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九四八年十月(8)
当然啦,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不敢保证那天上午我真的是这么说的。但我确实站在乌龟一边说了诸如此类的话,这点我可以肯定。因为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乌龟转向我时,脸上那种感激和宽慰的神情,以及在场的其他人惊愕的目光。我在同事们中间颇受尊敬——我的工作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无可挑剔——我相信由于我的干预,结束了乌龟所受的折磨,至少那天上午如此。
你也许认为,我拿这样一件小事大做文章,有点过分。毕竟,我替乌龟辩护时所说的观点,似乎是很浅显的——任何一个尊重严肃艺术的人都会时时刻刻这么想。但是我们必须记住当时竹田大师公司的风气——以及我们大家的情绪,每个人都在跟时间赛跑,为了保住公司来之不易的名声。大家心里很清楚,我们替人画的那些东西——艺伎,樱桃树,游动的鲤鱼,庙宇——主要为了运出去让外国人看着有“日本味儿”,至于具体的风格和细节,基本上没人注意。因此,如果我说我那天的行为显示了我日后大受尊敬的品质,倒也不是过分夸张。这种品质就是不管周围的人怎么想,都要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有一点不可否认,那天上午只有我一个人站出来为乌龟说话。
乌龟感谢了我的挺身而出以及我后来对他的一些帮助,但那时候工作节奏太快,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得以跟他亲密地长谈。事实上,我相信是我刚才所述的那件事发生的近两个月后,我们疯狂的工作日程才终于有了点空当。我在多摩川庙宇的场院上溜达,我只要有点空闲经常这么做。突然,我看见乌龟坐在阳光下的一张凳子上,似乎睡着了。
我对多摩川的场院一直情有独钟,我也同意今天的那些篱笆和一排排树木确实有助于营造一种与庙宇相符的气氛。但是,如今我每次去那里,都发现自己很怀念昔日的多摩川场院。当时没有这些篱笆和树木,场院似乎更加开阔,充满生机。在那一大片绿色的草地上,可以看见零零星星的卖糖果和气球的小摊,以及变魔术和玩杂耍的即兴演出。我还记得,如果你想照相,去多摩川场院再合适不过,因为走不了多远就会看见一个摄影师,跟三脚架和黑斗篷一起挤在他的小摊位里。我在那里发现乌龟的那个下午,是初春的一个星期天,到处都是家长领着孩子。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一下子惊醒了。
“哎呀,小野君!”他喊了一声,顿时满脸放光。“今天能看见您真是好运气。哎呀,就在刚才我还跟自己念叨,如果我有一点闲钱,就给小野君买一样东西,感谢他这样善待我。可是,我现在只买得起便宜的东西,那样就太不恭敬了。所以,小野君,请让我暂时发自内心地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吧。”
“我没做什么,”我说,“我只是有几次说了心里话,仅此而已。”
“可是,说实在的,小野君,像您这样的人太少了。能跟这样的人一起共事真是三生有幸。不管我们今后怎样分道扬镳,我都会永远铭记您的好意。”
我记得我听了一会儿他对我勇气和美德的称赞,然后我说:“这段时间我总想跟你谈谈。知道吗,我一直思前想后,我考虑在不久的将来离开竹田大师。”
乌龟惊愕地看着我。然后,他滑稽地看了看周围,似乎担心我的话被人偷听了。
“我很幸运,”我继续说道,“我的作品引起了画家和版画复制师森山诚二的兴趣。你肯定听说过他吧?”
乌龟仍然盯着我,摇了摇头。
“森山先生,”我说,“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很可能还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我真是非常幸运,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和忠告。其实,是他认为我留在竹田大师这里会对我的天赋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他邀请我去做他的学生。”
“是吗?”乌龟谨慎地说。
“知道吗,刚才我在公园里溜达时,心里这么想:‘不用说,森田先生的想法完全正确。那些做粗活的愿意在竹田大师手下当牛做马,混口饭吃,就随他们去吧。我们这些真正有雄心壮志的人,必须另寻出路。’”
说到这里,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乌龟一眼。他还是那样瞪着我,脸上出现了一种困惑不解的表情。
“恕我冒昧,我跟森田先生提到了你,”我对他说,“实际上,我说我认为你在我目前的同事中间是个例外。在他们中,只有你是真正有天赋,有艺术追求的。”
“哎呀,小野君”——他笑了起来——“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可是这话太过奖了。”
“我已经决定接受森田先生的诚意邀请,”我继续说道,“我劝你也让我把你的作品拿给他看看。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你也会被请去做他的学生呢。”
乌龟看着我,一脸痛苦的表情。
“可是,小野君,您在说什么呀?”他压低声音说。“竹田大师是因为我爸爸一位德高望重的熟人推荐才接受我的。说真的,虽然我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大师对我一直非常宽容。我怎么能只干了几个月就这样背信弃义,一走了之呢?”突然,乌龟似乎悟出自己话里的意思,赶紧找补道:“当然啦,小野君,我绝不是指您背信弃义。您的情况不一样。我绝没有……”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尴尬地赔笑。然后,他努力控制住自己,问道:“小野君,您真的要离开竹田大师吗?”
“在我看来,”我说,“竹田大师不配你我这样的人为他效忠。效忠不是白给的。效忠的内容太丰富了。经常有人口口声声说效忠,盲目地跟从别人。而我,不愿意这样度过我的生命。”
当然啦,那天下午我在多摩川庙宇里的原话可能并不是这样。我曾经多次讲述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说的次数一多,这个故事就开始具有自己的生命。但是,即使我那天没有这样简洁地向乌龟表达我的想法,我也可以断定刚才这番话确实准确表达了我在人生那个阶段的态度和决心。
顺便说一句,我后来不得不在一些地方反复讲述在竹田公司的那段日子,其中一个地方就是左右宫的那张桌旁。我的弟子们似乎都对我早年的经历特别感兴趣——也许因为他们本能地想知道老师在他们那个年纪在做什么吧。总之,在那些夜晚的聚会中,我在竹田大师手下的经历经常会被提出来。
“那并不是一段很糟糕的经历,”我记得自己又一次这样对他们说,“它教会了我许多重要的东西。”
“请原谅,先生”——我记得是黑田在桌上探着身子说——“我觉得很难相信,您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地方,能教给一个艺术家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
“是的,先生,”另一个声音说,“跟我说说那样一个地方能教给您什么吧。听上去那就像是一个做硬纸箱的作坊。”
左右宫的谈话总是这样。我跟某人谈话,其他人各自闲聊,一旦我被问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们便都停住自己的话头,围成一圈,眼巴巴地等着我回答。似乎他们自己闲聊时总是竖着一只耳朵,随时捕捉我可能传授的新知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加辨别、全盘接受,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一些聪明的年轻人,我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是不敢轻易开口的。
“在竹田那里,”我对他们说,“我学到了人生早年的重要一课。尊重老师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定要勇于挑战权威。在竹田的经历告诉我,永远不要盲目从众,而要认真考虑自己被推往哪个方向。如果说有一件事是我鼓励你们大家去做的,那就是永远不要随波逐流。要超越我们周围那些低级和颓废的影响,在过去的十年、十五年里,它们大大削弱了我们民族的精魂。”毫无疑问,我喝得有点微醉,在那里夸夸其谈了,但酒馆角落的那张桌旁的谈话经常是这样。
“是的,先生,”有人说,“我们一定都牢记在心。我们一定努力不随波逐流。”
“我认为,我们这张桌旁的人,”我继续说道,“有权利为自己感到骄傲。怪诞和浮华曾在我们周围盛行。如今,日本终于出现了一种更为阳刚的精神,而你们都是其中的一分子。实际上,我希望你们会成为新精神的先锋而得到承认。是的”——这时,我已经不只是对桌旁的人说话,而是对周围的所有听众演讲了——“我们大家聚集的这个酒馆,就是这种新精神的见证,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有权利感到自豪。”
经常,随着酒越喝越热闹,外面的人也会聚集在我们桌子周围,参加我们的辩论和讲话,或只是在一旁倾听,感受这种氛围。一般来说,我的弟子还是愿意让陌生人旁听的,当然啦,如果受到无聊之徒的骚扰,或者某人的观点实在可憎,他们也会很快把他排挤出去。虽然大家吵吵嚷嚷、演讲发言直到深夜,但左右宫里很少发生真正的争吵。我们经常光顾那里的人,都被同一种基本精神团结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酒馆正如古川当时所希望的那样,代表了某种美好的东西,酒馆里的人可以因自豪和尊严而沉醉。
这个家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张黑田的画作。黑田是我的弟子中最有天分的,作品描绘的是左右宫里的这样一个夜晚。标题是“爱国精神”。看到这样的标题,你大概以为画面上是行进的士兵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其实,黑田的观点是:爱国精神植根于很深的地方,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取决于我们在哪里喝酒、跟什么交往。这是他对左右宫精神的贡献——因为他当时对此深信不疑。这是一幅油画,画面上有几张桌子,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左右宫的色彩和装潢——最引人注目的是二楼阳台栏杆上悬挂的爱国旗帜和标语。旗帜下面,客人们聚在桌旁谈话,在前面最显著的地方是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侍者端着酒水匆匆走来。这是一幅很精彩的画作,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左右宫里那种喧闹同时又值得尊敬和骄傲的氛围。今天,每当我看到这幅画,仍然会感到一种满足感,想到我——凭着我在这个城里的一点威望——为这样一个地方的开张做出了我一点小小的贡献。
这些日子,晚上在川上夫人的酒吧里,我经常发现自己在回想左右宫,回想昔日的时光。因为,有时候川上夫人的酒吧只有我和绅太郎两位客人,我们一起坐在吧台旁那些低垂的灯盏下,免不了会产生怀旧的情绪。我们会开始谈论过去的某个人,谈到他能喝多少酒,或者他的某种滑稽的怪癖。很快,我们就努力让川上夫人回忆那个人,在启发她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又想起了关于那个人的越来越多的有趣事情。那天晚上,这样的回忆让我们开怀大笑一场之后,川上夫人说:“哎呀,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但要看见他的脸我肯定能认出来。”她在这种场合经常这么说。
“说实在的,欧巴桑,”我回忆着说,“他其实从来没有光顾这里。他总是在马路对面喝酒。”
“噢,对了,在那个大酒馆。不过,如果看见他,我还是能认出来的。不过谁知道呢?人的变化太大了。我经常在马路上看见一个人,以为自己认识呢,就想上前去打招呼。可是再一看,心里又没把握了。”
“哎呀,欧巴桑,”绅太郎插嘴说,“那天,我在马路上跟一个人打招呼,以为他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可是那人好像把我当成了疯子。他没有理我就走开了!”
绅太郎似乎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说完就大笑起来。川上夫人也面露微笑,但没有跟他一起放声大笑。然后她转向我,说道:
“先生,你必须去劝说你那些朋友再来光顾这个地方。实际上,每次我们看见一张过去认识的熟悉面孔,就应该拦住他,叫他到这个小酒馆来。那样,我们说不定就能重建昔日的繁华了。”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欧巴桑,”我说,“我会尽量记住这么做的。我会在大马路上拦住别人,说:‘我记得我过去认识你。你曾是我们这个地区的常客。你大概以为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了,其实你错了。川上夫人还在,跟以前一样,一切都在慢慢地重新恢复。’”
“没错,先生,”川上夫人说,“你就跟他们说,他们会错过机会的。那时候生意就开始兴隆了。而且,先生也有责任把过去那些人再召集起来。在这里,大家总是把先生当成天然的领袖呢。”
“说得好,欧巴桑,”绅太郎说,“古时候,如果一个将军的士兵在一场战役后失散了,他会很快把他们重新召集到一起。先生也差不多是这个地位。”
“胡说什么呀。”我大笑着说。
“是这样的,先生,”川上夫人继续说道,“你重新找到那些老人,把他们叫回来。然后,过一阵子,我就把隔壁的房子也盘下来,开一个像过去那样的大酒馆。跟过去的大酒馆一模一样。”
“是的,先生,”绅太郎还在那里说着,“将军必须把他的人重新召集起来。”
“这个想法很有趣,欧巴桑,”我说,“你知道吗,左右宫曾经也是个很小的地方。比这间酒馆大不了多少。我们逐渐地就把它变成了后来的规模。是啊,也许我们只需如法炮制,让你这个地方也兴隆起来。现在局势稳定一些了,那些顾客会回来的。”
“你可以把你所有的画家朋友都带回来,先生,”川上夫人说,“过不了多久,报社那些人也就都跟来了。”
“多么有趣的想法。我们倒是可能促成这件事。只是我担心,欧巴桑,你恐怕应付不了这样大的一个酒馆。我们可不想让你过分劳累啊。”
“胡说,”川上夫人说,做出一副嗔怒的样子,“只要先生赶紧去做他分内的事,你们就会看到这里的一切都会料理得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