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九四八年十月(6)
“不巧?实际上,爸爸,我很高兴看到他呢。他倒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就没有跟他多聊。而且我还得回去上班呢。我正好出来办事。你知道吗,他已经快要结婚了。”
“他告诉你的?真是无耻。”
“当然啦,他没有主动说。是我问他的。我对他说,我正在谈新的婆家,然后问他的婚事有什么着落。我就这么问了他一句。他的脸刷就红了!后来他告诉我,他现在已经订婚。一切都谈妥了。”
“说实在的,仙子,你不应该这么大大咧咧。你干吗非要提结婚的事呢?”
“我很好奇呀。我已经不再为这件事感到难过了。现在婚事进展顺利,那天我就在想,如果三宅次郎还在为去年的事而苦恼,该是多么不值啊。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得知他已经订婚时有多么高兴。”
“明白了。”
“我希望不久能见见他的新娘。我想她肯定很漂亮,你说呢,爸爸?”
“肯定的。”
我们继续吃了一会儿,然后仙子又说:“我还差点儿问了他一件别的事。但我没问。”她探身向前,压低声音说:“我差点儿问他去年的事。问他们为什么要退婚。”
“幸亏你没问。而且,他们当时就把理由说得很清楚了。他们觉得那个小伙子配不上你。”
“但你知道那只是礼节上的说法,爸爸。我们一直没有弄清真正的原因。至少,我从没听说过。”这时,她的语气有些异样,使我再次从碗上抬起头来。仙子把筷子举在半空,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看到我继续吃早饭,她说:“你说,他们为什么退婚呢?你有没有发现其中的秘密?”
“我什么也没发现。我刚才说了,他们觉得那个年轻人高攀不上。这个理由是很说得通的。”
“爸爸,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也许我不够漂亮。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知道的。退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那么,爸爸,既然跟我没关系,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样突然提出退婚。”
我觉得女儿说这番话时语气有点做作、不自然。也许是我的错觉,可是一个父亲是能够注意到女儿说话时每一点细微的语气变化的。
总之,跟仙子的那段对话,使我又想起了我那次跟三宅次郎邂逅相遇,后来跟他在车站聊了一会儿的情景。大概就是一年以前——跟三宅家联姻的事正在商议中——一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城里挤满了下班回家的人。不知为什么,我正在横手区行走,想去木村公司大楼外的电车站。如果你对横手区很熟悉,就会知道店铺楼上那些数不清的简陋破旧的小办公室。那天我遇见三宅次郎时,他正从一间这样的办公室里出来,走下两个店铺门脸之间的狭窄楼梯。
之前我曾见过他两次,但都是在正式的家庭聚会上,他穿着最好的衣服。现在他的样子截然不同,身上是一件看着很旧、有点嫌大的雨衣,胳膊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看他的模样,活像一个被老板吆来喝去的打工者。确实,他的整个姿势都像是随时要鞠躬似的。我问他,他刚才出来的那家办公室是不是他上班的地方,他不自然地笑了,好像他从一个名声不好的场所出来被我抓住了一样。
我倒也想过,仅仅因为跟我邂逅他就这样尴尬,似乎有点过分。但当时我想他之所以窘迫,是因为他的办公楼和周围环境都很破败。约莫一个星期后,我惊讶地得知三宅家决定退婚,才发现自己又想起了那次相遇,并试图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我在想,”我对节子说,当时她正好过来看望我们,“在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们家是不是就已经决定退婚了。”
“怪不得爸爸发现他那么紧张不安呢,”节子说,“他有没有说什么话,暗示他们的打算?”
那只是街头相遇的一星期之后,但我已经记不清我跟年轻的三宅到底聊了什么。那天下午,我以为他跟仙子的婚事随时都会宣布,就把他当成未来的家庭成员来对待。我只把注意力放在让年轻的三宅在我面前放松下来,根本没有怎么考虑在走向汽车站的过程中,还有后来站在那里等车的几分钟里,我们究竟说了什么。
不过,当我后来考虑整个事情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正是那次邂逅导致了后来的退婚。
“这是很有可能的,”我对节子说,“我看到了三宅的工作地点,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大概这使他又一次认识到我们两家的差距实在太大。毕竟,这个想法他们经常挂在嘴上,不可能只是礼节上的说法。”
节子似乎不以为然。看来她回家后跟丈夫讨论了妹妹婚约泡汤的事。今年,她似乎带来了她自己的观点——至少是池田的观点。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回忆跟三宅的那次偶遇,从另一个角度细细品味。但是正如我前面说的,事情发生的一个星期后我都记不真切,更别提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但我确实想起了一段不同寻常的对话,而以前觉得它没有什么意义。当时,我和三宅已经走到主街上,站在木村公司的大楼前,等待我们各自的电车。我记得三宅说:
“今天我们上班得到噩耗。我们总公司的总裁过世了。”
“我很难过。他年岁已高?”
“才六十出头。我一直没机会当面见他,只在期刊上看过他的照片。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都觉得好像一下子成了孤儿。”
“这对你们大家肯定是个打击。”
“确实如此,”三宅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办公室的人实在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敬意才合适。不瞒您说,总裁是自杀的。”
“是吗?”
“是的。他被人发现煤气中毒。他似乎先试图切腹自杀,肚子上有几道小小的伤痕。”三宅神色凝重地看着地面。“他是代表他管辖的几家公司谢罪呢。”
“谢罪?”
“我们总裁似乎觉得要为我们在战争中所做的一些事情负责。两个元老已经被美国人开除了,但总裁显然觉得这还不够。他的行动是代表我们大家向战争中遇害的家庭谢罪。”
“唉,其实,”我说,“这种做法有点太极端了。整个世界似乎都走火入魔了。每天都有报道说又有某人谢罪自杀。告诉我,三宅先生,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吗?说到底,如果你的国家卷入战争,你只能尽你的力量去支持,这是无可厚非的。有什么必要以死谢罪呢?”
“您无疑是对的,先生。可是说句实话,公司上下倒是如释重负。我们现在觉得可以忘记过去的罪行,展望未来了。我们总裁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但也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我们一些最优秀的人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是的,先生,确实可惜。有时候我认为,有许多应该以死谢罪的人却贪生怕死,不敢面对自己的责任。结果反倒是我们总裁那样的人慨然赴死。许多人又恢复了他们在战争中的位置。其中一些比战争罪犯好不了多少。他们才应该出来谢罪。”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但是,那些在战争中为国家尽忠效力,战斗和工作过的人们,不能被称作战争罪犯。最近这个词恐怕用得太随意了。”
“可是,先生,正是这些人把国家引入了歧途。他们完全应该勇于承担责任。这些人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实在是懦夫的做法。而且那些错误是代表整个国家犯下的,就更是一种最怯懦的做法。”
那天下午三宅真的跟我说了这番话吗?也许我把他的话跟池田可能会说的话搞混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我已经把三宅看作未来的女婿,所以,不知怎么一来,就把他跟真正的女婿混为一谈了。“最怯懦的做法”听上去确实更像池田的话,性情温和的年轻的三宅不太可能这么说。不过,我相信那天在汽车站肯定有过这样的对话,我觉得他突然提起这样一个话题,委实有点奇怪。至于“最怯懦的做法”这样的话,我可以肯定是三宅说的。实际上现在想来,我相信是那天晚上安葬健二骨灰的仪式之后,池田说这句话的。
我儿子的骨灰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从满洲运来。我们不断被告知,那些共产党弄得那里每件事都千难万难。后来他的骨灰终于运来了,跟那次穿越雷区同时阵亡的另外二十三个年轻人一起,所以很难保证那骨灰真的是健二的,是健二一个人的。“即使哥哥的骨灰跟别人的混在一起,”当时节子写信给我说,“也只是跟他战友的骨灰相混。对此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于是我们权当那些骨灰是健二的,在两年前的上个月为他举行了一个迟到的葬礼。
在墓地的仪式刚举行到一半,我看见池田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开了。我问节子,她丈夫是怎么回事,节子快速地低语道:“请原谅他吧,他不舒服。营养不良,好几个月都没缓过来。”
可是后来,参加仪式的宾客都聚集在我们家时,节子对我说:“请您理解,爸爸。这样的仪式让池田感到非常难过。”
“真令人感动,”我说,“没想到他跟你哥哥关系这么亲密。”
“他们每次见面都很合得来,”节子说,“而且,池田一向非常欣赏健二这样的人。他说跟健二在一起很轻松自在。”
“那他就更不应该中途离开呀?”
“对不起,爸爸,池田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我们这一年参加过太多这样的仪式,池田的朋友和战友,每次都使他很生气。”
“生气?他为什么生气呢?”
这时又来了许多客人,我只好中断了我们的谈话。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有机会跟池田单独谈谈。家里还有不少客人没有走,聚集在客厅里。我看见女婿高高的身影独自站在屋子那边。他打开了通向园子的纱门,背对嘁嘁喳喳谈话的客人,望着外面黑暗的夜色。我走到他身边,说道:
“池田,节子告诉我,这些仪式让你感到生气。”
他转过脸,微笑着说。“恐怕是这样的。我一想起这些事情,想起这样的浪费,就很生气。”
“是啊,想到这样的浪费确实令人难过。可是健二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死得英勇壮烈。”
女婿凝视着我,五官僵硬,面无表情。他经常会这么做,我总是感到非常别扭。毫无疑问,他的目光并无恶意,但是,也许因为池田是个体格强壮的男子汉,五官生得粗犷,所以很容易感到他是在威胁或谴责别人。
“壮烈牺牲似乎没完没了,”他终于说道,“我们中学同年毕业的半数同学都壮烈牺牲了。都是为了愚蠢的事业,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点。爸爸,您知道是什么让我感到生气吗?”
“是什么呢,池田?”
“当初派健二他们去英勇赴死的那些人,如今在哪里呢?他们照样活得好好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许多人在美国人面前表现乖巧,甚至比以前更得意,但实际上就是他们把我们引入了灾难。到头来,我们还要为健二他们伤心。我就是为此感到生气。勇敢的青年为愚蠢的事业丢掉性命,真正的罪犯却仍然活在我们中间。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不敢承担自己的责任。”我相信就在那时,他把身子又转向外面黑暗的夜色,说道:“在我看来,这才是最怯懦的做法。”
仪式弄得我心力交瘁,不然我可能会反驳他的一些说法。但我想以后还有机会进行这样的谈话,便把话题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记得我跟他一起站在那里,望着外面的黑暗,询问他的工作和一郎的情况。池田从战场回来后,我几乎很少见到他,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这个变化了的、有点尖刻的女婿,而现在我已经习惯了。那天晚上,看到他那样说话,看到他参战前的那种拘谨已经毫无踪影,我感到很吃惊。但我以为是葬礼影响了他的心情,更主要的,是战争经历使他情绪失控——节子曾经向我暗示,他在战争中的遭遇十分惨痛。
没想到,我那天晚上在他身上发现的情绪,却成了他现在的一种常态。战争前两年跟节子结婚的那个谦逊的、彬彬有礼的青年,如今已经判若两人。当然啦,他那一代的这么多人都死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对长辈怀有这样的怨恨呢?我发现池田的观点有些刻薄,甚至恶毒,令我担忧——特别是它们似乎正在影响节子。
有这种变化的绝不仅仅是我女婿一个人。最近周围比比皆是。年轻一代的性格出现了一种我不能完全明白的改变,这种改变在某些方面无疑是令人不安的。例如,那天晚上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里,我无意间听见坐在柜台旁的一个男人说:
“听说他们把那个傻子送到医院去了。脑震荡,还断了几根肋骨。”
“你是说平山那小子吗?”川上夫人满脸关切地问。
“他叫那个名字吗?就是那个整天到处溜达、大叫大嚷的家伙。应该有人让他别那么做了。他昨天夜里似乎被人打了一顿。真不像话,不管他嘴里嚷嚷什么,也不能那样对待一个傻子呀。”
这时,我转向那个人说:“请原谅,你说平山那小子被人打了?为什么呢?”
“似乎他一直在唱那些老军歌,喊一些退步的口号。”
“可是平山小子总是那么做呀,”我说,“他只会唱两三首歌,是别人教他的。”
那人耸了耸肩。“没错,那样去揍一个傻子有什么意思?真是丧心病狂。傻子当时在茅桥上,你知道那儿夜里总有一些下三滥的人。傻子坐在桥头,又唱又喊的,大约一个小时。他们在马路对面的酒馆里听见了,其中几个人就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川上夫人说,“平山小子从来不伤害人。”
“唉,应该有人教他唱几支新歌才好,”那人说着,喝了口酒,“如果他再到处唱那些老歌,肯定还会挨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