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鸟一屁股坐在特殊婴儿护理室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两手抱住膝盖,刚刚痛哭过的他开始和固执袭来的睡魔搏斗,假眼医生带着一副失落的神情从护理室走了出来,用和刚才在急救车里截然不同的语气,很担心地对站起身来的鸟说:
“这个医院真官僚,连护士都不理你的茬儿。我特意带了院长的名片来找这里一位和院长沾亲的教授,可她们连这位教授是谁都不清楚!”
鸟明白了医生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形容憔悴了。在这里,他也受到了婴儿似的待遇,假眼青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权威。
“孩子呢?”鸟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和起来,像是在安慰医生似的问道。
“孩子?啊,脑外科的教授来会诊后,病情马上就会清楚了。当然,得要这孩子能挺到那时候。万一挺不住,解剖以后会调查得更清楚。可能支撑不到明天了吧?明天下午三点左右,你来这里看看怎么样?不过话说在前头,这家医院很官僚,甚至连护士也一样!”
随后,医生似乎下定决心不再接受鸟的任何提问,连那只健康的眼睛也和假眼一样毫无表情地悬浮起来,开始快步疾走。鸟便像个浣衣女,把已经空了的婴儿睡篮夹在腋下,紧跟在后面。他们走到连接着住院楼和医院本部的长廊时,正抽着烟等在这里的救护车司机和负责输氧的救护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假眼医生在前,救护员和提着婴儿睡篮的鸟在后,一行人沿着长廊向本部走去。
两个救护员似乎很快感觉到假眼医生的情绪没有刚才在救护车上那么好。这两个人,平日里常常煞有介事地鸣响警笛,无视约束善良市民的交通规则,像奔驰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样,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现在,支撑他们的那斯多葛派[1]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严已经失去,神采也减弱好多。鸟从背后望着已经谢了顶的救护员毛发稀疏的后脑勺,发现这两人其实很像双胞胎:他们都不年轻,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都是秃顶。
“如果工作刚开始时病人需要氧气瓶,那么这一天一直到深夜就都得和氧气瓶打交道了。”负责输氧的救护员大声说。
“你呀,总是这么说。”司机救护员也同样大声回应。
假眼医生根本不理会他们的信口闲谈,鸟也没有受到任何感动,但他明白这两个救护员想要努力摆脱现在的沮丧情绪。鸟冲管氧气瓶的那位点点头,救护员以为鸟要问什么,非常紧张地“啊”了一声,等待鸟的下文。
鸟颇有些狼狈,说:“这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号,响着警笛走吗?”
“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两个救护员像合唱的搭档似的齐声问道,随后同时闭口不语,互相看着对方像喝醉了酒一样涨得通红的脸,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鸟对自己愚蠢的提问和救护员们的反应感到非常恼火。而这火气和压抑在他心里巨大而阴郁的愤怒之间,有一个细细的导管连通着。天亮以来,他心里无处释放的怒气越积越多,压力也越来越大。两个救护员似乎对刚才不慎取笑了这位不幸的年轻父亲而感到非常后悔,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鸟喷发怒火的阀门也就关闭了。其实鸟觉得该责备的不是救护员,而是他自己。最先提出那个扫兴、滑稽问题的不正是我自己吗?而那问题,不正是在自己悲伤和睡眠不足的时候,从变得迟钝的脑袋里趁机冒出来的吗?鸟看了一眼身旁的婴儿睡篮,给他的印象就像是一个没有必要挖掘的空虚的坑穴。一条叠成几层的毛毯和一束纱布裹着的脱脂棉丢在篮底,上面还有一束纱布。纱布和脱脂棉上沾着的血迹还没有褪色,但鸟已经想不起那头缠绷带、鼻孔插着橡皮管、微弱地吸着氧气的婴儿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孩子头部异样的形状,红红的皮肤上粘着的脂膜,都不能清晰地回想起来。现在,孩子正开足马力离鸟远去。鸟的心里,负疚的安心与无尽的恐怖交织在一起。我很快就会忘掉这孩子吧?他从无边的黑暗里露出头来,经过十个月的胚胎,来到人世间承受一段难以忍受的痛苦,然后再一次无可复返地回到黑暗中去。也许我很快就会忘了这样一个存在,也许在我临死的时候,我会重新想起这一切。如果那时候死的痛苦和恐怖会成倍增加,那么我多少也算尽了一点做父亲的义务。
一行人走到医院本部的正门。两个救护员向停车场跑去。他们的职业就是和紧急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才是日常的生活状态。救护员们摆着手臂,一溜烟地穿过阳光灿烂的宽阔广场。这工夫里,假眼医生借公用电话向他的院长做了汇报。医生很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因为没有什么新内容需要多说。随后,鸟的岳母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医生转过身对鸟说:
“你岳母。关于孩子的处置情况,已经对她说过了,你来接吗?”
不,鸟不想接。从昨天晚上起,屡次三番的电话联系,话筒里传来的岳母的声音,已经纠缠得鸟心神不宁。岳母的声音很像妻子,但其实更像无依无靠的小蚊子的哀鸣。鸟终于把婴儿的睡篮放在水泥台上,一脸忧伤地接过话筒,说:
“明天下午还要再上这儿来一趟,听脑外科专家的诊断结果。”
“为了什么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岳母的声音,恰恰是鸟最不想听的那种,似乎是在直接责问鸟。
“如果说为了什么,那是因为孩子现在还活着吧。”鸟说完,怀着厌恶的预感等待着岳母接下来的话。但岳母一直沉默着,只听见她痛苦而短促的呼吸声。“我马上回去,见面再细说吧。”鸟说完,便要放下电话。
“啊,你不要回到这儿来!”岳母连声咳嗽着制止道,“我对女儿说,你送孩子去心脏病专科医院了,你要是赶回来,她不要起疑心吗?再过几天,等她多少平静下来后你再回来,就说孩子是因为心脏病死了,这最顺理成章了。你只要用电话联系就可以了!”
鸟同意了。他说准备去向岳父说明一下情况,但对方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看来岳母也一直强捺着厌恶的情绪忍耐着鸟的声音。鸟放下话筒,拎起了婴儿睡篮。急救车从停车场开了过来,假眼医生已经坐了上去,鸟把婴儿睡篮放到帆布担架上,向医生和两个救护员致谢说:
“多谢你们帮忙,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医生问。
“嗯。”鸟答道。其实他是想说:我一个人出去。鸟得去岳父那儿报告妻子分娩的情况,但那以后就完全是鸟的自由时间。鸟觉得,比起回到岳母和妻子那儿去,看望岳父简直可以说是一次自我拯救的机会。
假眼医生从车厢里面关上了门,救护车像一个失了声音有气无力的怪物,按照规定的时速默默地开走了。鸟透过车窗,看到医生和管氧气瓶的救护员正踉踉跄跄地走近担任驾驶的救护员。一小时以前,他曾从那窗口流着泪水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但鸟并不在乎车里的三个人将会怎样议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和岳母通完电话后突然出现的闲暇,是只属于他个人的自由时间,想到这,鸟的头脑重新注入了新鲜而强劲的血液。鸟尾随着急救车穿过医院前足球场般宽阔的广场,走到广场中央,鸟转过身抬头仰望那座楼房,自己刚刚把第一个儿子——一个濒死的婴儿丢在里面。那是一座雄伟如城堡的庞大建筑。初夏的阳光闪耀,不知在楼房的哪个角落,张开珍珠般光泽的小嘴发出细微哭喊的婴儿,在这座庞大的建筑里,让人感觉就像一颗沙粒那样渺小。鸟想,即使明天我重返此地,或许也只能在这座近代堡垒似的迷宫里彷徨无路,而无法和已经不在人间,或濒临死亡的孩子重逢了。这样的念头把鸟从刚才陷入的不幸里拉出了一步。他大步穿过医院的大门,走到柏油马路上。
鸟向前走着。初夏的上午清爽而凉快,让他忆起小学远足旅行时的微风,轻拂在他因睡眠不足而发烫的脸颊和耳垂上,感觉像是有微微颤动的快感小虫在爬。他的肌肤感觉和神经细胞脱离意识的控制越远,就越能体味到这季节的美好和生机勃勃的解放感。而这感觉,又渐次扩散到意识的表层。
鸟想,去见岳父之前应该刮刮胡子、洗洗脸。他看到一家理发店的招牌,便径直走了进去。略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像对待一般顾客一样,让鸟坐在椅子上。他没有在鸟的身上看到不幸的迹象。现在,鸟成了理发师这位他人眼里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从悲伤与不安中解放出来。他闭上眼睛。散发着浓重消毒液味道的热毛巾捂住了他的脸颊和下颏。孩提时代,鸟曾听过一个以理发店为话题的相声,讲一个小伙计给顾客送热毛巾时,因为毛巾太热,拿在手上受不了,就赶紧捂到了顾客脸上。打那以来,每当热毛巾贴到脸上,鸟就会发笑。此时此刻,鸟感觉自己又笑了起来,但这次未免太过分了。鸟战栗着驱走了自己脸上的微笑,又开始思考起孩子的不幸。他从刚才微笑的自己身上发现了罪证。
婴儿将像植物般死去,鸟从这个最尖锐地刺痛自己的角度分析婴儿的不幸。即使这个婴儿如植物一般死去时没有痛苦相随,那么,他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他的生又意味着什么呢?在横亘数亿年的虚空的旷野上,一粒生命的种子发了芽,经受了十个月的孕育过程。当然,胎儿本身可能什么意识也没有,他蜷曲在温暖、湿润、柔和、黑暗的世界里,然后冒险来到外面的世界。这里又冷又硬,干燥而光亮刺眼。这个世界不像他一个人的安身之地那样狭小,他和无数的陌生人一起生活。然而,对于植物般的婴儿来说,置身外部世界,可能不过是几个小时莫名其妙的微痛罢了。然后便在一瞬间停止呼吸,再一次成为横亘数亿年的“无”的旷野上一粒“无”的细砂。如果真有所谓末日的审判,那出生不久就猝然而死的植物婴儿,能作为怎样的死者被传讯、检诉和判决呢?他张开珍珠般光泽的口腔,蠕动着舌头,哭泣着在世间停留了几个小时,无论对怎样的审判官来说,都不足以成为审判的证据吧?完全是证据不足。想到这里,鸟被越来越强大的恐怖压得喘不过气来。在那个场合,如果我作为证人被传讯的话,恐怕连自己孩子的面孔都认不出来,要是没有头上的瘤作为线索的话。鸟突然感到上嘴唇一阵尖锐的痛楚。
“别动,看,给刮破了吧。”理发师把剃刀停在鸟的鼻子上,使劲瞪了他一眼,厉声低语道。
鸟用指头往嘴唇上面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丝血迹沾染了他的指尖。鸟凝视着指尖上的血污,胃里感觉有些恶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在濒死的可怜的婴儿体内流动的那一升血液,应该也是A型吧。鸟把沾着血污的手指收到白罩衣下面,克制住胃里的反应,闭上了眼睛。理发师慢吞吞地刮完了伤口周围的胡须,然后像是要挽回耽误了的时间似的,三下两下就把脸和下巴上的胡子刮掉了。
“洗洗头吗?”
“不,这样就可以了。”
“头发里面可落了不少泥土和垃圾呀。”理发师不好意思地说。
“昨晚滑倒了。”鸟说着,从椅子上下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刮过的脸宛如正午的海滨那样阳光灿烂。头发确实乱蓬蓬的像团枯草,尖尖的脸颊和下颏却是红鳟鱼肚子般清新的粉红色。眼睛里生出炯炯的光,僵硬的眼睑变得柔软而有弹性,甚至一向痉挛的薄嘴唇也不抖动了,和昨晚在书店橱窗里看到的自己相比,这是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鸟。鸟想,在去见岳父之前先来理发店还是来对了,心里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不管怎么说,鸟自黎明以来一直向负面倾斜的心理天平,现在终于可以加上一点正面砝码了。他检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痣一样的血斑走出了理发店。到岳父的大学之前,理发店的剃刀和热毛巾所造就的鲜润光泽可能就会消失,而鼻子下面的血痣也可以用指甲抠掉,自己不会在岳父的眼里显出凄惨滑稽的丧家犬模样。鸟大步在这一带寻找公共汽车站,转着转着,想起昨晚以来口袋里一直备有零钱,便向刚巧朝这边开来的出租车举起了手。
大学正门前出来午休的学生熙熙攘攘,鸟下出租车的时候刚好十二点过五分。他走进校园,喊住一个大个子学生,问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儿。那学生脸上浮出亲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来:
“啊,老师,好久不见啦!”鸟怔了一下。“在预备学校,多蒙您关照。国立大学都没考上,老爸给这儿捐了钱,开了个后门。老师!”
“啊,你已经成了这里的学生啦?”鸟想起了这个像格林童话里画的德意志农民,眼睛和鼻子都圆鼓鼓的但模样并不难看的学生,放下心来,说,“那么,预备学校不是白上了吗?”
“不,老师,学习怎么会没用呢。就算什么也没记住,那也是学习呀!”
鸟感觉受到了嘲弄,目光严峻地回头盯住那学生,但这个大块头似乎从上到下都在向鸟表示好意。鸟清晰地想起来,在定员一百学生的班级里,这小子蠢笨得出名。正因为是这样的学生,现在才能如此开门见山地向鸟报告自己走后门进了二流私立大学,并感谢毫无作用的预备学校。如果是另外的九十九个人,肯定都会避开预备学校教师的。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预备学校的学费很贵的。”鸟说。
“不,不。老师,你是来我们大学工作吗?”
鸟摇摇头。
“啊。”大块头学生机敏地把话题扯开,“我给你带路,一起去研究室吧。请这边走。预备学校的学习真的没有白费,作为一种养分贮存在了脑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作用。我只要耐心等着就行了。所谓学习,说到底不就是这样的么,老师?”
鸟被这个带有启蒙主义味道的乐天派旧日学生领着,穿过树木掩映的校园小路,来到一座深赭色的砖瓦建筑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楼最里边。老师,虽说是这样的大学,能进来还是挺高兴的,所以我把学校里里外外彻底勘查了一番。现在我对校园里所有的建筑物都了如指掌。”大块头学生自我炫耀道。然而转眼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老成的自嘲式微笑,让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说的是不是很幼稚?”
“不,不,我觉得并不那么幼稚呀。”鸟说。
“您这样说,我很高兴,老师。那好,祝您健康,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呀!”
鸟一边走上楼梯,一边琢磨着刚刚分手的旧日学生。这学生的生活能力,可能要比我强千百倍吧,至少他不会让婴儿因脑疝而死。不管怎么说,我居然还教过这么一个奇怪的道德主义者。
鸟透过英文系研究室的门缝寻找岳父的身影。在房间内露台似的一角,岳父的身子深深地埋在美国总统座椅似的橡木转椅里,望着半开的天窗。和鸟母校的教授研究室相比,这里的房间既宽敞又明亮,像会议室一样。鸟现在知道,岳父以前说,退休后进到这所私立大学得到了国立大学无法相比的绝好待遇(这是岳父众多带有某种自嘲式的得意笑话之一),包括橡木转椅等设备在内,确实不单单是笑话。但是,如果日照再强一点,可能就需要把摇椅向后移,或者挂上窗帘。靠房门这边,摆着一张大桌子,三个年轻的副教授围着桌子在喝咖啡。他们似乎刚刚吃完饭,额头上油光闪亮。鸟和这三个人都见过面,他们都是鸟前几届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鸟没有那连续几周的烂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队而是继续留在研究生院读书,那他现在一定步入他们的职业生活了。
鸟郑重地敲了敲开着的门,走进研究室,和三个学长点头打了声招呼。橡木转椅上的岳父保持着身体平衡,向后仰着头看着鸟,鸟向他走去。三位校友以不包含什么特殊含义的微笑目光注视着鸟。对他们来说,鸟是个非同寻常的存在,同时又是个不屑于注意的局外人,一个一连几周毫无理由地滥饮不止最后不得不中断研究生学业的古怪家伙。
看到鸟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伴随转椅转轴发出的咯咯声转向了他。鸟还是按照和教授女儿结婚前当学生时的习惯,叫道:“老师。”
“孩子出生了吗?”教授指了指长扶手转椅,问道。
“嗯,生了,生是生了。”鸟感到自己的声音羞怯惶恐而且很难听。他立刻闭紧了嘴。俄而,鸟强制自己一口气把该说的话说完:“婴儿得了先天性脑疝,医生说,可能过不了明后天。母亲平安无事。”
教授的橡木转椅后背倚着墙,不能完全转过来,因此教授是斜对着鸟。他那被一头风度翩翩的白发掩映着的狮子般的米黄色脸庞,现在眼看着便染上了红色。皮肤松弛眼袋下垂的下眼睑,像沁出了血似的一片鲜红。鸟感到自己的脸也涌上了红潮,并且再一次意识到,从今天凌晨以来,他其实一直孤立无援。
“脑疝,你看见孩子了吗?”教授的声音嘶哑而尖细,在这声音的回响里,鸟听出了潜藏在自己妻子声音里的某些遗传迹象。不用说,这让鸟感到很亲切。
“看见了。孩子头缠绷带,像阿波利奈尔一样。”鸟说。
“像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教授像听笑话似的回味着鸟的话,然后,对着鸟,其实主要是对那三个副教授说,“唉,是生出来好呢,还是没生出来好,现在就是这样说不清楚的时代。”
鸟听到了那三位前届校友努力控制但最后还是迸发出来的笑声,回过头去看他们。他们也在望着鸟。在他们的眼里,是对鸟这种古怪之人出现这样异常之事毫不感到意外的平静,这引发了鸟强烈的逆反情绪。鸟低头看着自己粘着泥巴的鞋,说:“等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再给您打电话。”
教授沉默不语,稍稍摇动了一下橡木转椅。鸟想,教授可能开始觉得每天满足于橡木转椅上的生活有些无聊了吧。鸟也无聊地沉默着。他觉得该说的话已经和岳父全部说完了。只是不知道在对妻子说明情况时,自己能不能也像现在这样单纯明快?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眼泪,数百次的讯问,无能为力的饶舌,咽喉疼痛,脑袋火烧火燎,最后夫妇俩一起成为神经病症的俘虏。
“医院还有一些手续要办,我这就告辞了。”终于还是鸟说。
“那你辛苦了。”教授说,坐在橡木转椅里身子欠也没欠。鸟侥幸没被留下,赶紧站起来。教授又对鸟说:
“那个小柜子里有瓶威士忌,你拿去吧。”
鸟紧张起来,并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紧张起来,很认真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教授自不必说,三位校友都清楚鸟沉醉数周的往事。鸟犹豫着,突然想起预备学校教科书里的一句话,那是一个愤怒的美国青年的台词:Are you kidding me,kidding me?
你耍我吗?你想找碴儿打架吗?
但鸟弯腰打开了教授书桌边柜子的门,找到一瓶JOHNNIE WALKER[2]牌的威士忌,立刻双手拎了出来。鸟的眼睛都红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了一阵变形的欣喜。这是对我的考验,但我不会畏缩不前的。
“谢谢了。”鸟说。
一直注视着鸟的三名副教授的紧张神情松弛了下来,教授仍然涨红着脸,神情严肃,缓慢地把转椅转回到原来的方向。鸟向三位校友飞快地一瞥,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屋门。
鸟像握手榴弹似的慎重地握着酒瓶,回到铺着石子的校园。从现在起,可以一个人自由行动的时间,又和一瓶JOHNNIE WALKER威士忌连在一起了,鸟的头脑里涨满了危险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后天,说不定在一周的缓期之后,那时,知道了婴儿的惨状和死讯的妻子将会和我一起被关进残酷的神经衰弱的地牢里。因此,今天享受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时间,应该是我的正当权利。鸟说服了自己心里水泡般涌起的不安的声音。水泡轻而易举地平息了下去。好,开始喝吧!但是,现在刚刚十二点半。鸟想回到自己家的书房里去喝,但那无疑是最糟糕的方案。一回到家,房东老太太和朋友们要么直接来,要么打电话,会接连不断地盘问婴儿出生的情况。而卧室里那个涂着白色油漆的婴儿床,则会像鲨鱼一样撕咬他的神经。鸟使劲摇了摇头,挥去刚才的想法。那么,躲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廉价旅店里去喝吧。但鸟对一个人醉倒在旅店单人房间里感到恐惧。他很羡慕地望着威士忌酒瓶商标上画着的那个穿着红色上衣愉快地大步行走的白人。这家伙到底要上哪儿去呢?鸟突然想到了一位女友。无论冬夏,她总是躺在光线暗淡的卧室里,思考一些极为神秘的事情。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人工的烟雾,她不停地抽烟,每天在黄昏以后出门。
鸟在学校正门前等待出租车,路对面有个咖啡馆,宽阔的玻璃门里,他那位旧日学生正和一群朋友坐在那儿。他立刻认出了鸟,像一只亲昵可人的小狗,热情而笨拙地向鸟致意。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望着鸟,显示出一种暧昧的好奇。那家伙会怎么对他们谈论我呢?沉醉了数周后中断研究生学业,当了预备学校老师的家伙?一个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和恐怖的家伙?但不管怎样,那学生始终望着他,执拗地送来微笑,直到他钻进出租车。出租车开动以后,鸟感觉自己受到了怜悯。并且,这怜悯竟然来自那个直到离开预备学校都没弄明白现在分词和动名词区别的蠢笨如猫的学生。
鸟向出租车司机说明了女友居住的地方。那是一座高大天桥对面被寺庙和墓地围绕起来的高地的一角。她独身一人住在街巷深处的一座民宅里。鸟是在刚上大学的那年五月,在班级联欢会上认识她的。她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给同学出了个题,希望有人能猜到她的名字“火见子”的出典。鸟准确地回答说,这是从《风土记》[3]逸文“肥后国”取来的名字。“天皇敕棹人曰:行前见火,直往勿回顾。”那以后,鸟和这位来自九州的女学生火见子成了朋友。
鸟的母校里为数不多的女学生,尤其是文学部里外地出身的女学生,就鸟所知,临近毕业的时候,都变得稀奇古怪。她们细胞里的一部分因素渐渐过分发达以致扭曲,因此,她们的动作变得迟缓,表情变得迟钝而忧郁。结果,到毕业以后,都极不能适应日常生活。她们有的结了婚,但很快就离了婚;有的就了职,但很快又被解雇了;也有的人无所事事到处旅行,却偏偏碰上滑稽而凄惨的交通事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一般的女子大学,毕业生都能精神抖擞地适应新的生活环境,成为社会栋梁,唯独鸟的大学里的女学生们是另一番模样。火见子在临近毕业时,和一位研究生结了婚,她倒是没离婚,但实际比离婚更糟,结婚一年,她的丈夫自杀了。公公让她仍旧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还每个月支付给她生活费,并希望她再婚。可是她呢,白日沉湎在神秘的冥想里,到了晚上,就驾上小型跑车满街乱逛。鸟听到有人公开说火见子是属于超常规型的性冒险家。甚至还有人说,她丈夫的自杀也与此有关。鸟曾和火见子睡过一次,但那时两人都酩酊大醉,甚至连当时是否真的进行了性交也不清楚,后来也不曾重复过类似行为。这是在火见子不幸的婚姻之前,那时候的火见子,虽然欲望强烈,主动追求享乐,但还只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学生。
鸟在火见子住处的巷口下了出租车。他快速地计算了一下钱包里剩下的钱。明天下课以后最好提前预支本月的工资,这样比较保险。鸟用手掌盖住从上衣口袋露出的威士忌酒瓶,快步走进巷里。火见子的古怪生活,在这一带尽人皆知,来探望火见子的客人成为各家窗口的观赏对象,是无可怀疑的。
鸟按了一下门铃,没有反应。他摇晃了两三下门,小声喊道:“火见子,火见子!”但这不过是礼节性的手续。鸟接着便绕到房子背后,看到火见子的卧室窗下,停着一辆半旧又略有些脏的箱型MG跑车。纯红色的MG里空荡荡的座席露在外面,好像被弃置在那里很久了,但它是火见子现在在家的表示。鸟把沾满了污泥的鞋子伸到坑坑洼洼的跑车保险杠上,然后试着把全身体重都压在上面,跑车摇摇晃晃像只颠簸的小船。鸟仰望垂着窗帘的卧室窗口,又开始呼唤。窗帘的边角从屋内被捏起来,在那儿形成的狭长窥视孔里有一只眼睛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鸟。鸟停止摇晃MG跑车,微微笑了。在这位女友面前,鸟的举止始终可以自由而自然,没有拘束,无须做作。
“啊,鸟……”那声音被窗帘和玻璃遮住,听起来像是一声傻傻的、柔弱的叹息。
鸟意识到自己为能够在大白天里喝这瓶JOHNNIE WALKER找到了最佳场所。怀着在今天的心理收支对照表上又写上了一个正数的心情,鸟重新回到大门口。
注释:
[1]斯多葛学派(the Stoics):公元前300年左右,由芝诺(Zeno)在雅典创立的学派,相信世界由“神明的律法”主宰。
[2]JOHNNIE WALKER:“尊尼获加”,又译“约翰走路”,苏格兰威士忌品牌。
[3]《风土记》:日本女帝元明天皇时期(713年)下令编写的地理文化志书,编撰过程历时二十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