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是在睡觉吧?”鸟问给他开门的火见子。
“睡觉?这时候?”女友嘲笑似的轻声说。
从鸟的背后跟随进来的正午阳光,粗野地袭上火见子因举起手掌想挡住光线而歪了一下的脖颈,和从她那绛色的厚棉布便服露出来的与其年龄极为相称的浑圆肩膀。火见子的祖父是一个九州渔民,和一个从海参崴半哄半骗领回来的俄罗斯姑娘结了婚,火见子的皮肤便由此而白皙得连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见。她的言行,也总让人感觉像是不适应这片土地的外国人那样举措失当。火见子害怕涌入房间的阳光,像母鸡一样慌慌张张地退到半开半掩的门后。现在的她已经失去了年轻少女天真无邪的美,而又没有到达丰满充实的阶段,正处于最为乏味的状态。火见子也许属于那种要度过特别漫长的不稳定期的类型。鸟为了护卫处于这种状态的女友,赶紧钻到门口狭窄的换鞋的地方,随手把门关上。接下来的瞬间,鸟成了半盲,换鞋处狭窄的空间简直像是运送动物的密封笼子。脱鞋的当儿,鸟为了适应昏暗使劲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而他的女友则一直站在昏暗的深处沉默地看着他。
“我可不想硬把睡觉的人吵醒呀。”鸟说。
“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呢?不过,我可没睡觉。白天要是睡了,晚上就绝对睡不着了。我刚才是在思考多元宇宙的问题呢。”
多元宇宙?太好了!我们就一边讨论这个问题,一边喝威士忌吧,鸟想。鸟的瞳孔广角已经渐渐能加速度调整,他一边像猎犬似的嗅着鼻子巡视四周,一边随女友走进了客厅。这里光线黯淡宛如薄暮时分,很像生了病的家畜躺卧的草窠,散发着温热、潮湿、浑浊的气味。鸟眼睛盯住以前造访这里时曾经坐过的一把陈旧却很结实的藤椅,把上面的一些杂志挪开,颇为小心地坐了上去。在火见子冲澡、穿衣服再加上化妆这段时间里,别说拉开窗帘,也许室内的灯都不会开。客人必须在黑暗里耐心等待。一年以前,鸟造访这里时,黑暗中踩碎了滚落在地板上的玻璃器皿,割破了大脚趾。想起当时的疼痛和狼狈,鸟不寒而栗。
火见子的房间里,无论是地板、桌子,还是靠窗摆着的矮书架上,甚至连录音机、电视机上都堆放着书和杂志、空盒子、瓶子、贝壳、小刀、剪子、昆虫标本,还有在冬天的灌木林里采集来的枯花、旧信封、新寄来的信,杂乱无章,泛滥成灾。鸟犹豫着,不知该把酒瓶放在哪儿。一会儿,他用脚哗啦哗啦拨出一个空儿,把酒瓶夹在自己的两脚之间。
“还是老毛病,还没养成整理房间的习惯呢。鸟,你以前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吧?”火见子注视着鸟的动作,寒暄似的说。
“当然是这样。我的脚指头都割破了。”
“是啊,那时血糊糊的红了一片呢。”火见子颇为眷念地回忆说,“好久没见了。我嘛,一切还是老样子,你怎么样,鸟?”
“我这边出了一个意外的事故。”
“事故?”
鸟踌躇不语,他并没有想到会立刻述说起自己的不幸来。为了尽可能用简短的话把情况说明白,他把事情的过程简化了:
“孩子生出来了,但出生不久就死了。”
“鸟也遇到了这样的事?我的朋友也遇到了同样的事哟。并且不止一个朋友,而是两个。现在加上鸟,三个了呀。是不是受到了被核物质污染的雨的影响?”
鸟试图把自己那个像长了两个头似的孩子和曾经见过的因放射能致残的儿童照片做一个比较。但是,对于鸟来说,孩子的异常病症,不要说和别人一起议论,就是自己重新思考一下,也会有一种极为羞耻的感情热辣辣地涌到喉头。这是鸟个人特有的不幸。他觉得,这并不是地球上所有人共同拥有的、与全体人类相关的问题。
“但我的孩子,好像只是个意外事故。”鸟说。
“一段痛苦的经历呀,鸟。”女友说,她的眼睑里似乎一团漆黑,用无法看清其表情的目光平静地看着鸟。
鸟不想探究那眼睛里的含义,他从自己两脚中间取出威士忌,说:
“我想,来到你这儿,即使是在大白天,也可以喝威士忌的。怎么样,一起喝吧!”
鸟感到,自己对女友就像一个撒娇放肆的年轻情夫。火见子的男友们大抵如此。那个和她结婚的男人,和鸟这些男友相比,更是像弟弟一样依赖她,然而一天早上,他突然自缢身亡了。
“孩子的不幸事件刚刚发生,你还没有恢复过来呢,我不向你问这事。”
“啊,那太感谢了。你就是问,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开喝吧?”
“好!”
“我去洗个澡,你把杯子和水壶拿来,自己先喝吧,鸟。”
火见子走向浴室的身影消失之后,鸟站了起来,穿过那间卧铺车厢般狭窄的卧室,厨房和浴室就并列在尽头。厨房和浴室把这座小房子尾部歪斜的空间分割开了。火见子脱下来的便服和内衣堆在那里像只蹲着的猫似的,鸟跳过那只猫,走进厨房。
把水壶灌满,往衣袋里分别塞了两只玻璃酒杯和两只茶杯。返回来的时候,鸟无意间从拉门缝隙窥视到在昏暗的浴室角落里冲澡的女友的背、臀和腿。火见子左手高高举着,像要挡住从头上倾泻下来的黑色水滴,右手撑在腹部上,偏着头隔着右肩俯视自己的臀和稍稍弯曲的右面的小腿。鸟寒毛竖立,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厌恶感。他战战兢兢地穿过卧室,像从隐伏着幽灵的黑暗中逃离了出来似的,惊魂未定地重新回到那把旧藤椅上。曾几何时,已经被克服了的那种对裸体近乎恐惧的幼稚的厌恶感,又在鸟的身上复苏了。他感到,即使面对刚刚分娩、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想着那个“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而被爸爸带到别的医院去了”的婴儿的妻子,自己的厌恶感也会像章鱼的触手一般伸展开来。这种感觉还将持续下去,并且变得愈发强烈么?鸟用指甲剥去酒瓶盖上的封印,起开软塞,把威士忌倒进自己的玻璃杯。他的手腕不停地颤抖,玻璃杯就像被发怒的老鼠啃了似的发出刺耳的声响。鸟像是一个挑剔、固执的老人,皱着眉头把威士忌倒进喉咙,火烧火燎的喉咙。鸟咳嗽得眼泪都沁了出来,但灼热的快感立刻贯通了鸟的胃,使他从浑身哆嗦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鸟孩子气地打了个嗝,带有一种野草莓的味道。然后用手背擦了擦被酒濡湿的嘴唇,停止了颤抖的手重新往杯里倒满了酒。我逃避酒精已经有几千个小时了啊,鸟想,好像对谁怀恨在心似的,山雀啄谷般忙不迭地把第二杯威士忌倒进了喉咙。这回喉咙不再疼了,也没有了咳嗽和眼泪。鸟举起酒瓶,凝视瓶上的商标,发出不无陶醉的叹息,又喝干了第三杯。
火见子返回客厅时,鸟已经醉意蒙眬。他那能从火见子的肉体中敏锐地感受到厌恶的身体机能,正在被酒精麻痹。并且,火见子新穿上的黑色针织连衣裙毛绒绒的,使她看上去像漫画里一只憨态可掬的熊,这也起到了把遮盖在衣服里的肉体印象变得浅淡的作用。火见子梳理了一下头发,打开室内的灯。鸟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好给火见子准备的玻璃酒杯和茶杯,往里倒进威士忌和水。火见子细心地用裙子包紧刚洗过的皮肤,坐到一把雕镂的大木椅上。对鸟来说,这是值得感谢的事。他的厌恶感虽然有所克服,但还没有完全消除。
“来,先干一杯!”鸟说着,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喝!”火见子也附和道。她就像一只大猩猩品尝味道似的嘬起下唇,轻轻地啜了一小口。
鸟和女友静静地吐出温热的气息,酒精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他们第一次互相凝视起对方的眼睛。刚刚出浴的火见子焕然一新,和刚才立在门口阳光里的她,简直会让人错认为是母亲和女儿的区别。鸟深感欣慰,原来在她这个年龄也有如此青春复苏的时刻。
“刚才洗澡时想起来的,你记得这样一句诗么?”火见子说着,像诵读咒文似的,喃喃地读出一节英文诗。鸟听完后,恳求火见子再念一遍。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
“把幼婴扼杀于摇篮,远胜于培育未萌的欲望成长。是这么一节吧。”
“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婴儿都扼杀在摇篮里呀!”鸟说,“这是谁的诗?”
“威廉·布莱克[1]。我的毕业论文不就是写的布莱克么?”
“对了,你是写的布莱克。”鸟说着,转动脑袋四处张望,看到在客厅和卧室中间的板壁上挂着布莱克画作的复制品。鸟曾多次看到这幅画,却从没有留神观赏。现在认真观看,才感到这确实是一幅奇妙的画。画面呈现出石版的效果,但实际上毫无疑问是水彩画。原画可能是有色彩的,然而现在嵌在厚木框里装饰在那儿的则是一片淡墨色。一个被中东风格的建筑群围住的广场。远景浮现出一对程式化的金字塔,可能是埃及吧。不知是傍晚还是黎明,微茫的光笼罩着整个画面。广场上躺着年轻死者,像肚子鼓胀的鱼。一位极其悲伤的母亲的四周,则是挑着灯的老人和一些抱着婴儿的女人。而画面上最重要的,是在这些人的头顶上,一个展开双臂跳跃着、似乎要穿过广场的巨大存在。那是一个人吗?那肌肉均匀发达的身体上长着一层鳞。充满了不祥的狂热、悲痛和忧伤的眼睛、下陷的鼻子、深深洼陷下去的嘴,都让人联想到山椒鱼。他是恶魔,还是神?这男子鳞光灼灼,像要朝暗黑的夜空飞去……
“他在干什么呢?他身上的那层东西,大概不是鳞,而是中世纪士兵的连环铠甲吧。”
“我想是鳞,在这幅画的彩色版上,那是绿色的,看上去特别像鳞。他就是想把埃及人的长子都杀死的贝斯特。”
鸟对《圣经》几乎一无所知,他想,这可能出自于《出埃及记》吧。这个长着鳞的男人的眼睛和嘴,怪异到了极端。悲痛、恐惧、惊愕、疲劳、孤独,还有笑,都从那暗黑的眼睛和山椒鱼似的嘴巴里无尽地涌了出来。
“怎么样,他很有魅力吧?”
“你喜欢这个长鳞的男人?”
“喜欢啊。”火见子说,“并且,还特别喜欢想象,如果自己是贝斯特精灵,会怎么样呢。”
“如果你是贝斯特精灵,也会有一副和这个长鳞的男人一样的眼睛和嘴巴。”鸟望着火见子的嘴角说。
“真可怕啊。”
“啊,很可怕。”
“我遭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时,常常这样想:如果反过来,是我让别人感到了可怕的话,自己一定会感到更可怕。这么想就得到了心理补偿。你呢,你干过把自己遭受到的恐怖感情移植到别人头脑里的事吗?”
“怎么说呢?”鸟说,“必须仔细想一想。”
“也许这并不是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
“那么说,也许我还没有做过什么让别人感到可怕的事。”
“对,肯定是这样的。你还没有经历过呢。不过,不知什么时候,你会有这样的经历的呢。”火见子很克制地以一个预言者的口吻说。
“如果真的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对彼此来说应该都是一次可怕的经历。”鸟说。
接着鸟又往自己和火见子面前已经空了的酒杯里倒上威士忌,把自己那杯一口喝尽,又满上一杯。火见子没有像他喝得这么急。
“你是在有意控制自己吧?”
“因为要开车,”火见子说,“我带过你吗,鸟?”
“没,还没有。什么时候让你带我去兜兜风。”
“你要是深夜来,我就能带你。白天路上人太多,危险。并且我的运动神经是夜猫子型的,白天不能充分活动起来。”
“所以你白天就闭门静思?真像是哲学家的生活。是一到深夜就开上红色跑车到处转圈的哲学家吧。你现在思考的多元宇宙,究竟是怎么回事?”
鸟怀着淡淡的满足感望着高兴得紧张起来的火见子。他现在要为自己贸然跑到火见子家里来喝威士忌的冒失行为予以补偿,因为能够认真倾听火见子梦想的人,除了鸟以外为数并不多。
“我们现在是在这儿交谈,对吧,鸟。对我们来说,首先有这样一个现实的世界存在。”火见子开始叙说,鸟把刚倒满了威士忌的玻璃酒杯像玩具一样放在手掌上,开始充当起听众的角色来。“可是,我和你,作为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又各自被包含在许多和我们现在这个地方完全不同的别的宇宙里,鸟。在过去的许多时刻里,我们都曾有这样的记忆,自己是生呢还是死,机会五五参半。就说我吧,我小时候,有一次得斑疹伤寒,差一点死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徘徊在生死交叉路口上的那一瞬间。后来,我选择了现在和你同在一个宇宙里的生。可是在那一瞬间,另一个我选择了死。于是,在我那满是红疹的幼小尸体周围,那些对于死去的我几乎没有留下多少回忆的人,他们的宇宙就开始运转起来。是吧,鸟?人站在死和生的交叉路口的时候,就是站在两个宇宙的前面呀。一个是他死去以后的,和他毫无关系的宇宙,另一个是他继续生存下去,继续保持关系的宇宙。随后,就像脱掉一件衣服一样,他放弃了那个只把自己当成死者的宇宙,来到他继续活下去的宇宙。因此,各种各样的宇宙就像从树干上分出的无数枝叶一样,围绕着一个人跳跃飞动。丈夫自杀的时候,我也经历过这样的宇宙细胞分裂。我一方面留在了死去的丈夫的宇宙里,而另一方面呢,在丈夫仍然活着的宇宙里,另一个我仍旧在和他一起生活着呢。一个人早年夭折的死后宇宙,和他仍然活着的宇宙,就以这样的形式环绕着我们的世界而不断地增殖下去。我所说的多元宇宙,就是这个意思呀。我觉得,你对婴儿的死,也不要太悲伤。因为在以婴儿为轴心分开的另一个宇宙,环绕着生存的婴儿的世界正在运动着。在那里,陶醉于幸福的年轻父亲,也就是你,正在和听到喜讯的我举杯祝贺呢。明白了吗,鸟?”
鸟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平静地微笑。现在,酒精已经深入到他体内的毛细血管末梢,发挥了恰到好处的作用。鸟内心里的浅红色暗影,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压力,正好达到平衡。尽管鸟很清楚,这样的状态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
“即使你还不能充分理解,大体轮廓总想象得出吧,鸟?在你二十七年的生活中,也一定有过几次站在生死交界处的瞬间吧。在那一瞬间,为了在同一个宇宙里活下去,你的死尸一个个地留在了另一个宇宙里,鸟。你想起这样一些瞬间了吗?”
“想起来了。我确实有好几次差点死掉。你是说,就在那个时候,我把自己的尸体一个个地留在了身后,然后逃到了现在这个宇宙?”
“正是如此啊,鸟。”
“倒也是,的确经历过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活下来了的极端危险时刻啊。”鸟被来自遥远回忆的呼声诱导着,仿佛即刻就要入睡似的含含糊糊地承认。原来是这样啊,每次生命垂危的时候,另一个我就变成死尸留在了那里。在和现在我生活的地方不同的各种宇宙里,我曾经是个整天提心吊胆的孱弱的小学生,也曾经是个头脑简单但身体比现在还健壮的高中生。有无数个死去的我吗?在现在这个宇宙里的我,无疑不是那样的,但是,究竟哪一个死者,是最理想的“我”呢?
“如果我最终无法逃往另一个宇宙,那么当现在这个宇宙里的我死去的时候,所有宇宙里的‘我’也都将死去,可以称之为我的最终的死,究竟有呢,还是没有?”
“如果没有最终的死,你就必须在一个宇宙里无限地生存下去,那就算有好了。”火见子答道,“可能是在九十岁以后,衰老而死吧。所有的人,在他老死于最后一个宇宙之前,都要在各种各样的宇宙里意外地死亡,然后在另一个宇宙里生存下去。如果所有的人都将会老死在最后的宇宙里,那不就很公平了吗,鸟?”
鸟突然醒悟过来,打断火见子道:“你现在还在为丈夫的自杀而感到愧疚不安,为了不把死看成是绝对无可挽回的东西,你设计了这样一个心理骗术。难道不是这样么?”
“不管怎么说,留在这个宇宙的我承担了这份痛苦,一直都没有忘记自杀的他。”火见子说。她的眼睛已经开始疲倦,浅黑色的眼圈突然泛起难看的红潮,“至少,我没有回避我在这个宇宙里的责任。”
“我并不想责怪你,但事情就是这样呀,火见子。”鸟再一次微笑着说。他尽量减轻自己言辞的刻毒,同时又很固执地继续说道,“你设想在彼岸宇宙里他仍然活着,这样,在此岸宇宙里的他的死亡这一无法挽回的绝对事实就变为了相对的东西。但是,不管利用什么样的心理骗局,一个人的死这一绝对性的事实也不会自然而然地变成相对性的东西吧?”
“也可能是这样的吧。鸟,能再给我倒杯威士忌吗?”火见子突然对自己的多元宇宙论失去了兴趣,索然地答道。
鸟给火见子,也给自己重新斟满威士忌,他希望火见子能烂醉如泥,完全忘掉自己对她的批评,明天酒醒,仍然继续做她的多元宇宙之梦。鸟像一位乘坐时间飞船寻访万年之前的世界的旅行者,深恐自己的影响会给现实世界招来异变。这种情绪是在他得知自己的孩子头部异常以来日渐形成的。像要离开一场接二连三倒运的扑克牌游戏一样,鸟想暂时离开这个世界一会儿。鸟和火见子都沉默不语,互相致以宽容的微笑,然后像甲虫喝树液一样,非常严肃地喝光了杯里的威士忌。初夏午后街道上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鸟都像听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空洞信号那样置若罔闻。他伸腰打了个哈欠,流下一滴像唾液一样毫无意义的眼泪,又啜了一口刚倒进杯里的酒,希望自己能继续顺利地离开这个世界……
“哎,鸟。”
鸟用手指夹住威士忌酒杯,开始跌入香甜的睡梦中,火见子的呼唤让他很不高兴地突然哆嗦了一下肩膀,威士忌洒到了膝盖上,于是鸟睁开了眼睛。他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酒醉的第二个阶段。
“啊?”
“你大伯给你的那件鹿皮外套现在哪儿去了?”火见子醉意蒙眬,圆而红的脸像个大西红柿,特别用力地转动舌头,尽量让自己的发音准确。
“是啊,哪儿去了呢?那是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穿的呢。”
“一直穿到二年级的冬天呀,鸟。”
“冬天”这个词,在鸟那被酒精麻醉的记忆湖水里,激起了强烈动荡的波纹。
“是呵,和你睡的那次,我把那件外套就那样直接铺在了刚刚下过雨的储材场地面上。第二天早上一看,粘满了泥和碎木屑,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时候,洗衣房还不肯收鹿皮外套呢。只好就那么扔到壁橱里。最后是什么时候把它扔掉的呢?”鸟说,像在回忆一件非常遥远的往事,想起了那年隆冬的深夜。
记不得为了什么了,作为大学二年级学生的鸟和火见子在那天晚上一起喝得酩酊大醉。送火见子回寄宿地的鸟,在她寄宿的木材店二层楼下储材场的暗影里一下子抱住了火见子。开始两人只不过是因为冷而相互拥抱着爱抚,不一会儿,鸟的手像是很偶然地碰到了火见子的那儿。于是,鸟兴奋起来,他把火见子按到竖靠在木板墙上的方木上,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性器往里插。火见子也积极配合,但竟不自觉地悄然笑了起来。他们兴奋激昂,但终于未超出游戏的领域。不过,当明白了这样站着是不可能插进去的时候,鸟感到自己被当成了未成熟的孩子,愈发执拗地不肯退却。他把鹿皮外套铺在地面上,把仍然笑嘻嘻的火见子横放到上面。火见子个子高,头和膝盖以下的小腿都直接挨着地,垫不着鹿皮外套。不一会儿,火见子停止了笑声,鸟以为她快达到了高潮。又过了一会儿,他问火见子,想证实自己的想法,但火见子回答说自己只是感觉冷。于是,鸟中止了性交。
“那时候,我是个野蛮的家伙。”鸟像一个百岁老人回顾往事似的说。
“我也同样野蛮呀。”
“为什么我们没有重来一次呢?那以后,我们就没来过第二次。”
“储材场那件事,让人感觉完全是一次偶发的事故,第二天想起来,就觉得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是啊,那确实不正常,像犯罪一样,简直像强奸。”鸟羞愧地说。
“那就是强奸呀!”火见子纠正说。
“可是,你真的一点快感也没有吗?离高潮还很远吗?”鸟不无遗憾地问。
“那是不可能的呀,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性交。”
鸟吃惊地盯着火见子,他知道火见子不是那种撒谎或信口开玩笑的人。鸟心里一片茫然,随后,那近乎于恐怖感和轻微的责问所带来的滑稽感,迫使他发出短促的笑声,这笑声也感染了火见子。
“人生确实很奇怪,充满了令人惊奇的事情啊。”鸟的脸涨得通红,却不只是因为酒醉。
“不要说这些伤心的事了,鸟。那是我第一次性交,如果这件事有什么重大意义的话,那也只和我自己有关,和你是没关系的。”火见子说。
鸟用茶杯代替酒杯,倒上威士忌,一饮而尽。他感到必须准确地回忆一下当时在储材场发生的事。确实,那时,他的生殖器遭到了一个紧闭如尖唇的东西的抵抗,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他以为那可能是天气太冷,火见子冻得浑身痉挛的缘故。但第二天清晨,他看到自己的衬衫边上有血污。我那时为什么没想想那是什么呢?鸟这样想着,忽然感到一阵冲动。他像在忍受着痛苦似的咬紧牙关,紧紧握住手里的威士忌酒杯。在肉体深处的中心地带,滋生出了一个混合着剧痛与不安的肿块,那是欲望,名副其实的欲望,那是与缠绕在心肌梗塞病患者肋下的疼痛和不安极为相似的欲望。并且,那欲望又与所谓家庭式的欲望全然不同。家庭式的欲望,和辉映在鸟意识天空里的非洲旅行的梦想截然相反,不过是疲惫而平稳的日常生活中凸起的一个小疙瘩,是每周和妻子性交几次即可消解的平实的欲望,是伴随着猥亵的叫声、沾满悲哀而疲劳的泥水的欲望。而鸟现在涌起的,却是数千次性交都无法消解的欲望。这欲望,完全不像猴子电车环行一圈便失效的车票,这是所有欲望中最激烈的欲望,严格地说是不再重来的欲望,是极其危险的欲望。是在得到满足的瞬间,让人惊恐地感到在沁满汗珠的裸体背后,死亡正悄然降临的危险欲望;是几年前在冬夜的储材场上,如果鸟完全清楚自己是在强奸一个处女的话,可能会得到满足的那种欲望。
鸟用力瞪起那被威士忌烧得阵阵作响的眼珠,像鼬鼠一样灵活敏捷地偷看了火见子一眼。他脑袋充血,涨得像气球,香烟的烟雾宛如找不到出口的沙丁鱼群,在房间里游来游去,而火见子就像飘浮在雾里。她现在已经醉得昏昏沉沉,脸上浮现出单纯得可疑的微笑。她注视着鸟,但事实上什么也没看到。沉湎于梦想的火见子看起来全身变得柔软浑圆,特别是那火红灼热的脸庞。
如果能和火见子重演一次那个冬夜里的强奸剧……鸟怀着一种惋惜的心情想。但那是不可能的。从今往后,即使能有机会与火见子性交,那么,这性交也将和鸟今天早晨换衣服时偶然瞥见的自己瘦弱如雀的生殖器联系在一起,和妻子分娩时急剧扩张而后又缓慢收缩的生殖器联系在一起,和濒死的婴儿联系在一起,和人们共同约定对这一现实世界里所有不愿看到且令人厌恶的事都佯作不知的态度,即被称为人道主义的人类的猥琐和悲惨联系在一起。这不仅不是欲望的升华,而是欲望的粉碎。鸟轻轻呷了一口威士忌,微微暖热起来的内脏被这一念头吓得战栗不已。如果和火见子再一次重复那年冬夜失败了的那种极度紧张的性关系,那就只能把她勒死吧?在鸟心灵深处的欲望之巢,一个声音振翅飞翔:屠杀,奸尸!但是鸟明白现在的自己是不会冒这样的险的。知道了火见子在那个夜晚还是处女以后,现在的我只有无尽的悔恨。鸟蔑视自己内心的混乱,并努力想拒绝这样的自己。然而,那密布棘刺的黑红色欲望与像海胆似的不安却不能彻底消融。不能屠杀奸尸,那就设法找个可以唤起同样紧张和具有爆炸性的戏剧来吧!然而鸟只是束手无策地,对自己面临紧急危险时的无能为力而感到茫然。他像一个因屡屡失误而被替换下来的篮球运动员返回赛场边的长凳旁喝水似的,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精疲力竭而焦躁不安,还带着一些自我嘲弄的心情。威士忌已经不再强烈,也不再香醇,甚至连苦味也没有了。
“鸟,你喝威士忌,一直喝得这么快、这么多吗?简直像喝红茶一样,就是红茶,烫的时候也不能这么喝呀。”
“是啊,一直是这样的,喝的时候。”鸟不好意思地回答。
“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么喝?”
“为什么不能这么喝?”
“像你这么喝,肯定没法让女人满足。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始终都达不到高潮。像一个长距离游泳运动员,疲惫劳顿,心律失常,在女人的脑袋旁架起酒精的彩虹!”
“你现在想和我睡吗?”
“你醉得一塌糊涂,我才不想和你一块儿睡呢,那对我们俩都没有意义。”
鸟把手指伸到裤兜深处的角落,去摸自己那个热乎柔软的东西。那是一只无聊地睡在那里的小鼷鼠,和鸟心里燃烧起的欲望正相反,它无精打采地萎缩着。
“看,不行吧,鸟。”火见子敏锐地打量着鸟的动作,不无夸耀地说。
“就算我达不到高潮,但我可以像孙悟空那样让你达到高潮呀。”
“可没那么简单呢,我的高潮!你好像没有好好记住那年寒冬腊月我们在储材场上的事,那虽然也没什么,但那是我一个生活阶段开始的仪式。又冷又脏,滑稽而惨痛的仪式。打那以后,我苦战苦斗,像长途赛跑一样,一直到了今天,鸟。”
“莫不是我让你得了性快感缺乏症?”
“要说一般的高潮,那容易。在指甲里还留着储材场地面上的泥土时,找几个同学帮个忙就行了。不过,就像爬楼梯一样,我老想追求更好更强烈的高潮,鸟。”
“大学毕业以后,你一直干着的只是这件事吗?”
“准确地说,不是大学毕业以后,而是从在校期间开始,那就是我的工作,现在想起来。”
“已经厌烦了吧!”
“不,不,才没有呢,鸟。什么时候让你好好理解理解,如果你不想在自己的性记忆里,只记住储材场事件里的我,鸟。”
“那我也把我在长途赛跑中获得的经验教给你。”鸟说,“我们别再像两个欲求不满的小鸡似的用嘴巴试来探去的了,一块儿睡吧!”
“你喝得太多了,鸟。”
“你以为只有那东西才是性器官吗?追求最佳性高潮的专家,考虑问题居然这么单纯呀。”
“用手指?用嘴唇?或者像盲肠似的奇怪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器官?我可不愿意,感觉就像手淫。”
“不管怎么说,你是坦率的,坦率得像个伪恶家。”鸟退后一步说。
“还有,鸟,我看你今天一点性欲都没有,或者不如说,今天你很讨厌性一类的东西。即使我们一起睡了,你顶多不过是跪在我的两腿中间呕吐而已。你耐不住厌恶的情绪,把我的肚子弄得满是黑乎乎的威士忌和黄乎乎的胃液。鸟,我已经遇到过一次这样的倒霉事了。”
“经验还真能教给人们一些东西啊,你的观察很正确。”鸟失望地说。
火见子安慰道:“没必要这么着急嘛。”
“是啊,没必要着急。我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到什么不能不着急的事了。可为什么小时候,一年到头都是那么火急火燎的呢?”
“大概因为很快就要告别孩提时代了吧?”
“的确,我很快就不是孩子了,而现在已经到了做父亲的年龄。但是,我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所以没能生出正常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孩子的父亲呢?我没有自信哪。”鸟不由得感伤起来。
“在这种事情上,无论是谁都不会有自信的,鸟。等到下一个孩子出生,是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你也就能够确认自己是一个正常合格的父亲了。然后,你再回顾一下过去就有自信了。”
“你真是个充满人生智慧的人啊,”鸟得到了鼓励,说,“我想问你……”
睡意像海葵的触须阵阵袭来,鸟感到自己最多只能抵抗一分钟了。他认真望着在摇晃不定的视界里的空杯子,摇了摇脑袋,考虑是不是应该再喝一杯。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肚子已经容纳不下哪怕一毫升的威士忌了。杯子从鸟的手里掉下来,碰到膝盖上,然后滚到乱糟糟的地板上。
“我只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一个人,小孩子的时候就死了,他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鸟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站起来,跺了跺脚,同时提出了问题。
“如果确实有死后的世界,那他的世界肯定是非常单纯的吧,鸟。不过,你是不是不肯相信我的多元宇宙说?在最后一个宇宙里,你的孩子也会活到九十岁的呀。”
“嗯,嗯,”鸟应着,“那么,我睡觉了,火见子。已经是晚上了吧?你能看看窗帘外面么?”
“还是中午噢,你想睡就睡我的床吧,反正傍晚我要出门。”
“你就这样扔下可怜的朋友,开着红跑车出去?”
“可怜的朋友醉了的时候,最好就把他一个人扔下。要不然,到时候两个人都麻烦。”
“对!你集中了人类所有的聪明智慧,那么,你开着车一直转到天亮?”
“有时候是这样啊,鸟,就像‘砂男[2]’一样四处寻找睡不着觉的孩子。”
鸟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绵软而沉重的身体从藤椅上拉下来,像拉别人的身体似的,然后把手臂缠绕在火见子结实有力的肩膀上,向卧室走去。太阳般灼热而通红的脑袋里,矮小滑稽的小人浑身闪着光奔跑着,像在迪士尼电影里看到的彼得·潘似的小精灵。鸟被这一幻觉逗得笑了起来。
“你像一个亲切的老大妈。”鸟倒在床上的时候,终于喊出了一句感谢的话。
鸟睡了。一个全身绿鳞的男子,眼睛暗淡而悲伤,嘴像山椒鱼似的惊恐地大张着,横卧在他的梦境里暮色笼罩的广场上。不一会儿,这一切又都卷入了夜色的旋涡中。跑车启动的声音。然后,他睡着了,睡得很沉。夜里,鸟曾醒过来两次,火见子始终没有回来。鸟是被窗外的喊声惊醒的。那喊声,谨慎、克制,但又非常执拗而有耐心:
“火见子,火见子!”
第一次喊声还带有一些少年的童真,第二次鸟醒来的时候,发现那喊声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鸟抬起身,学着火见子向外看他的样子,扯起窗帘的夹缝,向外窥望来访者。鸟看到,在微暗的月光里,一个拘谨惶恐但夜礼服却穿得整整齐齐的小个子绅士,鸡蛋似的圆脑袋向上仰着,很羞涩又略有些讨厌自己似的在那里呼唤。鸟放下窗帘,走进隔壁房间,找到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喝光,然后又回到女友的床上睡了过去。
注释:
[1]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856—1908):英国诗人、画家、版画家,在英国文学史和视觉艺术史上有重要地位。
[2]砂男:德国作家E.T.A.霍夫曼的短篇小说中的妖怪。它背着一个装有魔法沙砾的大口袋,只要将这种沙砾撒到人的眼睛中,人就没法再睁开眼。德国的家长会用“快睡觉,否则砂男会来挖你眼睛的”这种说法唬孩子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