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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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网与根(13)

“比尔倾听着,一声未吭。一直等到兰斯讲完,他才看着他摇了摇头。‘兰斯,’他说,‘我希望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兰斯照做了,你知道的,他很震惊;他说,‘哎呀,怎么回事,爸爸?发生什么事了?’他问。这时,比尔盯着他摇了摇头。然后说:‘兰斯,兰斯,你如果讲了实话,我就放你一马,如果你对我撒谎,——兰斯,’‘哎呀,不,爸爸,’兰斯说,‘不,我没有撒谎,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说。比尔盯着他说:‘兰斯——你没有去教堂,我发现你在羊毛盒子里睡大觉,这就是你今天早晨干的事。’比尔说,‘哼,你跟我来,’说完就抓住了他的肩膀。‘噢,爸爸,我什么坏事都没干’——说完就哭了起来,‘你别打我,别打我——我没有撒谎——我发誓没有对你撒谎。’‘你跟我来,’比尔说完后拽着他向外走,‘我得好好收拾一下你才行,这样你就不会再撒谎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说,“父亲——我父亲,你的外公——现身了。他走到他们二人中间,拦住了比尔·乔伊纳。当然,父亲当时已经是个大人了。‘且慢,’父亲说,‘你不能这样,’他说,‘你犯了一个错误。你今天不能因为他没去教堂而揍他。’‘嗯,为什么不能?’比尔·乔伊纳说。‘因为,’父亲说,‘他去教堂了。他今天早晨离开家以后始终和我们待在一起。他也倾听了布道,’父亲说,‘他给你讲的都是事实——我敢发誓——因为他一直坐在我旁边。’当然,其他人随后都帮腔了,母亲和萨姆说:‘是的,他讲的都是实话,一点没错。他始终和我们待在一起,如果他溜走的话我们都会发现的。’这样一来,比尔对所有人都很生气,因为他认为大家都联合起来庇护兰斯,以使他免因撒谎而受罚。‘想象一下,’他说,‘我自己的孩子竟然反对我。’‘想象一下,你们竟然联合起来庇护他!哼,你们的行为比他的行为还要恶劣,他说,‘因为你们在教唆、误导他,而且你们——’他对父亲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这些道理的,’他说,‘斐特,我没想到,没想到你竟会帮他撒谎。’父亲说,‘不对,’他盯着他的眼睛说,‘不对,父亲,谁也没有帮他撒谎。他并没有撒谎。我们说的都是事实——而且我有证据。’——哼,是吗,难道牧师和在场的所有信徒都见到了他并能证明他在场吗?’——‘嗯,我不清楚你见到的兰斯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说,‘但是不管怎么说,兰斯的确去了教堂。至少,和你在这里见到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因为他始终和我们在一起。’接着,比尔盯着他,明白他说的都是事实。他们事后都说比尔一下子陷入了深思之中。

“‘嗯,’他说,‘这就奇怪了!只有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竟然看见了兰斯!’”

她稍停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直盯着乔治。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带来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你听我说,”她低声说道。“这种情况并非只有这一次!”

事实上,这件事发生之后,类似的离奇经历越来越多。第一个离奇事件像野火一样迅速燃遍了整个地区:这个孩子在同一时间既出现在羊毛盒子里又出现在两英里外的教堂里的离奇故事很快就尽人皆知了,并且激起了听者的好奇与想象。

而且,在这些事件中,似乎出现了一种毫无例外的做法,公众压根不愿怀疑那些值得怀疑的方面,相反,他们只怀疑那些不容置疑的方面,最终发现一切都可以得到可靠的证实,而且确信无疑!人们很快就认为比尔·乔伊纳亲眼看见男孩的说法理所当然是正确的,或者说“他至少看见了什么——这一点确信无疑,”但是兰斯那天是否真的现身于教堂呢?他是否自始至终都和别的家庭成员待在一起呢?他有没有机会“溜出去”并且不让别人觉察到呢?这些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得到了众人的证实。他自始至终都在教堂里;牧师、教堂司事、执事、唱诗班成员、会众都亲眼看见过他、和他打过招呼,并且都记得这件事。人们不仅在做礼拜之前看见过他,而且在礼拜之后也看见了。因此,这个事实已经确凿无疑地固定在他们的头脑中了。再没有任何怀疑兰斯不在现场的说法了——因为有人看见过兰斯。

此事过后八个月,人们对这个可怕的离奇故事仍然记忆犹新,他们一旦聚在一起就会谈起这件事,但是不久,又发生了另一桩特别离奇的事件。

在三月末一个寒冷、刺骨的夜晚,乔伊纳家的一位邻居拼命地驾车前往布兰肯舍普的一个镇子,那里距他家两英里。夜幕很快降临了,当时正是冬末那种短暂、灰暗日子的最后时刻。那位名叫罗伯茨的人正驾着他那辆摇摇晃晃的马车沿着坚硬、布满车辙的土路疾速行驶,一匹灰马在前面拉着。他的妻子由于骤感腹部绞痛,此刻正躺在家里的床上,痛楚万分,就等罗伯茨到达小镇帮她解困了。

就在镇外,当这个心急如焚的人正奋力驱赶他的老马快速奔跑时,他遇见了兰斯·乔伊纳。男孩正疲惫不堪地在灰暗灯光下沿着大路从镇上往家赶,根据罗伯茨的讲述,当时兰斯的右肩上扛着一袋沉重的粗面粉并且用一只手扶着。当他驾着破马车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小男孩半转过身,稍停了一下,仰面看着他,向他打招呼。这个情景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罗伯茨曾无数次见过这个来往于小镇办事的男孩。

在当时的情况下,罗伯茨说他对那个男孩的问候有些漫不经心、敷衍了事,因为他当时很着急、心里非常忧虑,所以没有停车继续前行。但是刚走出十几码远,他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来了个急刹车,想要冲身后的男孩大喊,告诉他自己急匆匆的原因并想让男孩顺路到他家去一趟,尽力帮助一下那个饱受折磨的女人,并在那里等着他直至他返回。因此,罗伯茨停下马车,从座位上扭过头来,冲着大路高声喊起来。令他吃惊的是,整条路上空荡荡的。十几码远的男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好像,”罗伯茨说,“大地裂开把他吞掉了一样。”

但是就在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看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这样一种解释:“当时路边有一些树,”他语气柔和地说,“我想,他可能躲在某棵树背后了。天越来越黑了,我心急如焚,于是只好拼命赶路了。”

罗伯茨驱车驶进了小镇,找到了他妻子的妹妹,他是专程来接她的,然后和她一起尽快返回了。但是当他快要到达自己家、驶上满地车辙的小路时,马上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房子完全陷入了黑暗和沉寂之中:没有烟柱,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亮光。他怀着不祥的忧虑走进了房子。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呼喊着妻子的名字,但却无人应答。接着,他举起了自己带的油灯,走到妻子的床边,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已经死了。

当晚,街坊四邻全都蜂拥至房子里。妇女们清洗着那个女人的尸体,为她穿好了衣服,“把她安放停当”,男人们围坐在火堆旁,用刀子削着木头,讲述着许许多多有关死亡和命运的冗长、离奇之事。由于罗伯茨已经把整个死亡的过程讲述了百余次,此刻,他转向了拉斐特·乔伊纳,此人一听到死讯就携妻子和几个兄弟径直前来了。他说:

“……我本来想让兰斯停下,在这里一直等到我返回,但是我认为,当时幸好没有告诉他——他到这儿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死了,我估计他看到后会吓坏的。”

拉斐特·乔伊纳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兰斯?”他问。

“嗯,是的,”罗伯茨说,“就在我到达镇上的时候我正巧碰上他回家——我想当时如果不是太匆忙的话,我会让他在那里停下来并等我返回的。”

乔伊纳家的人突然停下了手头削木头的活儿。他们围坐在火堆旁,抬起头,用天真、宁静、期待、痴迷的目光注视着罗伯茨的脸。他突然住嘴了,所有的邻居们也都沉默了,他们的脸上露出某种神秘、幻觉般的不祥预感。

“你是说你去镇上的时候遇上了兰斯?”拉斐特·乔伊纳问。

“嗯,是的,”罗伯茨说,又把当天相遇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拉斐特·乔伊纳仍然盯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你没有见到兰斯。你碰见的那个人不是兰斯。”

他浑身开始发冷。

“你什么意思?”他问。

“兰斯当时不在那儿,”拉斐特·乔伊纳说,“他一个星期前就去鲁弗斯·亚历山大家了,那里距此有五十英里的路。他今晚就在那里,”拉斐特轻声说道。

罗伯茨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开始发白。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低声说道:“是的,是的,现在我明白了。天哪,这就对了,一点没错。”

然后,他告诉他们就在他经过那个男孩之后不一会儿,他好像立刻从他眼前消失了——“就像——就像,”他说,“大地裂开把他吞掉了似的。”

“是这样吗?”他低声问。

“是的,”拉斐特·乔伊纳轻声回答,“是这么回事。”

他不说话了,所有期待、充满恐惧的眼睛开始缓缓地注视那位躺在床上的女人尸体,她躺在那里,双手搭在一起,一副安静、僵硬的样子,不停摇曳的火光照在她那张冰冷、惨白的脸上。

“是的,就是这样,”拉斐特·乔伊纳说,“她那时已经死了,可是在那一刻你并不知道呀,”他补充说,声音里透出一种强烈的胜利感。

就这样,这个心地善良、头脑简单的男孩,自己稀里糊涂地成了人们命运天数的超自然的预兆。人们看见兰斯·乔伊纳,或者更确切地说,看见他的幽灵,出现在黄昏或暮色中的寂寥街头,看见他穿越田野、从树林里出来,看见他在傍晚时分沿一条狭长的小径费力地爬上山——然后突然消失了。通常情况下,这些离奇的事件和人类的活动并没有明显的关联;更多情况下,这些事件要么先于要么同时要么随某种重要情况而来。这种可怕的力量不只局限于他的少年时代。它越来越强、越来越频繁地一直延续到他的成年时代。

因此,一八六二年四月初的一个傍晚,拉斐特·乔伊纳的妻子来到房门口——那座房子建在山顶上,或者一个突出的山崖上,下面有一条小河——她突然看见兰斯正艰难地行走在那条直通房子的陡峭小路上。他穿着沾满泥土、破烂不堪的军装,好像脚部受了伤,蓬头垢面,疲惫至极——“好像,”她说,“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事实上,肯定是这样,因为当时他是弗吉尼亚州杰克逊麾下某军团的一名士兵。

但是直到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推开那扇朝向山腰的房门时,拉斐特·乔伊纳的妻子才真切地认出了他。她激动地转过身,冲屋里的其他人大声报告他到来的消息,就在那一刻,他突然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等她再次看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了;眼前只有黑夜和寂静,她失望地摆着手说:

“哦,主呀!哦,主呀!我们到底碰上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是她讲述的故事。和以往的事件一样,这个故事证实了一个重大的事件。四月的某一天,在西面两百余里的地方,残酷的夏洛战役在田纳西州已经打响,在那次战役中,乔家的一位弟兄,约翰,死在了沙场上,这个消息直到几星期后才传来。他死的时候,脸被打得稀烂,仰望着苍天。

那么,这些就是姨妈芒讲给乔治的一些故事了。每每当她在夜里讲起这些的时候,炭火在壁炉里闪烁着、炉灰不断塌落,黑夜的狂风在户外怒吼狂啸,极度安静带来的恐惧充满了他的内心——他能听见乔伊纳家族的成员们在百年前的黑暗中得意地交谈时发出的吞噬死亡的上千个声音,能听见群山中失落、孤独的忧伤,不知何故,难以置信地嗅得见——时常且永远如此——嗅得见那种柔和、芬芳的松枝火焰的气息,削木头时发出的刺鼻气味,以及熟透的苹果发出的甘醇、醉人的香味。令人厌恶的是,在这些气味之外经常莫名地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松节油樟脑的气味——这是幼时逝去的那份记忆。那时候,母亲带着两岁的他来到了这个房间——这个温暖的、透着苹果香气的乔伊纳家的房间,还有所有的一切——在外公辞世的头天晚上来看望他。

在曾经失落、孤寂的群山深处,那些失落、孤寂的小路上,他听见乔伊纳们油腔滑调、没精打采的声音。他看见他们在忧伤、静谧的夜晚爬上一座林木繁茂的山峦,然后像鬼魂一样消失在空中;古老战争和战役的可怕预言,那一日埋葬在地下的人们的可怕预言,皆在那一瞬间成了鬼魂和永别!他看见他们身在荒野中的成千座小屋里,身处在比维钦托利[20]还要遥远、孤独的时代,在黑暗中时常坐在死人旁边注视着夜晚的离去,在半黑之中坐在邻家不幸的房子里,围坐在死神般舞动的柴火跟前,在得意的欲望中通过慢吞吞地说话、用刀子削木头来打发漫漫黑夜,而壁炉里的松枝不停燃烧着,炉灰不停地落下,他们永远讲述着自己命中注定、难以克服的忧伤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