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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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九四八年十月(5)

不用说,我根本就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他满口行话术语,列举冗长复杂的计算,并不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而有所迁就。但我似乎也不可能请他停下来详细解释。因为我发现,我被允许进入客厅,是因为他认为我已经年岁不小,能够理解这样的谈话了。我感到羞愧,同时提心吊胆,担心他随时会要求我说点什么,而不只是唯唯诺诺,那样就露馅了。一个个月过去,我并没有被要求说更多的话,但我还是终日惶惶不安,担心着下一次“商务会”。

我现在当然明白了,父亲从来就没指望我听懂他的话,但我始终不能确定他为什么要让我经受这样的折磨。也许,他是想早早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他希望我日后能接管家族的生意。

或者,他觉得我作为将来的一家之主,应该参与所有的决策,因为那些决策的影响会一直持续到我成年以后。那样,当我继承一个不尽完美的企业时,就没什么理由可抱怨了——父亲大概是这样考虑的吧。

我记得,十五岁的时候,我被叫进客厅参加另一种会议。客厅像往常一样点着高高的蜡烛,父亲坐在烛光中央。可是那天晚上,他面前放的不是商务箱,而是一个沉甸甸的陶制烟灰缸。我觉得迷惑不解,因为这个烟灰缸——家里最大的——平常是专门给客人用的。

“你把它们全都带来了?”他问。

“我照您的吩咐做了。”

我把怀里的那堆绘画和素描放在父亲旁边。纸张大大小小,大部分都被颜料弄得皱皱巴巴,放在一起显得乱糟糟的。

我默默地坐着,父亲查看我的作品。他拿起一幅画,仔细看一会儿,然后放到一边。那堆画看到一半时,他不抬头地问道:

“增二,你确定你所有的画都在这儿了?是不是还有一两张没有拿来?”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问道:“嗯?”

“可能还有一两张没有拿来。”

“那么,毫无疑问,增二,没有拿来的那些画正是你自己最骄傲的,是不是这样?”

他又低下头去看那些画了,我就没有回答。我注视着他查看那堆画作。一次,他把一张画举到烛火前,说:“这是从西山下来的那条小路,是不是?你画得非常逼真,这是不用说的。正是从山上下来的景象。画得很好。”

“谢谢。”

“你知道吗,增二”——父亲的目光仍然盯着那张画——“我听你母亲说过一句奇怪的话。她好像认为,你希望以后专门从事绘画。”

他这话不像是提问,所以我没有回答。但他抬起头,又说了一遍:“增二,你母亲似乎认为你希望以后专门从事绘画。她这么想自然是错了。”

“那是自然。”我轻声说。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有一些误解?”

“肯定是的。”

“我明白了。”

父亲继续端详那些画作,我坐在那里默默注视他,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然后,他不抬头地说:“我似乎听见你母亲从外面走过。你听见了吗?”

“我好像并没有听见动静。”

“我猜想那是你母亲。既然她走过,就请她也进来吧。”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走廊里黑黢黢的,并没有人,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我听见父亲在我身后说:“增二,你去叫她时,顺便把你其他的画作也都一起带来。”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但我几分钟后跟母亲一起回到客厅时,我觉得那个陶制烟灰缸好像被挪动了,比刚才更靠近蜡烛一点。我还隐约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烟味,可是我扫了一眼烟灰缸,并没看出有使用过的痕迹。

我把最后几张画放在先前那堆的旁边,父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似乎仍然沉浸在我的作品里,并不理会默默坐在他面前的我和母亲。最后,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对我说:“增二,你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去做云游僧,是不是?”

“云游僧?我想是的。”

“他们对这个世界有许多话要说。我大部分时间都不怎么理会他们。我们应该对僧人以礼相待,虽然他们有时候让你觉得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他停住了,于是我说:“是的,是的。”

父亲转向母亲,说:“你还记得吗,幸子,以前经常到这个村子里来的那些云游僧?我们儿子出生后不久,一个云游僧到我们家来,是个瘦瘦的老头子,只剩一只手,却长得很健壮。你还记得他吗?”

“可是那时候我们的儿子还只是个婴儿。”母亲说。她声音很低,似乎不想让我听见。相反,父亲却不必要地提高了声音,好像在跟观众讲话:

“他留给我们一个警告。他对我们说,增二肢体健康,但天生有个弱点。这弱点会使他耽于懒惰和欺骗。这话你还记得吗,幸子?”

“但我记得那个僧人还说了我们儿子许多好话呢。”

“那倒是的。我们儿子有许多好的品质,僧人确实指出来了。但是你记得他的警告吗,幸子?他说要想让好品质占上风,我们教养他的人就必须时刻提高警惕,不让这个弱点冒头。不然的话,就像那个老僧人说的,增二就会成为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也许,”母亲谨慎地说,“我们不应该把那些僧人的话放在心上。”

父亲听了这话似乎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母亲提出了一个令人迷惑的观点。“当时我也不愿意把他的话当真,”他接着说道,“可是在增二成长的每个阶段,我不得不承认那个老头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们儿子的性格中确实有个弱点,这是不可否认的。他的秉性倒不顽劣,但我们必须不断对付他的懒惰,他的不求实际,以及他的意志薄弱。”

然后,父亲又沉思着拿起我的三四张画作,用两只手托着,似乎想掂一掂它们的份量。他把目光转向我,说道:“增二,你母亲似乎认为你希望以后专门从事绘画。她是不是产生了某种误解呢?”

我垂下眼睛,一言不发。接着,我听见母亲在我身边几乎耳语般地说:“他年纪还小呢,我相信这只是他孩子气的心血来潮吧。”

静默片刻后,父亲说:“增二,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画家生活在什么样的境遇里?”

我没有做声,望着面前的地板。

“画家的生活肮脏而贫穷,”父亲的声音继续说,“这样的生活境遇,使他们容易变得软弱和堕落。我说得对吗,幸子?”

“那是自然。可是,也许有一两个画家既能追求艺术,同时又能避开这些陷阱。”

“当然,肯定有例外。”父亲说。我仍然低垂着目光,但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又那样迷惑不解地频频点头了。“那是少数特别有毅力、有个性的人。我担心我们的儿子远远不是这样的人,而是正好相反。我们有责任保护他远离这样的危险。毕竟,我们希望他日后成为一个令我们骄傲的人,是不是?”

“当然。”母亲说。

我迅速抬起头来。蜡烛已经燃到一半,烛光把父亲的半边脸照得轮廓分明。他已经把画作放到了腿上,我注意他正用手指不耐烦地捋着纸边。

“增二,”他说,“你可以离开了。我想跟你母亲谈谈。”

我记得那天晚上过了一短时间后,我在黑暗中遇到了母亲。我很可能是在一个走廊里遇见她的,但我记不清了。我也不记得我当时为什么摸黑在房子里溜达,但肯定不是为了偷听父母说话——因为我记得自己离开客厅后,便打定主意不去理睬客厅里的事。当然,那个时候房子的照明都很差,所以我们站在黑暗里说话也是很经常的事。我能看见母亲的身影站在我面前,但看不清她的脸。

“家里有一股烧东西的味儿。”我说。

“烧东西?”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没有,我觉得没有。你肯定是搞错了,增二。”

“我闻到了烟味儿,”我说,“刚才又闻到了。父亲还在客厅里吗?”

“是的,他在工作。”

“他在那里做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关心。”我说。

母亲没有做声,于是我又说:“父亲点燃的只是我的雄心抱负。”

“这可真好,增二。”

“您千万别误会我,母亲。我不希望很多年后,我发现自己坐在父亲现在坐的地方,跟我的儿子讲算账和钱财。如果我成为那样的人,你会为我感到骄傲吗?”

“会的,增二。你父亲的生活还有许多内容,你年纪太小,还不可能知道。”

“我绝不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我说我有雄心,指的是我希望能超越这样一种生活。”

母亲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年轻的时候,会觉得许多事情看上去都是无聊、无趣的。但是年长一些,就会发现这些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说的:“我以前害怕父亲的商务会。现在它们只是让我感到厌倦。实际上,让我感到厌恶。我有幸参加的这些会议是什么呢?数小钱,点硬币,一小时接一小时。如果我以后的生活变成这样,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我顿了顿,看母亲有什么话要说。有那么一刻,我似乎觉得她已经在我说话时悄悄走开,我现在是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然而,我接着听见她就站在我面前,于是我又说了一遍:“我压根儿就不关心父亲在客厅里做什么。他只是点燃了我的雄心抱负。”

唉,我发现我又把话扯远了。我本来是想叙述上个月节子到客厅里来换鲜花时,我跟她的对话。

我记得,节子坐在佛坛旁边,开始把装饰佛坛的那些凋谢的花枝换掉。我坐在她后面一点,注视着她小心地把每个花枝抖一抖,再放在自己腿上,我相信当时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闲话。后来,她眼睛仍然盯在花上,对我说道:

“爸爸,原谅我提到这件事。不用说,您肯定已经想过了。”

“什么事,节子?”

“我之所以又提这件事,因为我估摸着仙子的婚事肯定会有进展。”

节子已经开始把她花瓶里新剪的花枝插到佛坛周围的花瓶里去。这件事她做得非常仔细,每插一枝就停下来看看效果。“我只是想说,”她继续说道,“一旦开始认真商议婚事,爸爸最好采取一些预防措施。”

“预防措施?这个自然,我们会谨慎行事的。可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请原谅我,实际上我指的是调查。”

“啊,这不用说,我们会尽量彻底调查的。我们还雇用去年的那个侦探。你也记得,他是非常可靠的。”

节子仔细地调整一根花梗。“原谅我,我肯定是没有表达清楚。实际上,我指的是他们的调查。”

“对不起,我好像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节子不安地笑了一声。“爸爸千万要原谅我。您知道,我一向不擅长说话。池田总是骂我词不达意。他口才那么好。我应该尽力向他学习,这是不用说的。”

“我认为你说话绝对没有问题,但我恐怕没有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突然,节子沮丧地举起双手。“有风,”她叹着气说,又一次探身端详她的花儿,“我喜欢把它们插成这样,可是风好像不同意呢。”她又变得心事重重。过了一会儿,她说:“您必须原谅我,爸爸。在我家里,池田说话要清楚一些。但是他不在这里。我只是想说,也许爸爸应该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以免出现误会。毕竟,仙子已经快二十六岁。我们可再经不起去年那样的打击了。”

“关于什么的误会,节子?”

“关于过去。可是请原谅,我肯定是多虑了。爸爸无疑全都考虑到了,会采取必要的做法的。”

她坐回去,研究她的插花,然后面带微笑转向我。“我对这些东西不太在行。”她指着那些鲜花说。

“它们看上去很漂亮。”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佛坛,不自然地笑了一声。

昨天,我乘电车在静谧的荒川郊外兜风时,脑海里又一次想起客厅里的那段对话,心里一阵烦躁。车子一直往南开,景色不再那么杂乱,我望着窗外,又想起了女儿坐在佛坛前,建议我采取“预防措施”的情形。我又想起她把脸微微转向我,说:“毕竟,我们可再经不起去年那样的打击了。”接着我又想起她来的第二天早晨,坐在阳台上暗示我去年三宅家退婚另有隐情时,脸上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在过去这个月里,我一想起这些心情就受影响。但是直到昨天,独自一人在这个城市僻静的郊外旅游时,我才更仔细地审视我的感受,我意识到,我的恼怒其实并不是针对节子,而是针对她的丈夫。

我想,一个妻子受丈夫观念的影响是无可厚非的——哪怕这些观点像池田的那样荒唐可笑。可是,如果一个人诱导自己的妻子对她的亲生父亲产生怀疑,这就足以引起愤怒了。过去,我考虑到池田在满洲肯定吃过不少苦,便一直对他的某些行为采取隐忍的态度。比如,他经常表现出对我们这代人的怨恨情绪,我从来不以为意。我一直以为这种情绪会随着时间而淡化。没想到,在池田身上,它们反倒变得越来越尖刻和不可理喻了。

这些事情如今都妨碍不到我——毕竟,节子和池田住得很远,我一年也只见到他们一次——然而,自从节子上个月来过之后,这些荒谬可笑的观念似乎也对仙子产生了影响。这使我很恼火,过去几天里,我好几次忍不住想给节子写封信,表达一下愤怒的情绪。夫妻之间互相交流一些毫无根据的想法也就罢了,但那只是他们两人的事情。换了一个更加严厉的父亲,无疑早就采取措施了。

上个月,我不止一次看见我的两个女儿在深谈,注意到她们做贼心虚地突然停住话头,然后又装模作样地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实际上,我记得在节子来访的五天里,这样的事情至少发生了三次。后来,就在几天前,仙子和我快要吃完早饭时,她突然对我说:

“我昨天经过清水百货商店时,你猜我看见谁站在车站?是三宅次郎!”

“三宅?”我吃惊地从碗上抬起头,仙子竟然这样毫不脸红地提到这个名字,“唉,真是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