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6:大乘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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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魔鬼花与野象林

菩提迷只继续为玄奘讲述海上的奇闻异事:“从僧伽罗国往南,航海几千里,有一个那罗稽罗洲。听说,那个洲里的居民身材都非常矮小,只有三尺多高,长着人的身体,鸟的嘴形。他们那里没有谷物庄稼,只靠食用椰子过活。”

“有这等事?”玄奘微笑道,“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还有更奇的呢。”菩提迷只道,“从僧伽罗国那罗稽罗洲往西,航海几千里,有一座孤岛,岛的东面山崖上有座石佛像,高一百多尺,面东而坐。佛顶上的发髻是用月爱珠做成的,每当月亮自缺向圆回照高空之际,山泉即成瀑布冲下,注满溪谷之中。曾经有一群商人,在海上航行遭受风浪,随波漂流来到这座孤岛。他们又渴又累,却找不到淡水。就在绝望的时候,恰值月圆之夜,佛像的顶端突然流下水来,大家这才获救。当时还以为是至诚感动了神灵呢。后来他们就在岛上住了些日子,每当月亮隐入峰岩,佛顶之水就不再流下。商队首领心有所悟,说:‘我听说月光照在月爱珠上,就能使水流注。莫非佛像顶上装有此宝?’于是登上山崖察看,这才发现佛顶肉髻是用月爱珠做成的。”

玄奘道:“我从未见过月爱珠,莫非世间真有此宝?”

菩提迷只笑道:“这世间的宝贝多着呢!特别是在海上,宝贝更多。从那座孤岛再往西去,有一个大宝洲。洲内无人居住,只有神灵栖身。商人们传说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珠宝,深夜远远望去,会发现整个山川光芒遍照!”

“有人去那里寻宝吗?”玄奘好奇地问道。

“有啊。”菩提迷只道,“有很多商人结伴前往那里,却都一无所获。老僧当年曾经认识一位,跟我说要去那大宝洲寻宝,将近一年后才从海上归来,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了人形。什么都没得到不说,人也变得疯疯癫癫。他还算幸运的,至少活着回来了,很多人可是因此丧了性命。”

玄奘听了,叹息不已:“很多人都说我见多识广,但其实,这大千世界我见过的人和事太少了。我触到的那一点点片段都只是水滴,我未见的世界才是汪洋大泽。”

菩提迷只微笑道:“法师不必遗憾。僧伽罗国也有不少有趣的地方,以后若有机会,老僧带法师去看看。”

玄奘轻轻摇头:“我这一次错过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去往这个国家了。这大概就是缘吧,我与僧伽罗国无缘。”

菩提迷只却不同意:“怎么能说无缘呢?老僧不就是僧伽罗国的人吗?”

玄奘点头:“大师说得是。我与大师有缘,与那片土地无缘。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能到达的地方永远都是远方,而去过的地方却已成为过往。”

下船后,他们一路参访礼拜圣迹,经过孤城小邑,穿越丛林旷野,行两千四五百里,不久到达南印度的摩诃剌陀国。[1]

这里地处德干高原,“德干”在梵语里就是“南方”的意思,这是一片极其广大的高原,地势东高西低,两侧皆有高山环绕。

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终年高温,河床干涸,灼日逼人。偶尔见到的村庄也都破破烂烂,百姓们大都面目黝黑,赤身裸体。

为避日晒,一行人只能早晚赶路,尽管如此,身体的四周仍是热浪腾腾。所有的人都感觉异常疲惫,就连胯下的马也呼呼地喘着粗气。

这里的植物只有一种,高不过三尺,长着宽阔的带锯齿的叶子,开着红色或紫色的四瓣花朵。

“这花真美。”玄奘由衷地赞叹道,“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艳丽的花,也没见有人用它来供佛。”

“这种花是不能用来供佛的。”菩提迷只肃然道,“它叫罂粟,传说是魔王波旬的女儿,又有一种说法是,它是魔王的眼泪化成的。”

玄奘听得惊讶不已,他在那烂陀寺收藏的一些梵书中看到过罂粟,也知道其作用,原本以为只是一种传说中的植物,万万没想到,他竟在这个南印度国家看到了。

“既然与魔有关,为何这里竟有这么多?”他很不理解地问道,“如此害人之物,我们将其铲除了如何?”

菩提迷只赶紧制止道:“法师不可乱来。这些罂粟不是野生的,是有人种植的。”

“有人种植?”玄奘更加吃惊,“为何要种这种东西?”

“自然是因为有用。”菩提迷只道,“一些梵医会用它来给人治病,比如得了某些痛症,吃一点就不痛了,效果神奇得很。你知道有些梵医会在人身上动刀子,那是很疼的,如果先吃点这个,就能够忍受了。在狮子国也有人种这种花,它的作用可多了!当地的农民用它来消除烦躁和疲劳,将士们嚼它来壮胆,苦修者借它来安神和降低痛苦,一些外道用它来与大神沟通……法师你大概不会相信,在有些地方,这东西甚至被当成是春药,有的人还在母马交配前喂食这种汁液。”

玄奘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一旦嚼食,以后若有一日不吃便会感觉痛苦不堪。我的老师戒贤尊者也有痛症,但他宁愿死,也从未想过要用这种东西来镇痛。”

“那是自然的。”菩提迷只道,“归根到底,这种迷幻之物和酒是一种类型的东西,只不过比酒更极端,佛弟子使用是犯戒的。”

媲摩川和王城之间是一大片荒泽,有数十顷土地,色泽黑红,寸草不生,只有那火球般的太阳高悬空中。地面犹如被火焰烤熟了一般,散发着炙人的热度,脚掌踏上去,犹如踩在鲜红的烙铁上。

玄奘见菩提迷只的脚底被烫得冒烟,在地面上留下片片血迹,于是将行李中的备用草鞋取出来递给他:“大师,您把这个像玄奘这样套在脚上,会舒服些的。”

菩提迷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套上,玄奘帮他系上带子,这样走了几步,果然感觉轻松了许多。

他感慨地说道:“难怪当年佛陀允许一些体弱比丘在脚上包上革皮,想来也是对弟子的慈悲爱护之意啊!更想不到,玄奘法师用草编出来的东西也能这么精致护脚。这东西你还有多余的吗?能不能给我的弟子们也……”

玄奘看了看身后那七十多个僧侣,苦笑着摇头:“我通常会在行囊中多备一双以防万一,这东西没必要准备很多,要是有草的话,随时都可以打出一双来。”

说罢,他抬手擦了把脸上的热汗,很不理解地问道:“这里的土地到底是怎么了?既非沙漠又非盐碱滩,为什么连草都没有一棵?”

来自狮子国的僧侣们也都摇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倒是路上雇的向导告诉他们:“听说,当年狼揭罗国百万大军西伐,在位的瞿萨旦那王率军东进抵御强敌,结果兵败于此。狼揭罗国将摩诃剌陀国士兵全部屠杀,血流成河,浸染了土地。”

“阿弥陀佛……”玄奘忍不住宣了一声佛号。

过了这片荒泽,他们终于又看到了绿色,于是便在几棵树下歇息。僧侣们在周围寻了些枯草,堆放在玄奘面前,然后便围坐一旁,惊奇地看着他的双手上下翻飞,将那些枯草熟练地编结成漂亮的鞋子。

这一片的野生动物很多,一个较大的狮群就在他们的不远处出没,这些被印度人称为“黑狮子”的猛兽其实是茶色的,它们通常集体围猎。玄奘亲眼看到,十几只狮子呈扇形分散开来,包围了一群野驴,然后从各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接近,伺机在被围的野驴群惊慌奔突时找准一个倒霉的家伙下手。

面对自然界的弱肉强食,玄奘心有不忍,可除了为这些动物诵念经咒,祈福加持外,再无更好的办法可以解决了。

不知是不是他所念的经咒起了作用,狮子家族的这次捕猎没有成功。

玄奘略略松了一口气,向导却在一旁说道:“这个狮群下一次捕猎定会更加全力以赴,若是再打不到猎物,那些小狮子就得有饿死的了。”

“檀越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向导说,“我对狮群非常了解。狮子打猎成功的次数并不多,十次中能有一两次成功就不错了。打到一次猎物可以管那些大狮子们四到五天不饿,但是小狮子们却熬不了那么长时间,体弱的就会饿死。能够活到成年的,十只里面不会超过三只。”

“阿弥陀佛。”玄奘心中悲悯,放下草鞋,合掌道,“众生皆苦。”

这时,一个年轻比丘突然站起身来,朝狮群走了过去,却被玄奘一把拉住。

“师兄你做什么?”玄奘问道。

那比丘道:“我身为佛门弟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众生在苦海里挣扎沉沦。只能学那尸毗王割肉喂鹰,以此身布施,聊作它们一餐。这样,至少可以让它们少杀死一只生灵。”

果然,又是割肉喂鹰!想不到这故事还真影响了不少人。

玄奘劝阻摇头道:“师兄的这个想法,玄奘以前也曾有过。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世界不同,方法也须不同。否则便不是为善,而是造罪了。”

那比丘奇道:“此话怎讲?”

玄奘道:“你看,那些狮子并不攻击人,说明它们从来就没有把人当作猎物,甚至没有过这种想法。可是你若是让它们吃了,它们便会以为,人也是可以作为猎物的,并且是很容易捕获的猎物。一旦它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则不仅对居住在这里的人,还是对这个狮子家族,乃至对整个狮子种群,都是大祸临头。便是从佛门因果的角度讲,也没有半点儿好处。须知它们身为狮子,捕杀猎物,只是‘随缘消旧业’。你若教会了它们吃人,那便有可能是‘造新殃’了。”

听了这话,向导佩服地说道:“玄奘法师才是真正的慈悲之人。这位师父,您可别因为行善而害了我们啊。”

那青年比丘早呆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想行菩萨道,最终的结果却可能是害了更多的人、更多的生灵。一念及此,不禁汗如雨下,颓然坐了下来,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学佛陀普度众生,都那么难?”

“阿弥陀佛。”一直沉默的大德菩提迷只长叹一声,“这便是众生的共业啊!而要消除这些共业,需要的是修行者的耐心与恒心,而不是简单地舍身。”

是啊,玄奘想,耐心与恒心,可能需要亿万年的时间,甚至以劫来计算。但只要牢记此愿,总有一天,这娑婆世界不会再这么残酷。

日影西去,远处出现了一排排的大青象,个个身形巨大,眼睛发出红色的光芒。身材高大的驯象者敲着锣,指挥它们在原野上冲击,象蹄卷起漫天的尘雾,声势大得吓人。

“这是这个国家的勇士们在训练。”向导说。

玄奘点点头,他已经看出来了,虽然早已远离了战争阴影,摩诃剌陀国却依然保持着强悍的民风。

向导接着说道:“这里的百姓轻财命,重节义,好武善战。国中常养勇士、巨象,训练的时候不顾死活。一旦要上战场,更是人象都喝足了酒,有些战士还会嚼食大麻来让自己兴奋起来,当他们发起攻击的时候,个个奋勇异常,所向无敌。”

玄奘听得震惊不已:“喝大量的酒,嚼食大麻,这样对人和象的身体都会有伤害的啊!”

向导满不在乎地一笑,道:“纵欲对人也会有伤害,很多人还不是心甘情愿?人生本来就没多长时间,只要当时快活了,谁还去管以后的事?”

这番“理论”听得玄奘直摇头,心说难怪这里的人长得又黑又瘦又矮小,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与北、中印度的人完全不同。如今看来,显然是不良的生活习惯造成的。

玄奘还看到了人们训练大象时的场景:一群人用绳索和铁钩控制住大象,试图令其就范。那大象拼命挣扎,却被带着尖头的木棒殴打、锥刺……

眼前的情形令玄奘很不忍,他问向导:“他们为什么要折磨大象?”

“他们自己也在受折磨。”向导说,“如果他们不能在一定时间内驯好大象,就会遭到鞭打和关押,最重要的是羞辱。法师您现在看到他们在折磨大象,却不知道他们中间经常有人被怒极的大象用长鼻子甩上天,活活摔死在岩石上面呢。”

这似乎不能怪大象吧?玄奘心说,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这样的庞然大物?

向导道:“这个国家的男人都很傲慢,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若是被人凌辱欺负了,就算是舍弃性命也要复仇;若是至爱亲朋陷入困境,也是不顾性命地全力救助。复仇之前,还要先通知对方,大家各自披上甲胄,堂堂正正地一争高低。打仗的时候不杀投降之人。兵将若是吃了败仗,国王不会施予任何惩罚,只给他一套女人的衣服穿。很多人因为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就自杀了。这里的国王是刹帝利种姓,名叫补罗稽舍。仰仗着这些勇士和猛象,经常欺侮邻国。就说如今的戒日大王吧,东征西讨,远近国家没有不服的,就只有这个国家不肯臣服。戒日王屡次率大军前来讨伐,都未能取胜。”

听到这里,玄奘对这个国家的民风总算是有所了解了,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如果说狮子捕猎只是出于生存的需要,那么人类之间的战争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生存和利益吗?可是大家打个两败俱伤,各自付出生命的代价,将人们亲手创造出来的财富都砸烂了,在耕作的土地上留下累累白骨,将适合生存的地方变得不适合生存……最终战争结束了,不还是要继续痛苦地生活下去?除了伤痛和仇恨,人们从战争中获得了什么?

战争的气氛使这个国家的一切变得更加燥热,空气中如同含着一团火焰。难怪当年佛陀要说“一切都在燃烧”,说得甚为焦急。

佛陀是要让大众升起厌离之心,赶快在此生踏上解脱的征程。他说:“因厌恶而远离,因远离而获得解脱。”

世界就是一间着了火的宅第,我们都在里面,这是每一个人的真实处境,就看你具有多大的智慧去辨别和判断,然后去行动了。

可惜,这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过去的年代已经随着佛祖一起涅槃了,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只有战争的阴影依然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

离开摩诃剌陀国后,便是一片绵延数百里的大森林。

这片森林看上去极其险恶,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植物,上面披着一层厚厚的青苔,灰色的苔须一直垂落到地上,在风中飘动。每一棵树的枝头都盘绕着各种藤蔓,有的藤蔓长达数百丈,坚韧无比,是天然的绳索。

向导告诉他们,这片森林中多有野象暴兽,有时一群野象多达一百多头,行人常有被践踏而亡的。

“可是我见过的大象都是很温和的。”玄奘说道。他忍不住想起被自己留在那烂陀寺的象骑诃利,不知它现在还好吗?

向导笑道:“法师说得没错,大象的确很温和,也有感情。它们会用鼻子把受伤或者垂死的同伴拉到安全地带;看到其他同类有麻烦时,它们会感到很沮丧,会伸出鼻子安慰对方,就像我们人看到其他人受折磨就施以安慰一样。它们与人的关系也很好,在我小时候,父母下地干活时,就把我交给一头大象来照顾。”

多么可敬的动物啊,玄奘心想。

“那么,它们为什么会踩死人呢?是无意的吗?”

“不完全是。”向导说,“是因为摩诃剌陀国的驯象师常来这里捕捉野象,进行驯养。他们使用的方式和手段都非常粗暴,更有人来此猎取象牙。大象对他们很生气,于是便将怒气转嫁到所有人身上了。”

玄奘听得痛惜不已,每一种动物都会有其暴躁的一面,大象被惹急了,就会伸出它那巨大的脚或者长长的獠牙,直接结果了冒犯者。

除野象群外,他们还在丛林中发现了狼、犀牛、黑豹等猛兽,难怪行人大都不敢从这里经过。

不过,在玄奘看来,这所谓的野象丛林,真正可怕的不是野象,也不是其他猛兽,而是一些很小的动物。

比如蚂蚁。据说,这里曾发生过蚂蚁咬死大象的事情。

“其实是蚂蚁把大象累死了。”在丛林外的一个村庄里,一个达摩毗荼人挥舞着两条又黑又长的手臂,向他们解释了这个事情,“蚂蚁顺着大象的鼻子、耳朵、眼睛钻进去,把大象咬得发了疯,乱跑乱窜,最后活活累死了!”

玄奘和菩提迷只一行没有遇到这么厉害的蚂蚁,却遭遇到了一群黄蜂。

当时正处于正午时分,僧侣们走到一片林木稀疏的地方,坐下来休息,将薄面饼包上胡椒、浆果,卷起来吃。却听到不远处的大象突然跺脚,并发出一种低沉的“隆隆”声。声音虽然不大,却令人不安,仿佛有什么危险的事情要发生了。

向导霍然站了起来:“附近有黄蜂!”

话音刚落,一只大黄蜂突然扑到一个比丘的面颊上,那比丘下意识地用手一挥,黄蜂就飞走了。

野象群奔跑着离开了,僧侣们在向导的警告下赶紧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谁知就在这时,一大群黄蜂已经向他们涌来,眨眼间便落满了他们的脸上、头上、身上,有的还爬到他们的衣服里。众人惊得挥手乱扑,四处逃窜,黄蜂们紧追不舍。

向导从火堆中抽出一根带火的树枝,挥舞着驱赶黄蜂。

玄奘也抽出了一根,菩提迷只急了,大喊一声:“玄奘法师,你怎么能去烧它们?”

玄奘苦笑:“它们蜇了我们肯定会死,搞不好还会堕入恶道。用火驱赶说不定就跑了,未必被烧死……”

正说话间,却见这群黄蜂全然不惧那火焰,转而向他和向导攻击,锋利的针刺进他们的身体,两人只得一边挥舞着火把,一边夺路而逃。

幸好这群黄蜂数量不多,蜇过人的很快便死去了,其余的也不恋战,很快就一哄而散。

比丘们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相互帮忙拔除身上的蜂刺。黄蜂袭来的时候,一些人选择把脸埋进浮土,并用手抓土试图盖住头部。尽管如此,还是挨了不少蜇刺。

玄奘的头上、脸上、手上都被蜇得不轻,痛痒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头晕恶心,只好靠着一棵树坐下。菩提迷只蹒跚着过来,扒开他的头发一看,里面尽是蜂刺,赶紧帮他一根根地拔掉。

“你造了业了!”老和尚一边拔刺,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竟然用火……就算是出于善意,可还是造了业,你需要偿还的!”

玄奘看着地上那些断了毒刺的死蜂,喃喃地说道:“天地不仁,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至于罪业,该是我的,我一定会承担……”

他又想起那群野象低沉的警告声,若当时早些反应过来,跟着野象跑,会怎样呢?可能会躲开这群黄蜂,但离野象群太近,有可能更加危险。

不管怎么说,体形巨大的野象居然会怕体形微小的黄蜂,用跺脚和低沉的声音提醒同伴们赶紧躲避,也算是一奇了。

又行了一段路,玄奘感觉身体越来越不适,被蜇的部位肿了起来,痛苦不堪。更要命的是浑身发冷、头脑昏痛,并且发起了烧。

其他比丘也或多或少地出现了这样的症状,他们中间有的浑身发抖,有的却汗流浃背。一些人痛苦地抽搐着,哆嗦着,有几个甚至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你们生病了。”向导说,“黄蜂的刺里有毒,外乡人被它们蜇了,就会生病。你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给你们找点草药,擦几次就会好了。”

“为什么是外乡人?”一个比丘呻吟着问,“你怎么就没事?”

“我有森林大神的保佑。”向导一边说,一边钻进了密林。

他很快拿着几枝大叶子树枝回来,将上面的叶子摘下来,挤成汁,擦在众人的伤口上,果然感觉清爽了许多。

当天晚上,菩提迷只再次发烧,且病得很重,迷迷糊糊地说着忏悔的话。玄奘在林中找了些解蜂毒的草药,熬成汁喂给他吃,向导则继续给他身上敷着叶子汁,其余的比丘则围成一圈诵经。

天亮的时候,这位老僧终于睁开了眼睛,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穿过野象丛林,又行了两千四五百里,玄奘等人来到摩腊婆国。[2]

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一切都同摩诃剌陀国相反,两个国家就仿佛是两面镜子,呈现在人们面前:摩腊婆国民风淳朴,地里种植着大片的香料、甘蔗、黄麻和棉花。城里那些爱好学问和艺术的贵族们身着细软的棉布,气质谈吐都极为高雅;百姓们则普遍穿着黄麻织成的粗麻布,却也都干干净净,斯文有理。

在玄奘眼里,整个五印度七十多个国家中,给他留下最好印象的,除了东北印的摩揭陀国,就是这里了。

据说六十年前,这里出了一位仁王,聪明博学,心地仁厚,崇敬三宝。从他当国王时起,直到驾崩为止,从没有人见过他粗言恶语过。他甚至连昆虫都不肯伤害,即使属下喂象、马饮水,也规定必须以滤网过滤之后才可以使用,生怕不小心伤害到水中无辜的生命。其行为举止简直就像个僧侣一般。

除此之外,他还规定人民不可杀生。因而在这个国家里,野兽对人类很温驯,豺狼虎豹也不会伤害人类,国内一片祥和。

王宫旁边建了一座精舍,供奉着七佛圣像,王族每年都要向僧侣和贫苦百姓布施,五十余年不曾中断。

真是想不到啊,两个靠得如此近的国家,竟有着这样完全不同的风俗习惯,玄奘不由得感慨万分。

他尤其对这里出产的优质棉花感兴趣。在丝绸之路上,就见过很多商人贩卖印度产的棉布,他们称其为“印度绸”,有些印度商人则把汉地的丝绸称为“中国布”,这两样东西在丝路各国的价格都是相当贵……

价值也就罢了,棉花本身的保暖性和透气性才是真正令玄奘心动不已的。他要回国,要再过雪山,必须给自己准备一些保暖的衣物。兽皮不适合出家人使用,毛毡虽然可以,但不透气,还容易生虱子。相比之下,棉花可以说是最适合的过雪山之物了。

想到雪山,就想到冬天——他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到冬天了?于是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故乡。

中原百姓不像西域人那样习惯于毛皮,用得起蚕丝的也是少数,多数人都是用芦花塞在麻布夹衣里熬过严冬。对于他们来说,冬天绝对是一道关卡,特别是人过中年以后,过冬就成了大问题。那些未及高龄就死亡的人中,绝大多数是倒在了严冬……

如果能把棉花带回去,百姓们冬天就好过多了吧。

玄奘将一朵棉花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暖暖的感觉令他心醉……

注释:

[1]摩诃剌陀国,其位置相当于今天印度马哈拉施拉那。

[2]摩腊婆国,又称南罗罗。大约在今天印度孟买邦以东到中央邦马尔瓦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