啊,很头疼,舒你一定要帮帮我。

大厨小江,二厨小鸥,我收银兼接外卖,打杂的到时候忙不过来再找,老板也去,老板娘留在老店。后来打杂的也找了个福州老乡。

小江和小鸥都是偷渡到的美国,打杂的也是,他们跟老板是老乡,一开始就投奔勤华一家到美国。勤华一家都开餐馆,老头儿是第一代,拼命多年拿到身份,然后一家都来到美国,都开餐馆。开始都挤在纽瓦克,慢慢才分离出去。

大厨小江一到纽约就在勤华的餐馆做事,他欠着蛇头三万美元偷渡费。小鸥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到的,也欠着蛇头三万美元。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价码,现在偷渡的收费,已经七万到八万甚至十万美元了,看你从哪条路走,要惊动多少带路的人,这是一条龙服务。翻山越岭,渡江过海,天上飞地下走,藏在船舱里,或者塞在货车中,途中遇到风暴沉船,就死了。路上遇到盘查,司机会弃车而逃,人在车里出不来,憋死掉。就这样的天灾人祸,挡不住偷渡的人。

小江是先进入加拿大,后从那里翻越山岭,在茂密林子里时走时躲,走走躲躲,千辛万苦才到了纽约。可若要跟小江的弟弟比,小江他们吃过的所有苦头都还算运气,毕竟有了个结果。小江的弟弟也是先去的加拿大,然后被塞进一辆卡车,跟货物装在一起,沿途经过很多关卡,停下来被边境警察检查,担惊受怕。装在卡车里而最终没有被发现,可见人要缩多么小。到了美国投奔哥哥小江,也是一到就开始打工。小江在勤华的店,弟弟去了老头儿的店。老头儿对人比勤华还和气。

不幸也在这里,在老头儿的店里弟弟送了命。从活着来到纽约,到死着离开纽约,不过几个月时间。连纽约什么样子都一点儿还不知道。纽瓦克开外卖店,都怕黑人抢劫,收工以后,一楼都把卷起的铁门放下来。打工的人睡在二楼,二楼窗户外面装铁栅栏。老板一家另有房子住。一天夜里餐馆失火,人被惊醒了却出不去。小江弟弟被浓烟呛死,还有一个从加拿大到纽约打暑期工的留学生,也在餐馆死于非命,才二十岁。

小江的弟弟走了,欠蛇头的钱仍旧要还,小江就得还双份偷渡费。勤华家本来说好要赔偿的,因为老头儿是公民,开店也买了保险,可是小江弟弟没有身份,刚刚偷渡过来,谁都不敢声张,一声张勤华爸爸的店就暴露了,小江也被暴露了,弄不好要被遣送出境。所以就没有赔偿了,主家也不提这事儿了。小江不甘心,说这笔钱勤华家肯定是要出的,私下也是要出的,哪怕少一点儿。他说勤华他爹希望他离开餐馆,到别处找工。他偏不走,他就是要在这里做工,直到他们为他弟弟的死赔出钱来。所以小江是一个礼拜工作七天,分秒必争地挣钱还债。

我是拿了J2签证到美国的,就是公费陪读签证。这种堂而皇之地进美国,让小江和小鸥对我另眼相看,说我是亮人,他们是暗人。可是我工资远比他们低,因为我没有经验。好在我英文好,能跟买中餐的美国人自如交谈。所以勤华非要我去新泽西帮忙。于是跟几个打工仔去了离纽约更远的地方。一到那里,跟其他人不一样,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厨房的后门,遥望公交车经过的路线。老板说,那里有班车经过,是开到纽约去的。我站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一辆车,不好意思了,开始收拾新店。小江他们对我很照顾,不光是照顾我不做重活,还照顾我时不时要站在后门看公路。他们就笑我,说你怎么那么想家。我何止想家,我想南京,想回国,想自由自在在新街口逛马路。

生意慢慢做起来了,美国人特别喜欢吃外卖店的宫保鸡丁、四川牛、芥兰鸡、春卷和锅贴、酸辣汤和蛋花汤。照我们看,这些菜根本不代表中国最好吃的菜。酸辣汤和蛋花汤成本那么低,可是卖起来一大罐一大罐的。到了周末,店堂里站满了白皮肤蓝眼睛灰眼睛的美国人,紧盯着我们打的每一个包,很有意思,也有成就感。他们都是买一家子吃的晚饭,回到家里边看电视边吃中餐,用筷子,那就是周末的享受。食客还会因为谁谁谁插队了起争执,但是他们从不催促我们,这点非常叫人起敬。拎着包走的时候,他们不会忘记对我说一声:谢谢!

一个周末就能赚回来很多钱。老板勤华每个周末都亲临餐馆,站在最后面看着我们干活,有时接不上了,他会插一句嘴或者递一个东西。我听见他对小江说:舒能独当一面了。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不久我将辞职。

周末的夜晚最思乡。当我们忙完星期五的活儿,也吃了自己的晚饭,锁上门回到宿营地,夜已经很深了。要说一下我们的晚饭。福州人的餐馆,都有大厨给打工仔做饭,从不马虎的。至少在我打工的时候规矩是那样。所以都是小江给我们做饭。我在洗大饭桶和铝汤锅时,小江开始备料。他们都是福建人,口味基本一样,而我是南京人,所以江大厨会问我想吃什么。我想吃的东西,老板都不愿意做的,成本高。小江往往让老板不高兴,抓几个虾放在鱼圆汤里。福建的鱼圆是有馅儿的,肉馅。他们吃鱼圆,我吃虾。累得不行的时候,我什么都吃不下,他们就会仔细问,总不会什么都不想吃吧。那种时候,我们都希望老板不到餐馆去,我们能自由吃饭。

他们的吃相都好,让我想起插队时候,农民吃饭都比知青有样子,他们都是不抢的,一筷子一筷子搛,低着头慢慢吃,不看菜盘。特别是小江,大概因为是他做的,他觉得他是家长,理当吃得最省。

有几个夜里,老板去赌城玩,不能开车载我们回宿营地,我们就只能走回去。路很长,夜又静,两旁都是豪宅,掩映在巨树的浓叶后,夜更加黑了。我们几个排成一行急急走,总是把我安排在中间。我们偶然说话,发出的声音在静夜里撞击出响声。左右张望,巨大的房子里总是只有几盏灯亮着,幽幽的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们根本无法想象那灯光中的生活,我们完全是外人,可我从来没有听小江、小鸥他们说一句不服气的话,我们都只看自己眼前那一点点小人生,眼观鼻,鼻观心,意在丹田。

所说的宿营地,其实是老板在那里新买的一栋房子,专为员工睡觉的地方,也是投资。第一个晚上去的时候,勤华跟我们一道去的,他开玩笑说,只有一间卧室,怎么睡呢?大家就起哄了,说怎么怎么。老板就说,他睡在中间,把我和男打工仔隔开。大家就说,你就是个好人?那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开心,并且产生了一点儿战友的情谊,同甘共苦。

其实有三间房呢,中间还有客厅,客厅放一台电视机,但是没有安装频道,一开都是雪花闪,此外什么家具都没有。我们回到那里,都不忙洗澡睡觉,都会在地板上坐坐,他们抽烟,我发呆。小江开玩笑问我,今天看到回纽约的大巴没有?我连笑都懒得。浴室是只有一间,总是让我先洗。我也不客气,一客气我就不想洗了。

他们笑话我想家,实际上他们做起来比我要结实得多。从那时开始,他们就用电话卡给家里打长途电话。公用电话边四处没有遮挡,一讲就是很长的时间,特别是小江,他的妻子儿子都在福建乡下。我觉得很奇怪,哪来那么多的钱打长途?

后来小江揭开了这个秘密。纽约的金融大公司,都跟电话公司签约的,有优惠。有些雇员进了公司都会发一张电话卡,属你专用,那张卡上有长长的号码,输入这个号码再输入你要打的电话号码,就能找到你的亲人。小江他们是怎么得到电话卡号码的呢?有内贼专偷公司内部的电话卡号码和密码,然后出售,单次出售十美元,还可以再卖给其他人。出钱拿到号码的华人,会马上致电亲朋好友,把号码告诉对方,于是好几个人都能用了,但是要快,拿到当天就要用,不然会作废。所以他们一接到电话,即使正在吃饭,也会迅速把饭吃完,披上衣服出去,餐馆外面不远就有公用电话,隔着玻璃窗能看到他们的烟头上闪着微薄的红光。

小江给过我一次号码,说你赶紧出去打,今晚一定要用。拿到号码我很激动,马上把米饭咽下去,穿上衣服跑到外面。我想着那样我就可以从容不迫地跟爸爸妈妈说说话了,儿子不放电话我也不会着急了。可是我真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怎么拨怎么拨不通,真不知他们怎么会一拨就通的。非常沮丧地回到店里,也很晚了,来不及让他们出去帮我拨,那次的机会就失之交臂,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