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艰难处显奇才(1)
1927年7月,刘伯承辗转来到武汉,临时下榻于汉口国民党四川省党部办事处。他的公开身份是武汉政府委任的暂编第十五军军长,顺泸起义也是要帮国民党建立左派军队,“与川中反动军阀奋斗”,自然不会再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顺泸起义虽然最终沦于失败,但毕竟坚守孤城达四十余天,这极大地提高了刘伯承在军界的声望,武汉报纸直截了当地称他为“川中革命军事领袖”。他所下榻的办事处门口整日车水马龙,访者络绎不绝,其中有表示慰问的,也有专程求贤的,有让他回川与四川诸侯合作的,也有想拉他入伙的蒋、汪门客。
刘伯承身穿蓝布长衫,一一笑脸相迎,不过对于凡是让他出山的建议,均以久战之后身心疲惫,急需休养相拒。
刘伯承在随时待命。这时由汪精卫主持的武汉国民政府也开始“分共”,第二方面军总指挥张发奎跟着下达命令,让在他军中的叶挺等共产党员退出军队或脱离共产党。
第二方面军里有许多共产党的秘密组织和左派将领。于是中共中央决定以此为基础,在南昌发动武装起义,并由周恩来负责领导此次起义。
周恩来受命于危难之际,军事上急需一个得力的助手。刘伯承既有丰富的作战指挥经验,又有发动大规模起义的经验,在当时的中共党内尚属凤毛麟角,因此被周恩来一眼相中。
革命战术
尽管蒋、汪都采取了反共立场,但宁汉内部仍然处在对峙之中。继蒋介石“讨伐”武汉政府未果后,汪精卫反戈一击,发起“东征讨蒋”的军事行动,其中唐生智的第一方面军沿长江北岸,张发奎的第二方面军沿长江南岸,分别向南京进击。预定起义的贺龙、叶挺两部均属第二方面军,他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脱离张发奎的掌握,由武汉、鄂东一带向南昌集结。
7月下旬,周恩来、刘伯承到达南昌。刘伯承出任起义军参谋长,负责协助起义军代总指挥贺龙拟订起义计划。
计划很快就写出来了。鉴于叶挺也是南昌起义的组织者之一,周恩来让刘伯承再去征求一下叶挺的意见。
叶挺对刘伯承送来的计划看得很仔细,但是看完之后就立即把计划书还给了刘伯承,而且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此前刘伯承并没有见过叶挺,只知道对方是打下过武昌城的北伐名将,他对叶挺做事的习惯方式完全不了解,当然也不明白叶挺为什么一言不发——如果对计划不满意,可以当面指出来呀。
这是刘伯承第一次担任幕僚长,又是为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进行策划,内心不免感到忐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只好去问周恩来。
周恩来一听就笑了:“噢,你还不熟悉他。他就是这个样子,要是不说话,就是表示赞成。”刘伯承这才放下了心。
8月1日,各部按照拟订的计划发动起义,在几个小时之内便完全控制了南昌。起义胜利后,部队领导层重新进行了调整,叶挺出任前敌总指挥,刘伯承出任参谋长,由刘伯承所领衔的参谋团实际上成为了起义军的领导中枢。
一旦有了自己的武装,应该把部队拉往哪里,中共内部展开过讨论。有人主张西退四川,徐作良图。周恩来等人认为不妥,依据是四川军阀力量不容小觑,重庆“三三一”惨案和顺泸起义的失败便是明证。相比之下,广东东江的革命基础较好,而且海口便利,可望在取得苏联的军火接济后发起第二次北伐。
由南昌到东江有两条平行的路线,一条是大路,一条是小路。二者各有利弊,大路所经地区比较富裕,便于部队补充给养,但是对起义军构成直接威胁的敌军也多,发生对抗难以应付。小路多为山路,沿途敌军既少且弱,比较容易应付,而且即便敌军从其他地方增援,山间行军困难,也便于各个击破。
刘伯承主持参谋团会议,最后他根据周恩来的意见,决定弃大路,走小路。
得知所部在南昌发动起义,张发奎赶紧召集幕僚商议追击起义军的问题。张发奎的参谋长叶剑英是秘密党员,他看透了张发奎其实是想借机回广东和李济深争夺地盘,于是就“献策”说:“让共产党去占领东江,李济深就要调兵去打,这时我们就可以乘虚而下广州。”
张发奎采纳了叶剑英的意见。他装模作样地对起义军追了一下,然后“嗣忽分途”,自顾自地往广州去了。在没有追兵的情况下,起义军得以集中全力对付前方的堵截部队。
李济深兵分三路进行堵截。乘右路钱大钧的兵力尚未完全集结,起义军以数倍于敌的兵力优势,对敌军所设防的壬田、瑞金发动攻击。
在进攻战上,包括叶挺、刘伯承在内,起义军将领们所熟悉的仍然是北伐时期的“革命战术”,即长驱直进和夺取城市,而且作战过程中,血气之勇的硬拼要远多于避实击虚的巧斗。
进攻壬田时,负责迂回的叶挺部尚未到达,主攻的贺龙部即从正面进行冲击。虽然敌人被冲垮了,壬田、瑞金也都拿下了,但并没有歼灭敌人,残余敌军又由瑞金退往了会昌。
攻克瑞金后,起义军查获了一份敌军文件,得知会昌屯集着敌军重兵,并有攻击起义军的计划。会昌在起义军身后,不破会昌之敌,起义军就会有后顾之忧。刘伯承认为应该先打会昌,然后折回瑞金,再转道进入东江。他的这一建议在参谋团会议上得到了一致通过。
这次会昌大战,一开始也颇不顺畅。贺龙的部队被留在瑞金做总预备队,导致前方兵力不足,难有建树,而总预备队实际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二攻会昌,刘伯承随周恩来赶到叶挺部队进行指挥。此时叶挺部队共辖两个师,其中的第二十五师夜间行军走错了路,耽误了到达会昌的时间,第二十四师独木难支,攻击一度受挫。
叶挺非常着急,专门派了一名参谋在路上等候,第二十五师一到会昌城下,师长周士第就立即被领进了指挥部。
叶挺介绍完敌情后,转向指挥部南面,指着一处叫寨的要点说:“那座山上都是敌人占领的,我们没有部队在那一面。”刘伯承接着强调:“这座山上的敌人是后来才发现的,如果不把它打掉,它就会抄我们的后路哩!”说到这里,他抬手在寨到指挥部之间画了一道弧线。
周士第顿时明白了拿下寨对全局的意义,他马上率领两个团向寨发起猛烈攻击。
分兵
第二十五师由叶挺独立团发展而来,是北伐战争中的铁军,官兵能征善战。经过他们的勇猛冲杀,敌军在寨的主阵地被一举攻破。
攻克寨成为了会昌大战的转折点,8月30日,起义军拿下了会昌城,钱大钧率残部落荒而逃。
虽然大获全胜,但二攻会昌还是没能避免“革命战术”的问题。整个战斗过程,贺龙部队都未加入,基本是靠叶挺部队在孤军奋战,最后的结果也仍然只是击溃战,而非歼灭战。
对起义军这种无后方的作战部队而言,打击溃战实际是个“歼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并不划算。叶挺部在攻会昌时,伤亡了约一千人,贺龙部也伤亡了七百人,其中多数都是冲锋在前的党员和骨干。
南昌起义时,大家已感到党内缺乏军事骨干,经过这几次伤亡,更感到缺乏万分,可又无法及时进行补充,只能寄望于到东江后再想办法。
刘伯承很注意收集和研究敌方情报资料。攻入会昌后,他对敌军遗留的文件和报纸进行了认真翻检。就在翻检过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映入了眼帘。
南行路上,因为种种原因,不少人都脱离了部队,其中贺龙的参谋长陈裕新及以下七百人投奔了唐生智。陈裕新为此还发了一份通电,刘伯承在翻检中看到了这份通电,在那上面,起义军南行的目的和进军路线已经完全暴露。
刘伯承立即向周恩来建议召开参谋团会议。会上众人一致认为有改变南行路线的必要,遂决定在返回瑞金后,改经长汀、上杭入东江。
准备出发前,敌军突然进攻会昌,遭到起义军反击后又即行退去。刘伯承认为这是敌军在引诱起义军发动进攻,以延缓起义军到达东江的时间。在刘伯承的建议下,部队未与后面的敌人纠缠,继续向长汀进发。
9月19日,起义军进入汀州,参谋团开会讨论取东江的计划。一部分人主张全力进攻潮汕。理由是潮汕位于滨海地区,其中汕头港可停泊巨轮,另外那一带还爆发过农民暴动。如果起义军攻破潮汕,不仅可获得苏联的军火支援,而且能从当地农民中得到急需的兵员补充。
在东江历来的战史上,各军均重视兴宁、五华,源于两县地形上占优势之故。正好这个时候起义军得到一份敌军电报,说广州方面来的敌军正向河源集中。一些人便主张以主力取兴宁、五华,从而在迎击河源敌军主力时赢得地形上的优势。
参谋团由此分出了“攻兴宁派”和“攻潮汕派”。“攻兴宁派”建议仅以不超过两个团的兵力进攻潮汕,并且预计潮汕守军兵力空虚,小部分兵力即可让其弃城而逃。
“攻潮汕派”则不以为然。他们提出,情报显示兴宁方面并无敌情,以主力取兴宁根本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以小部分兵力攻潮汕,成功实无把握,万一遭受挫折,起义军的处境将变得进退维谷。
讨论到最后,多数人都倾向和赞同“攻潮汕”。于是起义军指挥部决定除留朱德率二十五师扼守三河坝外,其余主力都用于攻取潮汕,这就是“三河坝分兵”。
起义军大兵压境,潮汕立即陷入混乱状态,加上汕头工农赤卫队的里应外合,潮州、汕头相继拿下。
潮汕属于繁华之地。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起义军早已疲困不堪,多数人一停下来就想休息。按照原计划,起义军在攻取潮汕后,本应马不停蹄地开往揭阳,以迎击由河源来的敌军主力,结果这一计划并未得到坚决执行。
除了休整外,起义军还希望在潮汕补充到大量兵员或得到工农赤卫队的援助。可是当地农民并没能充分发动起来,后来刘伯承曾提到“农民其意重在本乡中寻得土地,愿意从军出征者少”。
已经组成的工农赤卫队十分涣散,别说协同起义军主力作战了,就连袭扰的作用都起不到,甚至于对付地主武装都要靠起义军帮助才能奏效。
在潮汕休整三日后,起义军进行了第二次分兵:由周逸群的第三师警备潮汕,贺、叶两军的主力则向揭阳进发。
与早期作战部队缺乏经验,战略战术明显不够灵活相一致的是,那时候中共的谍报工作也不像后来那样成熟有效。尽管中共中央由上海派到广东去的特工不少,可是起义军沿途所得到的情报,都是靠缴获敌军文件和报纸所得,从特工那里得到报告基本为零。
此外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某特工奉命去某地进行侦察,这名特工领了钱却未去,也没有说明未去的理由。最后查出来后,组织上又没有加以处分。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情报在战争中的作用是谁都不敢低估的。在揭阳,起义军指挥部终于接到了一个情报,说有千余敌军集中在汤坑,准备前来揭阳攻击起义军。大家决议后,便决定先发制人,用全力吃掉当前之敌。
做失败时的英雄
孰料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份情报极不准确,汤坑敌军不是千余,而是两万。起义军方面,“三河坝分兵”先分了一个战斗力较强的二十五师,“潮汕分兵”又分了一个师,潮汕休整时又未能补充到兵员,到汤坑之战时,只能集中和投入六千余人。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起义军未能突破敌军阵地,己方伤亡了近两千官兵,且弹药将尽,无力再战,只得向揭阳、潮汕后撤。
汤坑一战,敌军的损失也相当大,敌方战将黄绍竑事后承认,如果再战半天,他们是不能够支持的。起义军如果没有先前的两次分兵,造成主力分散,胜算应该还要大得多。
因为分兵,起义军反而被敌军各个击破。自主力部队离开潮汕后,驻守潮州的周逸群第三师遭敌两路猛攻,还没等主力退回,潮州城即被攻陷。
南昌起义至此宣告失败。起义军尚存两千多人,其中一部退往海陆丰,另一部由朱德、陈毅率领,转战江西、湖南,后来上了井冈山。
大革命失败了,起义军也失败了,但是陈毅说了一句话:“要受得起失败的考验,做失败时的英雄。”最艰难处显奇才,在这黑暗重重、前途茫茫的时刻,刘伯承和他的同志们一样,需要依靠自己坚强的意志和信念来渡过重重难关。
南昌起义失败后,刘伯承、贺龙按照上级指示乘船向香港转移,然后再从香港转赴上海找中共中央。日后刘伯承接受记者采访,回忆起这一段经历时止不住大声笑了出来——“我跟你讲,那一年我跟贺龙两个逃到香港,很狼狈呢。”
当时船到达香港,两人在下船之前就约好,由贺龙扮主人,他扮作贺龙的仆人,因为贺龙身材较胖,像个主人的样。
上了岸,刘伯承去找旅馆。茶房瞧了他一眼,就把他领到了一间又暗又小的房间里。刘伯承很生气,说你怎么能这样,把我领到这种房间里来。
正发着火,刘伯承往镜子前一站,立即被吓了一大跳:镜子里的人脸又黑又瘦,穿一身既破又脏的旧军服,胡子头发老长老长。
他醒悟过来,为免露出马脚,赶紧对茶房说,自己只是替主人来看房间的,主人是有身份的,你不该这样……
1927年冬,刘伯承前往上海,不久便被派往苏联学习。留学苏联,使得他有机会一边总结失败教训,一边学习当时世界上最新、最好的军事科学。
刘伯承首先就读的是苏联高级步兵学校。入学时,他已经三十六岁,一个中国班三十多人,就数他的年龄最大。这个年纪开始学俄文,自然要比其他年轻的同学困难得多,但对于一个在麻醉药失效的情况下都能咬牙接受眼科手术的人来说,这点困难又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