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古诗词中的情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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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枕上琴·半衾轻梦浓如酒(2)

和林逋一样,迷恋梅花。杜丽娘迷到了极致,便是就连死了,也离不开梅。

于是,生了花心。

这草木之心,让人植物一样,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

经常听《牡丹亭》。

尤其《游园惊梦》那一段。

《醉扶归》是我喜欢的曲子,“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不见春色,又怎能生出花心?拥有花心的人,结局一般都不会差,比如杜丽娘,几经波折后,总算迎来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有一个词牌,就叫《花心动》。

是长调。

是慢词。

最喜欢的一阕,是从《花草粹编》上见到的。作者不详,只标注了个无名氏,但文字是真好,有一股浓烈的情感在其中,让人见了,便忘不了了。

花心动

宋·无名氏

忽睹菱花,这一程、减却风流颜色。

邻姬戏问,愧我为羞,无语低头寥寂。

珠泪纷纷和粉垂,襟袂旧痕乾又湿。

但感起愁怀,堆堆积积。

杜宇催春急。烟笼花柳,粉蝶难寻觅。

紫燕喃喃,黄莺恰恰,对景脂消香浥。

篆烟将尽愁未休,乍得御沟玻璃碧。

教红叶往来,传个消息。

篆烟将尽愁未休,乍得御沟玻璃碧——篆炉中香气如许,似愁非愁,袅袅婷婷。不远处,一条御沟之上,水面如玻璃,翠色如洗,亦如一个人的眸子,清澈的眼神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

御沟这个词,让无名氏的身份呼之欲出,姓甚名谁肯定不知道了,但她的身份,倒是可以看出端倪,尤其《花心动》后面提到了红叶,这更映证了我的猜想。

这位无名氏,应该是个宫女。

红叶题诗的典故,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宫女的命运大多是悲剧的,并非如寻常百姓想的那般光鲜。有一首《宫词》是这样写的:“金吾持戟护轩檐,天乐传教万姓瞻。楼上美人相倚看,红妆透出水晶帘。”

写得真好,但到底只是诗人表面看到的那样,楼上美人少之又少,大多数宫女,哪有上楼、上宫墙的机会,无非深锁宫廷里,徒有羡外情。

因此红叶传诗成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同时也成了无数宫女情感的寄托。

有一首长诗,与这阕《花心动》十分相似,仿佛孪生姐妹。

长相思

唐·白居易

九月西风兴,月冷露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拆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同样写爱情,感情同样浓烈,只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如果说《花心动》给人一种凄绝的无望,那么《长相思》,则给人一种明艳的希望。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多么美好的愿望,如果能实现,明天会更好。这样的文字,给人以生的希望,至少有明天可以期待,也就不会心死了。

有一首词也是极喜欢的,“我有一枝花,斟我些儿酒。唯愿花心似我心,岁岁长相守。满满泛金杯,重把花来嗅。不愿花枝在我旁,付与他人手。”以一粒花心入世,纵然雨打风吹去,也闲来芳槛寻春阴。

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在这清贫岁月里,唯愿花心似我心,楚烟湘月两沈沈。

笑筵歌席连昏昼

柳永写过很多首《少年游》,但能够溯回那段少年时光的,却是这一首七律。

题中峰寺

宋·柳永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平平仄仄间,似有春风袭来。那料峭春风,捎来花团锦簇,捎来游蜂戏蝶,也捎来了翩翩少年。一个俊朗少年郎,从诗句中缓缓走来,在千峰万壑间,抒自己的情,写自己的意。

这个少年郎,就是柳三变。

这时的柳永,是那么的飘逸,那么的洒脱。将他比作天边的一片白云实在不为过,天地太悠悠,白云任来去。

这样一个少年郎,当然意气风发了。在适合的时间,做适合的事,年轻的柳永,把青春播撒在梦想的土壤里,他相信有一天,一定可以开出花来。

于是,在中峰寺,他提笔写下的第一句诗就是:“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一种浩然气澎湃而来,仿佛胸中可以容纳下近水遥山、天空大地。

攀萝蹑石,不辞辛苦,那万丈崔嵬,不仅仅是一座山的高度,更是一个人生梦想的高度。哪怕攀山越岭也要爬上去,哪怕挥汗如雨也要爬上去……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曾说:“理想是指路明灯,没有理想,就没有坚定的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生活。”这个时候的柳永,有梦想,有方向,美美少年郎,此心向远方。

想起一个人来。

是杜甫。

何其的相似呀。

一下子笑出声来。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毛主席当年写下的诗句,不知道出了多少人的心声。是啊,曾几何时,正意气风发的我,正风华正茂的你,不都是如此吗,因了一个梦想,在梦想的指引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柳永如是,杜甫亦如是。

因此一首五律横空出世,震烁千古。

那年,那月,那一天,裘马轻狂的杜甫,登上神奇灵秀的泰山,一番远望后,写下了《望岳》这首诗。

望岳

唐·杜甫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一句“齐鲁青未了”,仅仅五个字,囊括了齐鲁数千里,正如彼时的杜甫一样,仿佛一眼望去,即可洞悉众山群壑。

天比以前更高了,大地比以前更辽阔了,云朵不在脚下,亦不在头上,云朵在胸前,也许其中几朵,是从胸中飘荡出来的。也许是意气所化,将一个少年的雄心与壮志,带到比远更远的远方。

清代浦起龙认为杜诗“当以是为首”,并说“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取为压卷,屹然作镇。”如此高的评价,足见这首诗的魅力了。是什么征服了浦起龙?在我看来,是字里行间洋溢着的那股蓬蓬勃勃的朝气。

这样的朝气,柳永也曾有过。

从《题中峰寺》中洋溢出来,仿佛龙卷风,一下子击中人心,读者的内心世界啊,早已天翻地覆、山摇地动了。这样的朝气,是十里春风,绿了江南两岸,更绿了所有人的青丝。发也许早已如雪,但心头依旧春暖花开。

同样少年意气,同样青春正好,两人碰到一起,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也许趣味相投,不,不是也许,是肯定,是必然。两人如果相识,也许会相知,也许成为挚友,在悠悠的天地间,举杯邀明月,弹琴复长啸。

也许杜甫会唤来李白,三人都做酒中仙,一个舞剑,一个添灯,另外一个,负责起舞助兴。管什么良夜何其,管什么今夕何夕,饮尽杯中酒,从此醉复眠。

诗词唱和是少不了的。此人一首,那人一首,此人一阕,那人一阕……你写你的诗,我写我的词,彼此在绣口锦心的珠玑字句间,结下一段美好的传说。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

但也足够了。

也知足了。

这样的浪漫,大抵只有酸溜溜的文人才能想出来吧!有时候时空如浮云,你认为可以,那么就可以。

杜甫与柳永,一样的少年郎,甚至连结局,都有那么几分相似。如果同在一个时代,成为知己亦未可知。

那时的柳永,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燃烧自己也燃烧文字。也许那时候,他只是想寻一个清静之地,认真地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也许只是单纯地放松自己,不经意间,游玩到了中峰寺。

中峰寺,这个清寂之所,几杵钟声入耳,可以濯洗心灵;数卷贝叶盈香,可以宁神静性。

到了这样一个地方,理应别无他念,放下执念,立地成佛。但是他没有。柳永并没有。柳永说:“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在这样一个梵音袅绕的世界,他居然眼看平地起风雷。

怎么可以平地起风雷?

但就是起风雷了,而且是平地起风雷!

到底是执念太深啊,放不下,真的,放不下。

毕竟太年轻,有些事情,唯有经历了风波,才能看得透彻,看得明白。尤其是柳永,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一切美好都在他的身边演绎,在他的眼里,只剩下美好。

柳永生于仕宦之家,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承平”时代,所谓“承平”,意即“持续相承的太平盛世”。宋代诗人周密曾有词云,“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闲自笑,与君共是,承平年少。”这样的时代,最是滋心润骨了。

柳永有一阕词,名为《看花回》,正是那个时代的写照。

看花回·玉城金阶舞舜干

宋·柳永

玉城金阶舞舜干,朝野多欢。

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

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

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

笑筵歌席连昏昼,任旗亭、斗酒十千。

赏心何处好,惟有尊前。

享乐之风,遍及朝野。在这样的风气下,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为年少即富才情的柳永,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柳永早慧,少以才名,尤其精通音律,在当时年轻一代中,可谓春风得意。他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话,也许他是从不理会的。

“我行我素就好。”也许,他经常对自己这样说。我想也是。

曾见到这样一句话:“一门七进士,奉旨只填词”,说的,就是柳永。“奉旨填词”暂且不表,先说说“一门七进士”是怎么回事。

先前已说柳永出生于仕宦之家了,其祖父曾为沙县县丞,在州郡颇有威信。其父亲曾在南唐任官,官至工部侍郎,后南唐灭亡,复仕北宋,为景佑年间进士。

柳永的叔叔以及哥哥三接、三复都是进士,甚至柳永的儿子、侄子也是。柳永年过半百了才成为进士,因此有人将柳永一门概括为“一门七进士”,是非常妥帖的。

那个时候的柳永当然没儿子,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但父亲、叔叔、哥哥都是进士,也足以让他见到官场的“美好”了。因此他以为,这一个梦想,其实很简单,于是,胸有成竹的他,自是意气风发得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纵然到了清静地,纵然听了钟与经,他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是平地起风雷。

那风啊,吹得山河晃荡;那雷啊,惊得日月失明。那时候的他,仿佛云上的仙人,可以点石成金,点木成春……于是他才说:“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

一“偷”一“逗”,足见心迹。

拥有这样心迹的男子,实在是迷人。

教人一下子倾了心。

心心念念里,全是那个人——这样的男子,明净如皓月,不曾失意过,不曾失落过,没有过后悔,没经历风波,所有人生如一张精美的宣纸,宣纸的上面,写的是一行行春花秋月,一句句少年锦时。

想起一首歌。

《少年锦时》。

那时候的柳永,是《少年锦时》的前半段。“又回到春末的五月,凌晨的集市人不多,小孩在门前唱着歌,阳光它照暖了溪河”,纯净、美好……这样的柳永,仿佛脸蛋能掐出水来的孩子,教人怜惜。怜惜又倾心。

歌曲的后半段中,有这样一句歌词:“陪我入睡的,是月亮的忧愁,和装满幻梦的枕头。”多么的沧桑,总教人心疼……很多人在经历了太多以后,幻梦的枕头,早已空空如也。也只有那时候——那个青春年少的时代,才敢将幻梦装进枕头,夜夜枕着入眠,甚至将幻梦化作意气,在意气风发的年代,肆无忌惮地挥霍。

偷清晨的果子的,未必是猿猴;挑逗溪流的,未必是竹子。那个叫柳永的男子,于那年那月那一天,不知闲愁为何物,内心充实如白云,天地太悠悠,白云任来去。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何止是迟回,哪怕是不回也是极好的,在那个年代,如果错过了某些东西,那就永远地错过了。比如心境。比如时光。

枕上琴闲借客弹

落日时分,适宜读书。

正好是三月时节,春天才缓缓归来,一个人,一本书,寻一个角落坐下,实在是一件恣意的事情。

不必太偏远,安静就好。在一个偌大的城市,如果心灵深处还存有一片净土,便是一件幸运的事了,至少车水马龙只是日常,而高山流水才是灵魂的寄托。

有寄托就好。

在周末的时候,舍下一周的疲惫,前五天的时间是用来工作的,剩下的两天,不管怎么说,总该可以自由安排了吧?比如,挥霍。

比如,用来,浪费。

恰如其分的浪费,光阴才是美好的。

雪小禅曾说,光阴是用来浪费的,就连诗人李元胜,也说过类似的话语,甚至诗集的名字,就叫作《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当代·李元胜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

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

一样无意义,像被虚度的电影

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

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在这人间三月,偷瞥,某一种相逢。是桃花粉粉红红,垂首唾春风。记得那时约定,蝶影,如月色温柔。蝶来蝶去蝶回眸,花与蝶俱羞。”前几日写了这首《荷叶杯》,便觉得无限欢喜。在这人间三月,不妨偷闲学少年,去踏踏春,去赏赏花,与春天来一场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约会,或者谈一场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