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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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说到这里,帕纳鲁朝堂前广场的方向伸出粗短的手臂,仿佛在把摇曳的雨幕后面什么东西指给大家看,他用力说:“我的兄弟们,如今我们的大街上也在进行同样致死人命的追猎。你们看,那就是瘟神,他像启明星那样漂亮,像疾病本身那样浑身发光,他站在你们屋顶上空,右手齐额举着红色的猎矛,左手指着你们哪家的房屋。此刻,他的指头也许正指向您的大门,长矛正敲在大门木头上咚咚作响。也是此刻,鼠疫正在走进您的家,它正坐在您的屋里等您回去。它待在那里,又耐心,又专心,跟世间的秩序一样信心十足。他这只手一旦朝你们伸过去,天下任何力量,甚至,请牢牢记住这点,甚至那白费力气的人类科学都无法让你们避免苦难。你们将在那血淋淋的痛苦打麦场上被敲来打去,然后同麦秸一道被抛弃。”

讲到这里,神甫再一次更充分地描绘这场灾祸的悲惨景象。他又提到那在城市上空旋转的巨型长矛,长矛随意敲击下去,抬起来时已鲜血淋漓,最后将鲜血和人类的痛苦散播开去,“作为准备收获真理的种子。”

帕纳鲁神甫讲了这一大段话之后停了下来,他的头发披到额上,他浑身颤抖,抖得连他双手抓住的讲坛也微微动起来。接着他用更为低沉的声音继续讲下去,但用的是谴责的口吻:“是的,反省的时刻到了。你们以为只要星期天来朝拜上帝就够了,别的日子就可以自由自在。你们曾想用几次跪拜来抵偿你们罪恶的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上帝并不喜欢冷淡,这种隔三岔五的联系不能满足他对你们无限的关爱之情。他愿意更经常地见到你们,这是他爱你们的独特方式,实在说,也是惟一的方式。这说明,在他等待你们等得不耐烦时,他为什么会让灾祸降临在你们身上,正如人类有史以来灾祸总光顾那些罪孽深重的城市一样。如今你们明白了什么是罪孽,就像该隐父子[2]、洪水灭世之前的人们、所多玛和蛾摩拉[3]的居民、法老和约伯[4],以及所有受诅咒的人们明白了什么是罪孽一样。从本城把你们和灾祸一起关在城墙之内那天起,你们和适才提到的那些人一样,正用全新的眼光看待生命和事物。如今你们终于明白,必须谈到根本的问题了。”

这时,一股潮湿而强劲的风猛刮进正殿,蜡烛的火苗劈啪劈啪响着弯到一边去。帕纳鲁神甫在扑面而来的浓烈的蜡烛味、咳嗽声和喷嚏声中,用他备受尊崇的如珠妙语重又娓娓谈了起来:“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正在思忖我讲这番话有什么目的。我是想让你们了解实情,并且教你们听了我那些话之后还感到高兴。靠规劝和友爱的帮助引导你们向善,这样的方法已经过时了。今天,实情就是命令。只有红色的狩猎长矛能向你们指出自救的道路并且将你们推向那条道路。我的兄弟们,上帝的慈悲正是在这里最终显示出来,上帝出于慈悲赋予一切事物两个方面,有好也有坏,有愤怒也有怜悯,有瘟疫也有拯救。就连这伤害你们的灾祸也在教育你们,给你们指点出路。

“很久以前,阿比西尼亚的基督教徒把鼠疫看作上帝赐予的获得永生的有效途径。没有染上鼠疫的人为了务必死亡而用鼠疫患者的被单裹在身上。当然,这种自救的狂热并不可取。它显示出一种令人遗憾的急于求成的情绪,这种情绪已近于傲慢。不应当比上帝更性急,一切妄想加速上帝一劳永逸安排好的不变顺序的行为都会导向异端。然而,这个例子至少有它的教益。在我们更英明的人看来,此例起码衬托出了存在于一切痛苦深处的美妙的永生之光。这缕微光照亮了通向彻底解脱的昏暗的道路。它表现了上帝坚持不懈变恶为善的意志。就在今天,这道光又穿过充满死亡、焦虑、呼喊的通道,把我们引向固有的宁静和生命的本原。我的兄弟们,这就是我想带给你们的无限安慰,愿你们从这里带走的不仅是责备的话,而且还有使你们心情平静的圣言。”

大家觉得帕纳鲁的布道已经结束。外面,雨也停止了。太阳复出、雨水浸润的天空向广场泻下一道显得更新鲜的光。从大街上传来嘈杂的说话声、滚滚的车轮声,那是正在苏醒的城市发出的一片喧嚣。听众小心翼翼地收捡自己带来的物品,尽量减轻杂乱的碰撞声。不料这时神甫又接着讲了起来。他说,在指出了鼠疫自天而降的根源和这场灾难的惩罚性质之后,他已经结束了布道,他不准备借助动人的词句来作什么结论,在如此悲惨的话题上,那样做是不合时宜的。他认为自己所讲的一切似乎对每个人都很清楚了。但他还要提醒大家,马赛发生大瘟疫时,编年史作家马蒂厄·马雷抱怨自己在生活中既不见救助也不见希望,简直是身陷地狱。嘿,马蒂厄·马雷真是瞎子!恰恰相反,帕纳鲁神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上帝对大家的救助和赋予基督徒的期望。他最大的愿望是,我们的同胞别在意那一天天的悲惨景象和垂死者的哀号,仍然向上天倾诉基督教徒的爱慕之情。其余的事上帝自会安排。

神甫的布道对我们的同胞是否产生了效果,这很难说。预审法官奥东先生对里厄大夫宣称,他认为帕纳鲁神甫的报告“绝对无可辩驳”。但并非人人都持如此明确的见解。只是,这次布道使某些人对过去很模糊的概念感受更深了一层:他们不知犯了什么罪而被判处了难以想像的监禁。于是,一些人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并尽量适应禁闭的生活;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今后惟一的想法是逃出这个监狱。

人们一开始便接受了与外界隔绝的现状,正如他们接受任随什么暂时性的麻烦一样,因为那只会干扰他们的某些习惯。然而,他们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种在阴霾重重的天空下忍受暑热煎熬的非法监禁,这时,他们才模糊感到这种隐居徒刑威胁着他们的整个生活。夜幕降临时,凉爽使他们恢复活力,但精力有时会刺激他们干出不顾一切后果的事来。

首先,无论是否巧合,从这个星期天起,城里出现了一种普遍的极度恐惧,这足以使人猜测同胞们已真正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从这个角度看,城里的气氛有些变化。但事实上那究竟是气氛的变化还是人们内心的变化,这还是个问题。

在神甫布道几天之后,里厄和格朗一边摸黑往近郊走去,一边谈论布道事件,不料里厄突然撞到一个男人身上,只见这人走路摇摇晃晃,却没有往前走的意思。就在这一刻,开得越来越晚的路灯陡然亮了起来。过路人身后高高的路灯一下子照到这人的脸上,他闭着眼,无声地笑着。他默默的笑使他惨白的脸绷得紧紧的,脸上流着豆大的汗珠。他们绕了过去。

“那是个疯子。”格朗说。

里厄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他感到这个政府职员紧张得有点哆嗦。

“不用多久,我们这个城市会尽是些疯子。”里厄说道。

他疲劳得喉咙发干。

“我们去喝点什么吧。”

他们走进一家小咖啡馆,里面只有柜台上边一盏灯照明,在被灯光照得有点发红的厚重空气里,不知什么缘故,人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格朗去柜台要了一杯烧酒一饮而尽,使大夫吃了一惊,格朗却宣称他有酒量。随后他想出去。到了外面,里厄觉得夜里到处都有人在呻吟。在路灯上空,从漆黑的天幕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啸,使他想起那隐蔽的灾祸正在不知疲倦地搅动着潮热的空气。

“幸好,幸好。”格朗说。

里厄思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幸好我有工作。”格朗说。

“不错,”里厄说,“这是您的优势。”

里厄决心不再听那呼啸声,便问格朗对他的工作是否满意。

“嘿,我觉得很顺手。”

“您还会干很久吗?”

格朗似乎活跃起来,烧酒的热量已进入他的嗓门。

“我不知道,不过问题不在那里。大夫,不是这个问题,不是。”

在黑暗中,里厄猜想他在挥舞手臂。他好像在准备说出突然来到嘴边的话,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您瞧,大夫,我最希望的,是我的手稿有一天能到出版商手里,出版商看完后站起身来对他的合作伙伴说:‘先生们,脱帽致敬吧!’”

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表白使里厄吃了一惊。他好像看见这位同伴做了一个脱帽的手势,把手举到头上,然后横着收回来。那边高处发出的奇怪的呼啸声似乎更响了。

“对,”格朗继续说道,“必须写得十全十美才行。”

尽管里厄对文学那一套基本上是门外汉,但他凭印象认为,事情做起来恐怕不那么简单,比如,出版商坐办公室似乎应该摘下帽子。然而,事实上,谁也说不清楚,所以里厄宁愿什么也不说。这时他情不自禁地侧耳细听鼠疫造成的神秘的喧闹声。他们渐渐走近格朗所在的街区,这个区地势比较高,所以一股微风使他们感到凉爽,这股柔和的风同时也使城市摆脱了一切喧嚣。不过格朗仍然在讲话,里厄却并没有理解这位好好先生表达的全部意思。他只知道格朗谈及的作品已写了许多页,但作者为给作品润色而搜索枯肠,真是苦不堪言。“为一个词花好多夜晚,甚至花整整几个星期……有时,就为一个简单的连接词。”说到这里,格朗停下来,抓住大夫外衣的一个纽扣。从他那缺了牙的嘴里磕磕绊绊吐出下面这一串话:

“您该明白我的意思,大夫。必要时你得在‘然而’和‘而且’之间作出选择,这还算容易。要在‘而且’和‘然后’之间作选择就难一些了。选择‘然后’或‘随后’就更难了。但最难的是,究竟该不该用‘而且’。”

“是的,”里厄说,“我明白。”

他继续往前走。格朗显得有点儿尴尬,重又跟了上来。

“请原谅,”他嗫嚅着说,“我也不知道今晚我怎么啦。”

里厄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他很愿意帮助他,说他对他写的故事很感兴趣。格朗似乎安心了些。到了他家门口,他迟疑片刻便邀请大夫上去坐坐。里厄接受了邀请。

来到饭厅,格朗请他坐在一张桌子面前,桌上堆满了稿纸,稿纸上面字体很小,到处画着涂改的杠子。格朗见里厄询问的目光,回答说:

“对,就是这个。您想不想喝点什么?我还有点酒。”

里厄谢绝了。他注视着稿纸。

“别看,”格朗说。“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句子,费了好大的劲,真费劲。”

他自己也在端详那些稿纸,他的一只手似乎无法遏制地被其中的一张吸引,于是他拿起那一张,把它凑到没有灯罩的灯泡前照照。纸在他手里颤抖着。里厄看见他的前额被汗濡湿了。

“您坐下吧,”里厄说,“念给我听听。”

格朗看看他,然后带着感激的神情微微一笑。

“好的,”他说,“我想,我也有这个愿望。”

他等了一会儿,眼睛一直注视着稿纸,随后才坐下来。与此同时,里厄倾听着一种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在城里,这样的声音仿佛在回应灾祸的呼啸。就在这一刻,他对伸展在他脚下的这座城市和城里被禁锢的人们,对黑夜里压抑的恐怖嚎叫声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尖锐的敏感。这时,传来了格朗低沉的嗓音:“在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位风姿绰约的女骑士跨一匹漂亮的阿尔赞牝马,驰过布龙涅林苑繁花似锦的条条小径。”房里重又静了下来,但此时却传来了受苦受难的城市那模糊不清的乱哄哄的声音。格朗早已放下稿纸,此刻正出神地凝视着它。片刻之后,他抬眼问道:

“您觉得如何?”

里厄回答说,这个开头使他对下文颇感兴趣。但格朗却兴奋地指出他这个观点不够正确。他用手掌拍拍稿纸:

“这上面写的还只是个大概。一旦我能精彩描绘我想像中的情景,一旦我的句子能跟那骑马散步的节奏‘一、二、三,一、二、三’合拍,那么其余的就好写了,而且其中的幻象一开始就能让他们说:‘脱帽致敬。’”

但要达到这个目标,他还任重而道远呢。他决不会将现在这样的句子交给印刷厂,因为,虽然这个句子有时使他感到满足,他仍然明白它反映现实还不十分贴切,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句子的流畅使它有陈词滥调之嫌,虽然很轻微,但毕竟近似。以上这些至少是格朗讲话的意思。这时,窗下传来奔跑的脚步声。里厄站起身来。

格朗边说边转身朝窗外看:“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您一定会看见我把它修改成什么样子。”

但此刻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里厄已经下楼了。他来到街上时,正好有两个男人从他面前走过去。看上去他们是在往城门那边走。原来,我们有些同胞在炎热和鼠疫的夹攻之下已失去了理智,他们放任自己诉诸暴力,而且企图蒙混过关,逃出城去。

另外一些人,如朗贝尔,也试图逃离这正在出现的恐慌气氛,不过他们的想法更执著,方法更灵活,虽然并不比别人更成功。朗贝尔起初仍坚持走官方的门路。据他说,他一直认为执著最终能取得胜利,而且从某种角度看,对麻烦应付自如正是他做记者的本分。因此他走访了一大批官员和通常公认为能干的人。但这次情况特殊,那些人的能耐也无用武之地了。这些人多半对银行、出口、柑橘,抑或酒类贸易方面有精确而内行的见解,他们对诉讼或保险问题拥有的知识是毋庸争辩的,何况还有可靠的文凭和显而易见的诚意。甚至可以说,这些人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正是他们的诚恳态度。然而在鼠疫问题上,他们的知识几乎等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