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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鸟像受惊的潮虫一样蜷曲着身子,睡在用图钉钉着一张沾满泥土、鼻血和胃液污迹的西部非洲地图的墙壁下。这里是鸟夫妇的卧室。鸟躺着的床和妻子空荡荡的床中间,放着一张塑料包装还没有拆去的鸟笼似的白色婴儿床。鸟像是对凌晨的寒气心怀不满似的呻吟着,做了一个痛苦的梦。

鸟站在尼日尔之东、乍得湖西岸的高原上。他到底是在那里准备做什么呢?突然,鸟被弗科赫尔[1]盯上了。这个凶暴的野兽蹄下翻腾着沙尘飞驰而来。这不是坏事。鸟之所以来非洲,本就是为了通过冒险、遇难或遭遇新的种族,寻找到远在安稳平庸的日常生活之外的东西。但鸟手中没有任何能与弗科赫尔搏斗的武器。我既没有准备,也没有受过训练,就这样来到了非洲,鸟惊慌失措地想。而在这刹那之间,猛兽已经逼近。他想起少年时代在外地城市放浪时,把弹簧刀像秤坠一样缝进裤脚翻边里的往事,但他早就把那条裤子扔掉了。说来也滑稽可笑,他甚至想不起弗科赫尔用日语该怎么说。弗科赫尔来了!他听到那些丢下自己逃到安全地带的家伙在喊:危险!快逃!是弗科赫尔啊!而暴怒的弗科赫尔已经逼到了稀疏的灌木丛对面十米之遥的地方,鸟似乎很难逃脱。就在这时,他发现北边有一处被淡蓝色斜线围起来的地方,那斜线一定就是铁丝网。只要跑进那里面应该就没事了。那些把他丢下不管的家伙就只是站在那儿叫喊着。鸟开始往那儿奔跑,然而实在太晚了!弗科赫尔已经逼近他的身后。我毫无准备,也没经过训练,就这样来到了非洲。避开弗科赫尔的攻击看来已经绝无可能。鸟这样想着,已经彻底绝望了,但恐惧驱使他狂奔不止。蓝色斜线里,无数“安全的人们”眺望着奔逃的鸟。弗科赫尔令人诅咒的牙齿锋利而准确地咬进了鸟的脚踝……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鸟醒了过来。天放亮了,而窗外从昨晚就下起的雨还没有停。鸟努力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踏着冰冷潮湿的地板,像兔子似的蹦到电话机旁。鸟拿起话筒,一个男子的声音,没有客套寒暄,问清楚他的名字后便说:“请马上到医院来!婴儿出现了异常,有事需要商量!”

鸟突然孤立无援。他想继续品尝刚才梦境的余味,退回到尼日尔高原,尽管那梦就像浑身长满令人恐怖的针刺的海胆一样。鸟努力不让自己向后退缩,用仿佛谈论他人事情似的冰冷而客观的语气问:“孩子的妈妈没事吧?”他觉得,用这种声音和这种台词搭配的情景,自己似乎遇到过无数次。

“孩子妈妈还好。事情紧急,请快来!”

鸟像缩回洞穴的螃蟹一样匆忙跑回卧室,想紧闭着眼睛重新缩回到温暖的床上,仿佛只要用这样的办法拒绝,现实的一切就会像梦中的尼日尔高原一样突然消失。然后,鸟摇晃了一下脑袋,切断刚才的念头,捡起扔在床边的衬衫和裤子。弯腰瞬间引起的身上的疼痛,让他回想起昨夜的战斗。他想重新唤回自己经受住的那场殴斗的自豪,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鸟一边扣着衬衫扣子,一边抬头看那张西部非洲地图。在梦里他驻足的高原从地图上看是迪法高原,那里画着奔跑的疣猪。弗科赫尔就是疣猪,疣猪上方淡蓝色斜线部分标明那里是禁猎区。刚才在梦中即使逃到了那里,鸟也不可能获救。鸟又一次晃了晃脑袋,边穿外衣边走出卧室,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如果住在一层的房东老太太醒了,该怎么来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磨得锋利异常的询问呢?鸟现在还一无所知,只接到医院方面的通知,说婴儿出现了异常,但情况可能相当严重吧。鸟想。他在门口摸索着找到鞋子,尽可能不出声响地打开门锁,走进了黎明的微光里。

鸟的自行车倒在矮树篱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湿。他扶起自行车,水珠牢牢地粘在了朽烂了的车座皮上。他用衣袖擦了擦,还没擦干净,便一屁股坐了上去,像一匹发怒的烈马,蹄下砂土翻腾,穿过树篱直奔向柏油马路。屁股的皮肤马上被濡湿了,冰凉难受。雨仍然在下,风劈面吹来,他满脸雨水淋漓。鸟为了不让车轮掉进路面的坑洼里,一边骑车,一边睁大了眼睛盯着马路,雨珠直直地打到了眼上。不一会儿,鸟骑到更为宽阔明亮的柏油路上,拐到左侧。风夹着雨从他的右前方吹来,这样多少可以避开一点。鸟顶着风,上身右倾,努力保持着自行车的平衡向前行进。疾驰的车轮在柏油路面上薄膜般的积水中激起细碎的波浪,水珠腾落如雾。低头看着水雾起落,斜着身子奋力蹬车,鸟感到一阵晕眩。他抬起头,黎明时分的柏油路上空无一人。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又浓又厚,茂密的叶片上吸满了水滴,显得笨重臃肿。黑黑的树干支撑着一块块深绿色的海。如果这些海一齐冲决,鸟和自行车大概都要被淹没到那清香的洪水里了。鸟感觉到了这些树木对自己的威胁。高高的树梢上摇曳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他眺望东方树梢缝隙里狭窄的天空,那里灰黑一片,但深处似乎渗出了淡淡的桃红。神态卑微而羞涩的天空和猛犬般粗野地奔腾着的云。几只长尾蓝鸟像野猫似的从鸟的眼前大摇大摆地穿过,让他手足无措。他看见蓝鸟淡青色的尾巴上积聚的银色水滴,像虱子似的。鸟感觉到自己太容易受惊,眼睛、耳朵、鼻子也变得过于敏感了。他茫然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当年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时间就是这样的。

鸟探腰向前,深深地低下脑袋,把全部体重都压到自行车脚蹬上,加速前进。梦中那无路可逃的情绪油然复生。但鸟现在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断了银杏树细细的树枝,断枝像弹条一样弹过来,刮伤了他的耳朵。然而鸟并没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从阵阵作痛的耳朵边掠过。鸟把刹车捏得直响,像自己发出吼声似的,一直冲进了医院的停车棚。他浑身淋得像一只落水狗。鸟抖动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时陷入一种从遥远地方疾驰而来的错觉中。

在诊疗室前,鸟喘了口气,走进光线暗淡的室内,对着几张正在这里等候他的面目模糊的面孔,声音嘶哑地说:

“我是孩子的父亲。”为什么不开灯呢?鸟内心觉得奇怪。

鸟看到岳母坐在那里,像强忍着呕吐似的用衣袖掩着嘴巴,便走到她身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湿透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脊背和屁股上。和刚才闯进车棚时的粗野完全不同,现在的鸟就像一只精疲力竭的鸡雏似的浑身颤抖。

鸟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室内暗淡的光线,发现有三个审判官似的医生,沉默而审慎地看着他坐下。如果说法庭审判官的头顶上都悬挂着象征法律权威的国旗,那么对于诊疗室里的审判官们来说,身后的彩色人体解剖图就是象征他们独特的法律权威的旗帜。

“我是孩子的父亲。”鸟焦躁地重复道,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了惊恐不安。

“哎,哎。”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子(他是医院院长,鸟曾经看见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仿佛从鸟的话音里嗅出某种进攻的味道,带着几分戒备地答道。

鸟直盯着院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院长没有立即说明情况,而是从又脏又皱的白大褂衣袋里摸出烟斗,往里填起了烟丝。院长是个酒桶似的矮个子,因肥胖过度而显得发笨,还摆着很神气的架子。从白大衣敞开的地方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骆驼背一样毛烘烘的,上唇和鬓角自不必说,连下颌耷拉的肥肉上也长满了胡茬儿。今天早上,他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没腾出来,也就是说,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一直在为鸟的孩子奋力工作。鸟满怀感激地想,但因为从这位多毛的男子身上发现了难以理解的可疑形迹,终究还是不能放心。吸着烟斗的院长毛烘烘的皮肤下面一耸一耸地鼓动着,让人觉得其中深藏着某种被强制压抑、不能不警惕的东西。

终于,院长的烟斗从湿润的厚嘴唇移到圆鼓如球的胖手掌上,冷不防地转眼盯住鸟,拉开和当时的气氛颇不相宜的大嗓门问:

“先看看实物吗?”

“已经死了吗?”鸟焦急地问。

院长不明白鸟为什么会这样理解,一副惊讶的神情。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的微笑,抵消了刚才的惊讶。

“没,没有,现在正哭得来劲呢,浑身动得也很有劲儿呢。”

鸟听到坐在身边的岳母发出了一声沉重而又造作的叹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这叹息可能会像一个喝过量了的彪形大汉打的酒嗝那样,把鸟和医生都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忍受不住了,还是为了让鸟预想到他们夫妇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递了个信息呢?

“那么,看看实物吗?”

院长重复地说,坐在他右侧的年轻医生便站了起来。是一个瘦高个儿男子,颧骨突出的脸上,左右两眼似乎有些不协调。一只眼睛焦躁而谨慎,另一只则温和而静谧。鸟随着年轻医生的动作抬起屁股,又吃惊地坐下后发现,年轻医生那只温静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能不能先给我说明一下。”鸟对“实物”这个词的反感一直梗在心里,他用备感惊恐的声音说。

“可不是嘛,猛地一看,肯定会吃惊的。当时我也吃了一惊呢。”

院长说完,厚厚的眼睑意外地闪出一丝孩子般羞涩的笑。而正是这丝窃笑,重新唤起了鸟刚才的印象:医生多毛的皮肤下深藏着形迹可疑的东西。他悄然渗出来的窃笑正是刚才暧昧微笑的变形。一瞬间,鸟愤懑难捺,怒视着浑身毛烘烘且仍然窃笑不止的院长。但鸟随即感觉到院长的笑里含着羞耻的味道。他从人家妻子的两腿中间取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个脑袋像猫、身子像气球般鼓胀的怪物吧?他是因为接出这样的怪物而自觉羞耻,所以才吃吃地笑个不停。他的行为,和经验丰富的妇产医院院长的职业威严是不相般配的,不如说更像闹剧里庸医的演技。他现在正被惊恐、困惑和羞耻痛苦地折磨着。鸟纹丝不动,等待院长从窃笑中恢复常态。怪物,究竟是什么怪物?院长所使用的“实物”一词,让鸟想到了“怪物”,而附在“怪物”这一词汇上的荆棘,把鸟的胸腔刮得伤痕累累。鸟刚才自我介绍说“我是孩子的父亲”的时候,医生们之所以都惶恐不安,可能是因为在他们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吧?“我是怪物的父亲!”

院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复了忧伤而威严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脸颊上蔷薇般的红色却没有褪去。鸟掉转视线,压制住内心怒火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旋流,问:

“你说吃了一惊,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你是说外观上吗?看起来像长了两个脑袋。记得瓦格纳[2]有一首《双鹰旗下进行曲》吧,那太让人吃惊了。”院长说着又要偷笑,但这次他终于克制住了。

“像连体双胞胎?”鸟胆怯地问。

“不,只是脑袋看起来像两个。实物,看看吗?”

“从医学上来讲……”鸟仍踌躇不前。

“脑疝。因为头盖骨缺损,脑里的东西就溢出来了。打从我结婚后开设了这座医院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真的非常罕见,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

脑疝。鸟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病症的具体模样。

“那么,患了脑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长的希望吗?”他茫然失措,不知所云地问。

“正常成长的希望!”院长突然粗暴地提高了嗓音,好像发怒了似的说,“这是脑疝呀!即使切开头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能变成植物人就已经算最幸运的了。正常成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院长冲着两旁的年轻医生摇晃着脑袋,仿佛对鸟如此缺乏常识而表示惊讶。那个假眼医生,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从脑门到头颈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毫无表情的褐色皮肤的医生,都连连点头,仿佛口试的主考官责怪答错了题的学生,严厉地注视着鸟。

“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鸟问。

“现在还不会吧,到明天,也许还要更长时间。这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呀。”院长相当客观地回答,“那,打算怎么办呢?”

鸟像挨了重重一击的毛头孩子,狼狈不堪地沉默着。这叫人还能怎么办呢?院长就像一个居心不良的国际象棋棋手,把鸟逼上了绝路以后又问他怎么办。怎么办?跪地长哭吗?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介绍您去N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当然要您愿意!”院长的口吻,就像是出了一道隐藏着陷阱的智力测验难题。

“要是没有别的办法的话……”鸟努力想看穿对方的用心,但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抓住,徒劳地怀着一份戒心说。

“没有别的办法。”院长干脆地答道,“但不管怎样,该做的都做了,可以说是尽到心了。”

“就这样放在这儿,不可以吗?”鸟的岳母说。

不只是鸟,三个医生也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唐突的发问者。岳母一动也不动,宛如天下最阴沉的口技表演师。院长像在估价似的严肃地凝视着鸟的岳母,接着,也顾不上体面,直截了当地自我保护说:

“那不可能。那可是脑疝啊,那怎么可能呢。”

岳母听了这话,仍然用袖口掩着嘴,一动不动。

“送到大学医院去吧。”鸟下了决心。

毛烘烘的院长立刻接过鸟的话头,进行了精彩的发挥。他像个颇有能力的实干家,麻利地指示身旁的两位医生立刻和大学医院联系,安排急救车。

两个医生按院长的指令分头走后,院长似乎卸去了什么重负,很安心地拿起烟斗,再次往里填起了烟草,说:“我们还会派一个医生跟着急救车,这中间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谢谢。”

“你岳母还是让她继续陪着产妇吧。你呢,是不是该换换湿衣服?准备急救车得花二十来分钟。”

“好吧。”鸟说。

院长把身子挨近鸟,像要开什么下流玩笑似的表现出过分的亲昵,小声说道:

“当然,你是可以拒绝手术的!”

可怜而凄惨的孩子呵!鸟想。我的孩子来到现实世界第一个遇到的,就是这个肥胖过度浑身是毛的矮男人。但鸟心中仍旧只是茫然,愤怒与悲伤的感情还没结晶成形,就立刻化作泡沫消散殆尽了。

鸟、岳母和院长各自扭着脸,一起默默地走到了大门前的外来患者候诊室。鸟回头望了望岳母,准备在这里和她告别。岳母长得像是他妻子的姐妹似的,用一双和妻子十分相似的眼睛望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鸟等待着。但岳母只是看着他,眼光暗淡无神,一言不发。鸟觉得岳母好像赤身裸体站在公众面前那样羞耻不堪。她的眼神甚至脸色都麻木到没有知觉,那么,她到底有什么好羞愧的呢?鸟在岳母垂下眼帘之前,先掉转视线,向院长发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院长冷不防地被他这么一问,不禁又吃吃地笑了起来,用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实习生一般的口吻回答道:

“嗯,到底是哪个呢,我倒忘记了,好像看到了,那个,小鸡子。”

鸟独自走进停车棚。雨停了,风也弱了,天空飘动的云明朗而干爽,是一个从黎明时分昏淡的茧壳里脱跳而出的流光溢彩的清晨。初夏时节清馨的空气,却让鸟浑身的肌肉以及五脏六腑都觉得疲倦不堪。鸟的眼睛被建筑物里残留的夜色温柔地抚慰着,又开始受到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茂密的街树反射过来的白且硬的冰柱般的光线刺激。鸟迎着晨光,正准备翻身上车,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跳水台上,因为离开了踏实的地面而感到一阵头晕。他宛如被蜘蛛逮住的奄奄一息的小虫,全身都麻木了。你可以就这样骑上自行车,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后泡在酒里,泡他几百天。鸟仿佛听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天启的声音。他沐浴着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继续等待着,然而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像一个懒汉,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车。

……当鸟站在兼做餐厅的客厅中央光着身子弯着腰,伸手去取放在电视机上的新内衣时,他看到自己光光的手臂,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赤身裸体。他像搜索一只匿逃的小鼷鼠似的,瞥了一眼自己的生殖器,心里羞耻不堪。鸟像锅里的炒豆,蹦跳着穿好内衣,套上裤子,扣上上衣。现在,鸟和院长、岳母都锁在同一条羞耻的感情链环上了。人类充满了危险而又残破易碎的肉体,是多么让人感到羞耻的东西啊!鸟像混进足球场更衣室的处女,低着头哆哆嗦嗦地逃离了客厅,逃离了楼梯,逃离了家门,跨上自行车,逃离了身后的一切。如果可能,鸟希望能逃离自己的肉体。和步行相比,骑自行车虽然差不了多少,但毕竟是一种更有效地逃离自身肉体的方式……鸟踩着自行车,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抱着一个干草篮子似的东西,从医院门口一路小跑过来,分开人群,钻进急救车敞开的后门。在鸟的内心里潜藏着逃走念头的绵软角落,很希望眼前的情景发生在遥远的万米以外,自己不过是一个清晨早起的散步者,与那情景毫无关系。然而鸟像一只在架空的土壁上一边挖掘一边前进的鼹鼠,尽管被黏重的障碍百般阻挠,但他终究不能不向那里靠近。

鸟从人群背后绕过去,停住车,然后跳了下来,弯腰用链条锁把沾着湿泥巴的车轮锁上。这时,背后忽然响起了充满责难的声音:“自行车可不能放在那儿呀。”

鸟惊恐地回头,恰巧和责怪他的那位毛烘烘院长的目光相遇。于是,鸟把自行车扛起来,藏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八角金盘的叶子上积聚的水滴唰唰地落了下来,从鸟的脖颈一直流到脊背上。平日暴躁易怒的鸟,现在对这些琐细的倒霉事情一点也不在乎,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已经连咂嘴的愤怒都没有了。

鸟从树丛里走出来,鞋子弄得脏兮兮的。院长似乎后悔刚才那样居高临下地斥责鸟,他把粗短肥胖的手搭在鸟的肩上,一边引导急救车,一边像报告一个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颇振奋地对鸟说:

“是个男孩呀,我记得我是看到小鸡子了。”

两臂护着篮子和氧气瓶的假眼医生和另一个身穿白衣、皮肤黝黑的救护员上了急救车,篮子里的东西被救护员的背挡住了,看不清楚。只听见装满了水的烧瓶里氧气泡的波波响声,像是发出了细微的信号。鸟在他们对面的另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感觉坐得很不安稳。鸟是坐在了放在长椅上的帆布担架上了。鸟咕咚咕咚地晃动着屁股,透过玻璃车窗向外张望,猛然间打了一个冷战。医院二楼所有的窗口和露台上都站满了孕妇,一起朝这边望着。可能是刚刚起床盥洗,还没化妆的发白面孔浴在晨光里。她们都穿着柔软的睡衣,颜色有红有蓝,还有淡蓝。特别是那些走到露台上的孕妇,长垂到脚踝的睡衣被微风拂起,宛如一群空中起舞的天使。鸟从她们的表情里看出了不安与期待,甚至欢欣,他低下了头。警笛拉响,急救车出发了。鸟被车颠簸得差点从长凳上滑落下来,他运足浑身气力,站稳脚跟。都是这警笛!他想。对于鸟来说,警笛从来都是由远处传来,掠过身边向远处响去的运动体,但是现在警笛却像他体内的疾病一般固执地纠缠着他,而且将永远不会远离。

假眼医生转过脸来说:“现在还没什么问题。”

“谢谢!”

医生的态度里包含着很细微却很明显的权威式热情,而鸟也愿意像糖一样融化在那热度里。鸟如同丧家犬似的被动态度,拂去了医生眼神里的踌躇和疑虑。他对自己的权威充满自信,并把它充分表现了出来。

“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医生神情专注,边说边点头,并灵敏地利用车身摇晃的机会,把身子移到鸟的近旁。放着帆布担架的长凳坐上去感觉不稳,但他并不介意。

“您是脑科专家吗?”鸟问。

“不,不是。我是妇产科医生。”假眼医生纠正说,不过这种程度的偏差并不足以损伤他的威严,“我们医院没有脑科医生,但这症状再清楚不过了!脑疝,确定无疑。要是再从脑里溢出来的瘤上打一针,抽出髓液检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要是做得不好,针刺到了脑部就不得了了,所以还是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送到大学医院去。我是个妇产科医生,能遇见脑疝婴儿这样的病例,实在太侥幸了。我也希望能够亲眼看看解剖手术。你肯定是赞成解剖的吧?现在这时候,这么直率地谈论这件事情,你大概会感到不愉快。不过,这样的经验积累多了,医学才会进步。你孩子的解剖,很可能会帮助下一个患脑疝的婴儿得救!更坦率点说,为了这个孩子,也为了你们夫妇,他还是早点死了为好。当然,对患这种病症的婴儿,也有些人莫名其妙地抱着乐观的态度,但我觉得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早点死了幸福。这可能是年龄不同看法不同的缘故吧。我是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个年代。”鸟来不及把自己的出生年月准确地换算成阳历,“那,痛苦不痛苦?”

“我们这一代?”

“不,我是说孩子。”

“问题在于怎么理解‘痛苦’这个词。这孩子视觉、听觉、嗅觉等等都还没有吧,甚至连痛觉也没有。用院长的话说,你想想看,就像一棵植物。你认为植物有痛苦吗?”

鸟默然思索着。我认为植物有痛苦么?我想过被山羊啃咬的卷心菜的痛苦么?

“怎么样,你觉得植物般的婴儿会痛苦吗?”医生从容而严肃地重复追问。

鸟坦率地摇头,表示这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现在昏热的头脑所具有的判断能力,尽管他本来不是那种和人一见面就低头服输的人。

“输氧好像有些问题。”救护员回头报告说。医生赶快站起来去察看输氧管。

就在这一瞬间,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很丑陋的婴儿,赤红的小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脂肪粒。眼睛像贝壳缝似的紧紧闭着,鼻孔里插着橡胶管,张开的嘴里露出了闪着珍珠光泽的桃红色的口腔,无声地呼喊着。鸟不禁抬起屁股,探过头去,看到了孩子包着绷带的脑袋。绷带后面,埋在一大堆沾满血污的脱脂棉里的,很明显,是一个异形的存在。

鸟急忙扭头坐下,额头紧贴着车窗玻璃望着飞速退去的街道。被警笛惊吓的路上行人,和鸟刚才看到的那群孕妇一样,怀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视着急救车。对他们来说,这场景像是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上不自然的动作停止。这一刻,他们看到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出现的细微裂纹,他们也表现出了天真的虔诚。我的儿子,像在战场上负伤的阿波利奈尔[3]一样,头上缠着绷带。鸟想,在我一无所知的黑暗而孤独的战场上,我的儿子负了伤,他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发出了无声的呼喊……

鸟突然流下了眼泪。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的形象,使鸟的感情一下子变得单纯,并且有了明确的方向。鸟不仅原谅了自己的感伤,为之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甚至还在自己的泪水里品尝到了一丝甘甜。我的儿子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他在我完全不熟悉的黑暗战场上孤独地负伤。我只能像埋葬战死者那样埋葬我的儿子。鸟热泪不止。

注释:

[1]弗科赫尔:应为Phacochoerus的音译。

[2]约瑟夫·弗朗茨·瓦格纳(Josef Franz Wagner,1856—1908):奥地利军乐指挥家、作曲家,《双鹰旗下进行曲》为其代表作。

[3]纪尧姆·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法国诗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志愿参军,后在前线受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