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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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牢牢地把握这些原则,你会看到,

自然,摆脱了它那恶劣的工头,一下子自由了。

它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它自己去做,神祇不发挥任何作用……

——卢克莱修(Lucretius,古代罗马共和国末期的诗人和哲学家),《物性论》(De Rerum Natura)第二卷,第1090~1093行

“天钩”是人想象中把物体吊在半空的装置。这个词出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位沮丧的侦察机飞行员,他听说自己要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个小时,讽刺地说:“这台机器可没安装天钩呀”。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则用天钩比喻智能设计论(即“生命的存在,就是智能设计者存在的证据”)。他把天钩和起重机做比较:前者对世界提出了一套从上至下的解决方案、解释或计划;后者则允许解决方案、解释或模式从下至上地出现,一如自然选择。

在西方思想史上,天钩模式占主导地位,它把世界解释为设计和规划的结果。柏拉图说,社会模仿一种设计好的宇宙秩序、一套应当强制执行的信念来运作。亚里士多德说,你应该在事物内部寻找意图和发展(也即灵魂)的原则。荷马说,神祇决定战斗的胜负。圣保罗说,你应该本着道德行事,因为这是耶稣的教导。穆罕默德说,你应该顺从神明通过《古兰经》传下的言语。路德说,你的命运在上帝的手中。霍布斯说,社会秩序来自君主或他所谓的“利维坦”(也即国家)。康德说,道德超乎人类的经验。尼采说,良好的社会需要强力的领袖。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世界有一套自上而下的描述,还有一种我们应当遵循的自上而下的准则。

但还有一个思想流派尝试打破这一桎梏,不过通常都以失败告终。它最早的倡导者,大概要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我们对此人的了解很少。按后世作家所说,他生于公元前341年,认为物理世界、生物世界、人类社会和我们遵奉的道德,都是自发现象,无须神明介入,也不必用贤明君主或保姆国家来解释。追随者说,伊壁鸠鲁顺着另一位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的思路,提出世界的构成无须一大堆特殊物质(包括灵魂和幽默),只靠两种东西——虚空和原子就足以。伊壁鸠鲁说,一切都由小到看不见但坚不可摧的原子构成,中间隔着虚空;原子服从自然规律,每一种现象都是自然原因造成的。对公元前4世纪而言,这个结论可谓有着惊人的先见之明。

遗憾的是,伊壁鸠鲁的著作未能传世。但300年之后,一首未完成的雄辩长诗复活并重新探讨了他的思想。这就是罗马诗人提图斯·卢克莱修·卡鲁斯(Titus Lucretius Carus)的《物性论》。卢克莱修有可能去世于公元前49年前后,独裁统治正在古罗马若隐若现的时候。用福楼拜的话来说,当时“神祇已然退位,基督尚未降临,在西塞罗和奥勒留之间,历史出现了一个独特的时期:人孑然而立”。这一形容或许夸张了些,但不管是相较于此前还是此后,那的确是一个自由思想更容易呈现的时代。卢克莱修比西塞罗和奥勒留这两位政治家都更具颠覆性,更开明和有远见(西塞罗佩服他,却并不赞同他)。他的诗抛弃了所有的魔法、神秘主义、迷信、宗教和神话。它坚持纯粹的经验实证主义。

哈佛大学的历史学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提出,卢克莱修在《物性论》未完成的7400行诗句里所提出的各种主张,可以看成是现代性的推进议程。他主张,在虚空中运动的、种类有限的无形粒子通过不同的组合,构成了万事万物,这预言了现代物理学。他认为,宇宙没有造物主,上帝是幻想,生存没有目标或目的,只有不断的创造和毁灭,完全受偶然支配,这表明他充分理解了近世才流行起来的设想。他提出,大自然不断进行试验,只有能够适应和繁殖的生物才能兴旺发展,这预见了达尔文的学说。他说,宇宙并不是为人类创造的,也不是围绕人类创造的,我们并不特殊,遥远的过去没有宁静而丰裕的黄金时代,只有谋求生存的原始战斗,他真的与现代哲学家和历史学家站在同一个阵营。他跟现代的无神论者一样,主张灵魂会死,没有来世,所有的有组织宗教都是迷信的妄想,十分残酷,没有天使、恶魔或鬼魂。从道德立场上,他认为,人生的最高目标是提升快乐,减轻痛苦。

多亏格林布拉特神奇的作品《大偏离》(The Swerve),我最近才知道了卢克莱修,顿生相见恨晚之感:虽然我从前不知情,但我自己分明就是卢克莱修/伊壁鸠鲁的信徒。在60岁的年纪,我读到了A.E.斯托林斯(A.E.Stallings)翻译过来的美妙诗文,也为自己少年时代接受的教育感到气愤。他们怎么能让我把宝贵的学习时光浪费在了赞美耶稣基督和凯撒大帝那些单调乏味的、缺乏想象力的陈词滥调里呢?他们怎么就不能向我介绍一下卢克莱修呢?虽然维吉尔(Virgil,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在著作中对卢克莱修做了部分回应,但从整体上看,他更热衷于重建对神祇、统治者和自上而下观念的尊重。卢克莱修提出,坚不可摧的物质,在形式上不断突变(西班牙裔哲学家乔治·桑塔亚那称之为“人类提出的最伟大设想”),这个概念是我自己一贯以来的创作主题。这不仅是物理和化学,也是演变、生态和经济背后的核心概念。要不是基督徒打压卢克莱修,我们大概会提前好几个世纪确立达尔文主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