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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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网与根(14)

姨妈芒透过细密的记忆最终描绘了怎样一幅画面?在男孩的世界观中,乔伊纳家族就像大地一样毫无规矩,就像大自然一样罪恶深重。他们把自己纵情的种子播撒在一个山妇的处女地里,繁衍了一大群子孙,他们要么夭折,要么始终与贫困、愚昧、悲惨这些野蛮的敌人抗争着,直至成年。他们的繁荣与消亡,就像自然界中万物的生与死一样——但是成功的乔伊纳家族要比所有失败者或者堕落者更加优越,他们就像河流一样奔腾不息。其他的部族虽然繁荣发展、盛极一时,但终究衰败,一蹶不振,像最初那样销声匿迹了。只有乔伊纳家族——这些如饥似渴、吞食时间的乔伊纳们——始终存在着,而且不会消亡。

他就属于那个悲惨、疯狂、毁灭的世界,它就像一个牢笼永远无法逃脱。

他属于它,甚至连每条血脉、骨髓都属于它,必须把它从头脑中拆开,从血液中提取,从内脏中分解才能备受鼓舞、兴高采烈地进入父亲的世界,进入新的土地、清晨和熠熠生辉的城市——否则就会像一条疯狗般溺水死掉!

在他清晰记忆的最初年月里,乔治感到了那些黄金岁月本身具有的巨大力量。

他始终觉得自己即将发现这种力量。在他孩童时代,这种力量一直在他周围,麻木、温柔地向他逼近,他的内心沉浸在无以言表的快乐之中。这种狂喜中的痛苦使他的心灵饱受煎熬,把他的生命撕扯得七零八碎。但是,他的精神深处却充满了一种瞬间释放、即将发现的胜利感——仿佛空中的一堵巨墙会突然显现出来且分崩离析,仿佛一扇巨门会缓慢、彻底地打开,而纯粹、无形的沉默所具有的威严也会随之而来。他从未找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这一切,但是他有成千上万个符咒、祈祷和意象可以用来形容它的一致、形状和意义,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认为自己可以用某种方式转动手,或者扭动腰部,或者做出某种在空中旋转的简单动作(就像孩子们学习解开套环之谜时的动作一样,或者像开锁专家那样通过用指尖转动旋钮来感受里面的轴承发出的轻微动静,然后立即找到开锁的密码)——通过手指的这种转动,他会发现那个神秘世界迷失的部分,并且立即穿越那扇开启的大门。

他还有别的诵词和咒语,可以揭示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因此,在长达十年甚至更久的一段时期里,他几乎做每件事情都有一个符咒。他经过某个街区时会屏住呼吸,从学校跑下山时呼吸四次,经过建筑物时会触摸墙上的每块水泥砖,而且还要触摸台阶升高处的尾砖两次,如果没有触摸两次,他会返回再重新触摸一遍墙壁。

礼拜日时,他总会做第二件事:他从不在礼拜日做第一件事。从星期六的午夜到星期一的午夜,他整天只做自己想到的第二件事,而不是第一件。如果在礼拜日的早晨醒来,翻身向左想下床时,他会再翻回来从右边下床。如果他先穿了右脚的袜子,他会把它脱下来,然后穿上左脚的袜子。如果他开始最想系这条领带,他会把它放下来,打上另外一条。

礼拜日的一整天就是这样度过的。这一天,他在每个行为和举动中都会做第二件事,而不是首先想到的事情。但是当午夜再次来临时,他会同样狂热、迷信地做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如果在某个细节上没有做到这一点,他就会闷闷不乐、惴惴不安、心神不宁,仿佛所有不幸的魔鬼都开始跟他作对,对他造成伤害。

这些咒语、诵词、符咒和强迫变得愈来愈强烈,最后相互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复杂、混乱的网。有时候,他所做的每件事都会受到这些咒语的控制——不仅体现在触摸墙砖、屏住呼吸从学校跑下山、通过每次呼吸时走过的均匀距离来测定街区的长度、每大步跨过四块地砖来测量人行道上的地砖,甚至连他沿街走路的方式、选择左侧还是右侧、不得不停下观望的地点、即使他极想驻足观望时却毅然大步跨过的地点、舅舅果园里的树木——他经常爬这些树,到后来,他每天要爬某棵大树四次,并且仅用四下就爬上树干。

这个神秘的数字“四”会在他扔球或者准备用拉丁语吟唱圣歌时加以采用,或者当他用第一人称过去时的虚拟语气念希腊文παιδεσω,或者用第一人称主动态念θηκα时,他会连说四遍。当他清洗脖子和车子的时候,或者坐在桌旁劈引火棍时(会用四斧子劈成一根)或者添煤的时候(会用四铲煤装满煤斗)也是如此。

还有些日子他会强迫自己只观察人们脸上的某一个部位。星期一他会观察人们的鼻子,星期二注视他们的牙齿,星期三凝视他们的眼睛,星期四观察他们的双手,星期五注意他们的脚,星期六则对他们眉毛形态沉思冥想,礼拜日只会观察他想到的第二个部位——当想起脚的时候他会观察眼睛,想到眼睛的时候会注意牙齿,当第一眼看到鼻子时就会去看额头。他如此疯狂、一丝不苟地热衷于观察别人,粗鲁地凝视人们的牙齿、双手或者眉毛,有时候会惹得他们投来不安、恼火的眼神,以为他看到了他们外表上的什么缺陷,有时候会摇摇头,在擦肩而过时愤怒地咕哝几句。

晚上,他会用四字一句的方式作祷告——不知何故,四、八、十六、三十二都是他认为有魔力的重要数字。他会用四乘四的方式吟唱第一组祷告词,直至祷告中(他自己在头脑中用四乘四的方式编造而成)的所有字词和意义全部丧失为止,他只追求圣歌的格律和行数,所以他吟唱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祷告词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总会嘟囔十六遍。如果他没能做到或者对自己的计数有所怀疑时,他会在上床之后坐卧不安,于是会立即起身并再次双膝跪倒,不管天气多么寒冷、严酷,不管他身体的感受如何,他绝不会停下来,直至数字完整、自己满意为止,而且还要再加十六句作为惩罚。对他来说,这种感受并非出于虔诚,也不是因为上帝或者出于尊敬和宗教的原因;这只是一种迷信般的神秘,是对某些具有神奇魅力的数字的笃信,他坚信只有这样做才能带来好运。

就这样,每天晚上他都会准时向“这些”神秘的权威表示敬意,就是为了使自己能得到“它们的”眷顾,确保“它们”不会抛弃他,使“它们”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不与他作对,“它们”——不朽而神秘的“它们”是不会让我们安宁的——这样就会照顾他、守护他,使他出人头地,战胜邪恶的敌人,引导他走向荣耀、爱情和成功,把他带到那扇伟大的门口,带到生命巨大、可以启合的神秘墙边——那个固有的、难以形容的快乐世界,它是如此靠近,近得如此奇怪、神秘、难以忍受,在任何时候他都能找得到,他的生命为之奋斗不息。

一天,一支马戏团来到了镇上,男孩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两个形象。这两个形象在他的童年时期经常出现,但是现在第一次迅速、神奇地重叠在了一起。这两个形象就是马戏团和他父亲的土地。

他心想自己加入了一个马戏团,跟随马戏团到全国各地去演出。那时候正值春季:马戏团从新英格兰开始演出。随着夏季和秋季的到来,他们先一路朝西行进,然后又南下演出。在他的幻想中,每一件事情、每一张脸、每个人的声音和每一种境遇,都像生活一样逼真。他名义上的职务是售票,不过在这种小型的演出中,每个人都身兼数职:所以,他也帮着搭拆帐篷,每到一个新的地点,他就会和当地的商贩、农民讨价还价,购买新鲜食物。在这份差使中他逐渐变得精明起来,他这个山里娃在做生意方面与生俱有的、精明、隐蔽的才干在这份差使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能以最低的价格买来质量最好、最新鲜的肉和蔬菜。马戏团的人长得结实而苛刻,他们经常具有旺盛的食欲,从来不接受质量较次的食物,他们食量惊人,事事都要求最好。

通常,马戏团总会在凌晨天亮之前到达一座新的市镇。他会立刻来到镇上,走上市场,或者走在前来镇上观看马戏的农民之间。他感到并看见了纯净的曙光,听见了最早飞出来的鸟儿发出的悦耳、急促的鸣叫。猛然间,他的胸中充满了陌生市镇、陌生人们的泥土与清晨的气息:他行走在农民的货车之间,就地和他们做生意——大车上芳香的干草堆里码放的乡下甜瓜,用干净的湿布包着的一块块奶酪,上面还落着清晨的露珠、泛着黎明时分的星光,盛在巨大的、有些发瘪的铁桶里的鲜牛奶正泛着泡沫,他购买的十几打、上百打刚下的鸡蛋,还有几十只、几十只购进的身上黏乎乎的鸡雏,那些粗糙的乡下大车上全都堆满了丰盛的水果蔬菜——有一把把嫩绿的大葱,又沉又大、熟透了的鲜红番茄,叶子清香、和芹菜一样鲜脆的莴笋,刚去了豆荚的新鲜豌豆,新鲜的青豆角,有沾有少许肥沃泥土的土豆,有发出浓郁酒香的苹果、桃子、樱桃,还有一堆堆绿莹莹、湿漉漉的玉米,外皮发黑的自制火腿和熏肉等。

市场开市之后,他就和卖肉的小贩讨价还价;买下他们最好的几块肉。他们会用挑剔的手指拿起大块大块的烤肉,他们会端来一盆盆新鲜的香肠,他们会用长长的手掌拍打着牛腰肉和猪腰肉。他会赶着一辆装满肉和蔬菜的货车返回马戏团。

在马戏团的场地上,人们都已经热火朝天地忙碌开了。他可以听见大锤子在楔进土里的桩子上发出的奇妙、匀称的敲打声,人们骑着动物走向水边时的喊叫声,高头大马拉车时发出的缓慢叮当声,货车从马戏团的平板车上驶下时发出的沉重的隆隆声。此刻,用餐大帐已经搭起来了。他一到,便看见厨师早已在炉灶旁边忙碌开了,长条桌摆在帐篷下面,配着一排排板凳,上面摆着铁皮盘子和杯子。空气中传来黄褐色的浓咖啡发出的强烈、刺鼻的气味,以及荞麦糊的香味。

接着,马戏团里的人就会走进来吃早餐。他们吃的食物就和他们生活的那个环境一样富于男子气概、充满了香味:它属于褪色的帐篷下面那个温暖的世界,属于动物洁净而有益健康的气味,还有他们这些流浪者生活的这片异域他乡所具有那种温和、美妙、奔放不拘的特质。在这里,只要你有需要,总会有极其丰富、难以置信的大量供应,全都是金黄色、深褐色的美食。他们吃着一摞摞热气腾腾、浸满黄油的荞麦饼,他们可以尽情地挥动手臂从餐桌上堆放的一块块黄油中任意切下一片来,然后乐意的话,再配上一丝丝浓厚的黑色糖浆或者糖枫汁。

他们吃大块的排骨当早餐,那是从煎锅里刚取出来的滚热的排骨,上面沾满了洋葱丝。他们会把整个西瓜吃掉,嘴里塞满了鲜红的瓜瓢,还会吃一片片的熏肉,一大盘一大盘的煎蛋或小牛脑炒蛋;他们不时从餐桌上堆放的水果中随意取一个吃起来:有李子、桃子、苹果,还有樱桃、葡萄、橘子和香蕉。他们有大罐的稠奶油,可以随心所欲地浇在食物上,他们还用大杯味道浓烈的咖啡消除他们的饥渴。

中午的一餐,他们总会饥饿不堪、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一面皱着眉头、一面痉挛地活动着咽喉。他们吃着大块脆皮的烤牛肉,在肉汁里浸成了黄褐色,又嫩又酥;还有一块块滚热的嫩猪肉,外圈有一道香喷喷的肥肉;还有白煮的鲜嫩童子鸡,那些贪婪的嘴巴只要一口就能吃光;十二磅罐焖牛肉,加上新鲜的胡萝卜、洋葱、竹笋、嫩土豆,还有各种时令蔬菜,全都搁在锅里,一焖就是好几个小时。

烤熟的大玉米棒,热气腾腾,犹如木柴堆似的摞在两英尺长的盘子里,西红柿切成了厚片,夹上了黄秋葵和豆煮玉米,以及生洋葱。豆泥搅拌得像奶油一样,新上市的胡萝卜、圆萝卜,用黄油烹制的新鲜豌豆,肥硕的菜豆配上喷香的大块白煮肉。此外,他们还能吃到当地能提供的各种时令新鲜水果:有脆皮的苹果、桃子和樱桃热馅饼,上面撒着肉桂,各式各样的布丁和蛋糕,还有几英寸厚、凸起的果馅饼。

这样,马戏团横穿美国,从一个市镇到另一个市镇,从一州到另一州。一路上从缅因州吃到西部的各大平原,沿着哈德逊河和密西西比河吃下去,再由北向南一路吃过大草原。

他的思绪飞过这片海洋似的土地和幻景,想起了父亲的土地,想起了他的红色大谷仓,想起了那份清晰的亲切感,想起了那份挥之不去的陌生感,还有那份迷人的悲情之美。他想起了海港的气息,想起了海洋、城市、轮船的传说,想起了红苹果的醇香和红棕色的土壤,想起了舒适的、饱经风雨的房屋及其充满诗意、难以形容的狂喜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