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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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九四八年十月(7)

我们仍然叫他“平山小子”,其实他至少有五十岁了。但这名字听上去倒也不是不合适,他的智力只相当于一个小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他是由贫民教区的天主教嬷嬷照看的,但据说他是生在一个姓平山的家里。早年间,我们的“逍遥地”繁荣兴旺的时候,平山小子总是坐在左右宫或附近另一家酒馆门口的地上。正像川上夫人说的,他从来不伤害人,在战争前和战争中,他唱战歌、模仿政治演说,成为“逍遥地”著名的街头一景。

是谁教他唱歌的呢?我不知道。他的固定节目只有两三首歌,而且只会唱其中的一句。他总是用浑厚有力的声音唱歌,为了取悦观众,他还会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天空,喊道:“这个村子必须向皇军献礼!你们有些人会献出生命!你们有些人会胜利凯旋,迎接新的黎明!”——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人们总是说,“平山小子也许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他的架势摆得很到位。是个十足的日本人。”我经常看见人们停下来给他钱,或买东西给他吃,每逢这时,傻子脸上就会绽开笑容。毫无疑问,平山小子之所以迷恋这些政治歌曲,是因为它们为他赢得了公众的关注。

那些日子没有人照顾傻子。人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想到要去揍他呢?他们大概不喜欢他的唱歌和演说,可是,很可能当初就是他们拍着傻子的脑袋,称赞他鼓励他,直到那些片段在他脑海里扎下根来。

正像我说的,最近国家的情绪都有了变化,池田的态度大概绝不是例外。我若认为年轻的三宅也怀有这样的怨恨情绪,恐怕有失公允,可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如果你仔细研究每个人对你说的每句话,似乎都会发现其中贯穿着同样的怨恨情绪。据我所知,三宅确实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也许三宅和池田那一代人都会这样想、这样说。

我想我已经提到,昨天我乘车前往城市南部的荒川区。荒川是城市往南的公路线的最后一站,许多人看到汽车开到这么远的郊外,都表示意外。确实,荒川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人行道上栽种着一排排枫树,互相隔开的房屋显得气派非凡,周围一派田园景色,使人很难把它当成城市的一部分。但是在我看来,当局把公路线延伸到荒川是很正确的。住在城里的人从中受益匪浅,他们很容易就能接触到比较清静、远离尘嚣的环境。我们并不是一直有这么便利的条件,我至今记得住在城里那种逼仄压抑的感觉,特别是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在目前的公路线开通之前,这种感觉着实令人难受。

我相信,目前的路线是一九三一年开通的,取代了三十年来那条不完善的、令乘客十分不满的线路。如果你那时不住在这里,便很难想象这些新的路线对城市许多方面产生的巨大影响。所有的地区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原本拥挤繁忙的公园无人问津了,老字号店铺的生意严重受损。

当然啦,另外一些地区意外地发现得了好处,其中就有犹疑桥对面的那片地方,它很快就变成了我们的逍遥地。在新的公路线开通之前,你会发现那里只有几条冷清清的小街巷和一排排瓦房。当时谁也没把这地方当回事儿,说起来只是“古川东边”。新的公路线一开通,在终点站古川站下车的乘客,走几步路就能到达市中心,比乘坐第二条曲里拐弯的电车路线还要快捷,结果就是,在那片地区步行的人突然变得熙熙攘攘。在那里开业的十几家酒馆,经过多少年的惨淡经营,一下子生意兴隆,新的酒馆也一家接一家地开张。

后来成为左右宫的那家酒馆,当时只是叫“山形酒馆”——山形就是店老板,一位退伍老兵——这家是那个地区年头最久的一家。当时它显得有点单调,但我从第一次进城之后,许多年里一直是它的常客。在我的记忆中,直到新的公路线开通了几个月之后,山形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开始另做打算。那片地方将要发展成为一应俱全的饮酒一条街,他自己的酒吧——历史最为悠久,位于三条路的交叉口——自然在当地的诸多酒吧中成了元老。因此,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扩大营业范围。他楼上的商家巴不得把生意转手卖掉,必要的资金也很容易就能筹措到。无论从他的酒吧,还是从整个这片地区来说,最大的障碍就是城市官方的态度。

在这一点上,山形的想法无疑是正确的。当时正值一九三三年或三四年——你恐怕记得,那个时候考虑建立一个新的娱乐区是不合时宜的。当局一直在煞费苦心地制定政策,严格控制城市生活中的浮华,确实,在市中心,许多更加颓废的场所正在停业关闭。我听着山形的想法,起初不以为然。后来他跟我描述了他脑海里的蓝图,我才深受触动,答应尽力助他一臂之力。

我相信前面已经提到,左右宫的存在有我一份小小的功劳。当然啦,我不是一个富人,在经济上无能为力。但那个时候,我在这个城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声望。我记得当时我还没有在国务院的艺术委员会供职,但在那里有许多熟人,他们经常向我咨询政策上的事。因此,我代表山形向当局提出请求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店主打算,”我解释说,“酒馆的主题就是颂扬当今日本正在涌现的新的爱国精神。酒馆的装潢将会体现这种新精神,如果顾客与这种精神格格不入,就坚决要求他离开。还有,店主打算让他的酒馆成为本城画家和作家的聚集地,让那些其作品最能反映新精神的艺术家聚在这里饮酒。关于这最后一点,我已经得到我的许多同仁的支持,其中有画家原田雅之,剧作家三角,记者尾辻繁雄和夏希英二——你们知道,他们的作品都是坚定地效忠于天皇陛下的。”

我接着指出,这样一个酒馆,考虑到它在这里的权威地位,肯定会给这个地区奠定一种令人称许的基调。

“不然的话,”我警告道,“我担心我们又将面对一个以颓废为特征的地区,而我们一直在尽力对抗这种颓废,知道它一直在削弱我们的文化结构。”

当局的反应可不仅仅是默许,而是非常热情,令我感到意外。我想,这又一次说明,人有时候会突然发现他的地位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要高。我从来不把地位放在心上,所以带给我这么大成就感的并不是左右宫的开业,而是我很骄傲地看到我一段时间以来坚持的观点得到了支持——也就是说,日本的新精神与自我享受并不矛盾;也就是说,没有理由把寻找快乐跟颓废相提并论。

于是,新干线开通之后大约两年半,左右宫开张了。装修很讲究,很全面,每个人天黑后在那条路上溜达,都不可能不注意到那灯火通明的店面,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灯笼挂在山墙上,挂在屋檐下,整整齐齐地排在窗台上和门框上。还有那个悬在横梁上被照得亮亮的巨大旗幌,上面是新酒馆的名字,背景是队伍里的军靴齐步前进。

开张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山形把我请到里面,让我选一张最喜欢的桌子,并说那桌子以后就归我一个人使用。我想,这主要是为了感谢我为他做的一点小事,同时,当然啦,也因为我一直是山形酒吧的一位常客。

确实,在山形酒吧变成左右宫之前,我已经光临它二十多年。我并非刻意挑选——就像我说的,这个酒吧并无出众之处——当我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就住在古川,而山形酒吧正好就在附近。

也许你很难想象古川那个时候有多丑陋。是的,如果你是刚来这个城市,听我提到古川区,你脑海里浮现的大概是今天的那个公园,以及那些名闻遐迩的桃树。可是,当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那是一九一三年——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小公司的厂房和仓库,许多都已废弃不用或年久失修。房屋老旧破败,住在古川的都是那些只付得起最低房租的人。

我住的是个小阁楼,楼下是一位老太太跟她未婚的儿子一起生活,其实很不适合我的需求。房子里没有电,我不得不点着油灯绘画。房间狭小,几乎连一个画架也放不下,画画时总免不了把颜料溅在墙上和榻榻米上。我夜里工作时,经常会吵醒老太太或她的儿子。最烦人的是,阁楼的天花板太矮,我直不起身子,经常半弓着腰工作几个小时,脑袋还时时撞在房梁上。但是那时候我被竹田公司接受,当画家养活自己,心里非常高兴,也就不太在意这些不如意的条件了。

当然啦,我白天不在阁楼里工作,而是在竹田大师的“工作室”里。工作室也在古川,是一家饭店楼上一间长长的屋子——确实很长,可供我们十五个人把画架放成一排。天花板虽然比我小阁楼的高,但中间严重塌陷,所以我们每次进屋都会开玩笑,说它又比前一天下降了几厘米。屋子从这头到那头都是窗户,本应该使我们有充足的光线作画,可是不知怎的,照进来的一道道阳光总是太刺眼,屋里看上去像一个船舱一样。还有一个问题,楼下的饭店老板不许我们晚上六点之后还留在工作室,因为那时候他的客人开始来了。“你们在上面的声音像一群牛。”他总是这么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回到各自的住所继续工作。

也许我应该解释一下,我们如果晚上不加班,是不可能按时完成工作的。竹田公司以其能在很短时间内提供大量画作而自豪。是的,竹田大师让我们明白,如果我们不能在船开走前的最后期限完成任务,那么要不了多久,客户就会去找同行的那些竞争对手。结果就是,我们每天加班加点,熬到深夜,第二天还是感到惴惴不安,因为没有赶上计划。当截止日期临近时,我们经常每天晚上只睡两三个小时,通宵达旦地绘画。有时候任务一个接一个,我们整天累得筋疲力尽,晕晕乎乎。尽管如此,我不记得我们有哪次没有按时完成任务,从这里也可看出竹田大师对我们的控制。

我跟随竹田大师大约一年之后,公司里来了一个新的画家。他就是中原康成,我相信你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实际上,你没有理由接触过它,因为中原康成没有任何名气。他充其量只是在战争爆发的几年前,在汤山区一所中学谋得一个图画教师的职务——听说他现在还在那里就职,当局觉得没有理由像替换他的那么多同行一样替换他。我每次想起他,总记得他叫“乌龟”,这是在竹田公司的那些日子大家给他起的绰号,后来我们交往甚密,我一直亲切地用这个绰号称呼他。

我至今留着一张乌龟的画作——一幅自画像,是他离开竹田公司后不久画的。画面上是一个瘦瘦的、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穿着衬衫坐在一间拥挤而昏暗的屋子里,周围是画架和东倒西歪的家具,窗外的光线照亮了他的一侧脸庞。这张脸上的真诚和腼腆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吻合,在这方面,乌龟是绝对诚实的。看着这幅自画像,你可能会把他当成那种在汽车上你可以果断地用胳膊肘将其挤到一边抢占座位的人。然而,似乎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独特的自负。如果说乌龟的谦逊使他没有隐瞒自己腼腆的性格,那么,这份谦逊可没能阻止他给自己加上一种知识分子的清高神情——我从不记得他有过这种神情。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不记得有哪位同行能够绝对诚实地画出一幅自画像。不管他多么精确地对着镜子再现自己的表面细节,画上所展示的人格特性却与其他人看到的真实情况相距甚远。

乌龟之所以得此绰号,是因为他进入公司时,我们正在赶一个特别繁忙的任务,结果,在别人能画出六七幅作品的时间里,他只能完成两三幅。起初,大家以为他动作慢是由于经验不足,便只在背后叫他乌龟。可是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他的速度并没提高,对他的不满便增加了。很快,大家就都当面乌龟长乌龟短地叫他,他完全知道这个绰号并不表示亲热,但我记得他尽量把它当作昵称来接受。例如,如果有人在长屋子的那头喊道:“喂,乌龟,你还在画你上星期开始画的那个花瓣吗?”他就会勉强大笑几声,只当对方是在开玩笑。他显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尊严,我记得同事们都认为这是由于乌龟来自根岸地区,当时人们普遍缺乏公允地相信,来自城市那片地区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软弱的、没有骨气的。

我记得一天早晨,竹田大师暂时离开了长屋子,我的两个同事走到乌龟的画架前,指责他速度太慢。我的画架离他的不远,我能清楚地看到乌龟脸上不安的表情,只听他回答:

“请你们对我有点耐心吧。我特别希望向你们,我的前辈,学习怎么迅速地、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过去这几个星期,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画得快一些,可是,唉,有几幅画不得不废弃了,因为抢速度影响了质量,会给我们公司的高标准抹黑的。但我会尽力提高我在你们心目中的可怜地位。请你们原谅我,耐心地再等一段时间。”

乌龟把这番请求重复了两三遍,那两个折磨他的人不依不饶,只管辱骂他懒惰,说他依赖我们大家替他完成工作。这时,我们大多数人都放下画笔,聚拢过来。我记得,当那两个人开始用特别难听的话辱骂乌龟,我看到别的同事只是饶有兴趣地袖手旁观时,我上前一步,说道:

“够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你们是在跟一个有艺德的人说话吗?如果一位画家不肯为了速度而牺牲质量,那是值得我们大家尊敬的。如果你们看不到这点,那真是瞎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