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俱乐部
大约在吴波金开始他上午的工作的时候,“波里先生”——那个木材商人,也就是维拉斯瓦米医生的朋友——刚刚离开家,走在去往俱乐部的路上。
佛洛里三十五岁左右,身高中等,身材还不错。他的头发又黑又硬,根根直立,发际线很低,黑色的胡子剪得短短的,天生灰黄色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变了色。因为他不胖也不秃顶,所以看上去并不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但那张被太阳晒黑的脸总是很憔悴,两颊瘦长,眼窝深陷,两眼无神。显然,他今天早上没有刮胡子。他身穿经常穿的那件白衬衣、卡其布的短裤,不过他没有戴遮阳帽,而是戴了一顶宽边毡帽,遮住了一只眼。他手拿一根竹棍,上面系着皮鞭,身后跟着一只名叫弗劳的黑色可卡犬。
然而,这些都是次要的。在佛洛里身上,人们最先注意到的是他左脸上那块丑得吓人的胎记。这块胎记的边缘参差不齐,像一个新月,从眼部一直延伸到嘴角。从左侧看过去,他就是一副饱受折磨、愁容满面的样子。胎记是暗青色的,所以看上去像一块伤痕。对于这块胎记的影响,他再熟悉不过,因此一直以来,凡是有人在的时候,他都会不时侧转身子将胎记保持在人们视线之外。
佛洛里的房子在操场的最高位置,紧靠丛林边缘。从门口望去,操场的地势向下急剧倾斜,到处是一片枯焦的土黄色,只有五六间耀眼的白色平房散落在周围。在灼热的空气中,所有的一切都在颤动。半山腰处有一处英国公墓,四周围着白墙,不远处还有一座锡顶的小教堂。再远处就是欧洲人俱乐部,一座破旧的木质建筑。当你看到俱乐部时,就看到全城真正的中心了。在印度任何一座城镇,欧洲人俱乐部都是他们的精神的庇护所,是不列颠力量的真正所在,是土著官员们和百万富翁们向往的极乐世界。就这点而言,这里尤甚。因为在全缅甸所有的俱乐部中,只有这家从不接纳东方人会员,这也是凯奥克他达俱乐部引以为傲之处。走过俱乐部,赭色的伊洛瓦底江江水滚滚地流过,在太阳的照射下,就像一颗颗闪闪发光的钻石。江水那边是大片荒废的水田,一直延伸到远方连绵的黑色丘陵。
当地的城镇、法庭和监狱都在右边,大部分隐没在绿色的菩提树丛中。佛塔的尖顶像细细的金色长矛一样,从树林中耸立而出。凯奥克他达是一座非常典型的缅甸北部城镇,从马可·波罗时代到1910年间,城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如果不是因为交通的原因作为了铁路终点,恐怕此地还要在中世纪沉睡一百多年。1910年,政府将此地设为地区总署所在地,并重点发展建设——其具体表现在周围就可见一斑:养着一群肥头大耳、贪婪无度律师的法庭,一家医院,一所学校,还有一座规模巨大、建筑牢固的监狱。英国人修建了超级多的这样的监狱,从直布罗陀海峡直到香港。这里的人口大约四千,包括数百名印度人、几十个中国人和七个欧洲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欧亚混血儿,名叫佛朗西斯和塞缪尔,他们分别是一位美国浸信会教士和一位天主教教士的儿子。全城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人或事,只有一个印度托钵僧是个例外。二十年来,他一直住在集市附近的一棵树上,每天早上都会拿着一个篮子去化斋。
佛洛里出门的时候打了一个哈欠。前天晚上他喝得半醉,此时耀眼的阳光让他感到非常烦躁。“他妈的,真他妈的!”望着山下,他心里想。此时,他身边只有一条狗,于是他开始和着“神圣,神圣,神圣,哦,您是多么神圣”的曲调放声高歌:“该死,该死,该死,哦,您是多么该死。”就这样,踏着滚烫的红色道路,他边唱边用手杖拨弄着干枯的野草下山了。时间接近九点,阳光越来越毒。滚滚热浪不断地向他的额头扑来,就好像被一块大木头不断地、有节奏地敲打一样。佛洛里停在俱乐部门口,犹豫着是去俱乐部,还是继续往前走,去看望维拉斯瓦米医生。忽然他想起来,今天是“英国邮件日”,报纸大概已经到了。他绕过爬满藤蔓和长着星星一样的紫色小花儿的巨大网球看台,走了进去。
小径的两旁长满了成片的英国花卉——夹竹桃、千鸟草、蜀葵和矮牵牛花,它们还未被太阳晒死,仍旧恣意地绽放着。矮牵牛植株巨大,几乎像树一样。这里没有草坪,有的是长满当地树种的灌木丛——开满大片血红色花朵的凤凰木,有着奶油色、无茎花朵的赤素馨花,紫色的九重葛,深红木槿,粉红色的中国玫瑰,胆汁绿的巴豆,长有羽毛状叶子的酸豆,在骄阳的照射下,绚丽多姿,使人有些目眩。一个近乎赤身裸体的园丁,手拿喷壶,就好像一种吸吮花蜜的大鸟一样在花丛中穿行。
俱乐部的台阶上站着一位英国男人,两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他的头发呈棕黄色,胡子看上去硬硬的,眼睛呈浅灰色,两眼相距甚远,小腿瘦得出奇。这就是地区警长韦斯特菲尔德先生。他踮着脚,百无聊赖地前后晃动身体,并使劲地向上噘着上嘴唇,让胡子碰到自己的鼻子。他略微动了一下头,算是向佛洛里打招呼。他说话简洁,像军人一样,能省略的词绝对不会保留。他每说一句话几乎都暗含着一个玩笑,但他讲话的语气却低沉而阴郁。
“嘿,佛洛里老弟。上午这天气真的很糟糕啊。”
“我想,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如此。”佛洛里说。他稍微转了下身,好让自己有胎记的一侧脸避开韦斯特菲尔德。
“是啊,该死。都接连好几个月了。去年直到六月份才下了那么几滴雨。看看这该死的天,连片云都没有。就像一个巨大的蓝色陶瓷平底锅。上帝!现在要是能在卡迪利大街多好,是吧?”
“英国报纸到了吗?”
“到了。《笨拙》画报、《浪漫巴黎人》,读这些报纸让人想家,对吧?走,趁着冰块还没有化尽,我们进去喝两杯。老莱克斯蒂恩还在里面全身冒热汗呢,已经快长痱子了。”
他们走进去,韦斯特菲尔德用他犹豫的口吻说道:“带路吧,麦克德夫。”俱乐部里面用柚木铺就的墙面,闻起来有一股沥青的味道,这里只有四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里有个可怜的阅览室,有五百本快发霉的小说。另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又旧又脏的台球桌。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会有成群结队的苍蝇不是围着灯嗡嗡作响,就是落在台球桌的桌布上。还有一间棋牌室和一间面对河流的休息室,透过宽宽的阳台,可以从休息室看到对面的河流。但在一天中的这个时间,所有的阳台都要用绿色的竹帘遮住。休息室的地板上铺着椰叶席子,几张柳条制成的桌椅上散乱地放着一些带插图的旧报纸,没有一丝家的感觉。装饰方面,只有很多“疯狂”的图片,还有些落满灰尘的黑鹿颅骨。一架吊扇,无精打采地来回旋转,把灰尘抖落进温热的空气中。
屋子里有三个人。吊扇下边的男人四十岁左右,面色红润,相貌不错,略微发福。他仰躺在桌子上,四肢摊开,双手抱着头,正在痛苦地呻吟。此人是莱克斯蒂恩先生,当地一家木材公司的经理。昨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此刻正在遭罪呢。埃利斯是当地另一家公司的经理,此时他站在布告栏前正神情专注地研究某个告示。他身材短小,头发硬而直,面色苍白但面部轮廓棱角分明,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麦克斯韦尔,代理森林管理员一职,他正躺在一张长椅上读《野外报》,只能看见他两条骨骼很大的腿和毛茸茸的前臂。
“看看这个老顽童,”韦斯特菲尔德边说边亲切地揽住莱克斯蒂恩先生的肩膀晃了晃,“你就这样给年轻人当榜样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该让你知道四十岁应是什么样子了。”
莱克斯蒂恩先生嘟哝了一声,听起来像“白兰地”。
“可怜的老家伙,”韦斯特菲尔德说,“又遭酒的罪了,嗯?看看,他的毛孔都在往外冒酒精。这让我想起了那位睡觉都不挂蚊帐的老上校。有人问他的仆人是怎么回事,仆人说:‘晚上,老爷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注意不到蚊子;早上,蚊子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注意不到老爷。’看看他——昨晚都已经喝多了,还要酒。有一个小侄女晚上来陪他,今天晚上到,是吗,莱克斯蒂恩?”
“哦,别管这个老酒鬼了。”埃利斯头也不回地说道。他说话带着恶狠狠的伦敦腔。莱克斯蒂恩先生又开始嘟囔:“侄女!给我来点白兰地,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对侄女真是不错的教育,嗯?看着叔叔一周七天都在桌子下面。嘿,管家!给莱克斯蒂恩上白兰地!”
管家用铜盘托着白兰地上来了。他是达罗毗荼人,又黑又壮,一双黄虹色的眼睛就像狗的眼睛。佛洛里和韦斯特菲尔德点了杜松子酒。莱克斯蒂恩先生灌了几口白兰地,又坐回到椅子里,嘴里顺从地嘟囔着。他有一张结实而纯朴的脸,胡子像牙刷一样。此人确实头脑非常简单,除了他所谓的“好日子”,没有任何追求。他的妻子管束他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超过一个或者两个小时。只有一次,他们婚后的第一年,她离开了两个礼拜,没想到提前回家一天,却发现莱克斯蒂恩先生酩酊大醉,两个赤身裸体的缅甸女孩儿搀扶着他,还有个女孩儿拿着一瓶威士忌向他嘴里灌。从那以后,她对他严加看管,就像他自己抱怨的那样,“像一只猫盯着老鼠洞”。然而,他还是想尽办法享受了不少“好日子”,尽管它们大多数都是急匆匆的。
“我的上帝,这一早上我的头可疼死了,”他说,“再把管家叫来,韦斯特菲尔德。在我太太来之前,我要再来一瓶白兰地。她说等我们的侄女来了,会把我的酒减少到一天四杯。去她的吧!”他又沮丧地加了一句。
“你们这些人,都别犯傻了,听着。”埃利斯恶狠狠地说。他说话很怪,很伤人,每次开口都要冒犯一些人。他有意加重自己的伦敦腔,因为这能让他的话更具讽刺的味道:“你们都看到有关老麦克格雷格的这则新闻了吧?一则花边新闻。麦克斯韦尔,醒醒,听着!”
麦克斯韦尔放下手中的《野外报》,他二十五六岁,金发碧眼,容光焕发,相对他的职位,真够年轻的。他粗壮的四肢、浓密的白睫毛让人想起拉货车的小马驹。埃利斯从布告栏上撕下告示,动作轻巧,又带着愤怒,然后大声读起来。告示是麦克格雷格先生发布的,他既是副专员,又是俱乐部的干事。
“听听,因为允许公职人员——不管是土著还是欧洲人,获得大多数欧洲人俱乐部会员的资格,并且鉴于目前本俱乐部还没有东方人会员,所以提议在凯奥克他达地区执行这个惯例。这件事将会在下次大会上进行公开讨论。一方面,有人可能会指出:‘哦,算了,根本没必要再念了,他要是不犯病,根本连个告示也写不出来。’反正,这就是重点。他要我们打破我们的常规,吸纳一名亲爱的小黑鬼进来,比如亲爱的维拉斯瓦米医生,我都叫他‘为了死萎靡医生’。真有意思,不是吗?鼓着肚子的小黑鬼隔着桥牌桌对着你的脸喷大蒜味儿。我的上帝,想想吧!我们一定要站在一起,对此坚决反对。你们说呢,韦斯特菲尔德?佛洛里?”
韦斯特菲尔德神情自若地耸了耸瘦削的肩膀。他已经坐到桌边,点着了一根刺鼻的黑色雪茄。
“我想,我们只能忍了,”他说,“如今这群土著能够进出所有的俱乐部。我听说连佩贾俱乐部都是如此。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你知道的。我们是缅甸最后一个还在抵制他们的俱乐部。”
“的确如此。并且我们一定要继续坚持抵制他们。我宁愿死在水沟里也不愿意在这里看见一个黑鬼。”埃利斯已经掏出一截铅笔。他重新把告示贴好,并在麦克格雷格先生签名的地方写了一个“大笨蛋”,字不大,但非常清晰。——“这就是我对他这个提议的看法。即使他来了,我也会这样说。你认为呢,佛洛里?”
佛洛里一直都没有讲话。尽管生性并非沉默寡言,但在俱乐部里,他很少能与其他人产生共同话题。他坐在桌边,正在读《伦敦新闻》上G.K.切斯特顿的文章,左手抚弄着弗劳的头。然而,埃利斯属于那种不停絮叨,非要别人同意他的意见的人。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佛洛里抬起头,目光与他相遇。埃利斯鼻子周围突然变得非常苍白,近乎灰色。这是他生气的迹象。他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破口大骂。如果对方没有习惯天天早上都听一通大骂,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的上帝,我早该想到这种情况,为了让那些又黑又讨厌的贱人远离我们唯一享受自我的空间,你最好顾及面子支持我。即使那个鼓着肚皮、油腻腻的小黑鬼医生是你最好的伙计。我不在乎你是否和市场上的人渣为伍。如果你愿意去维拉斯瓦米家与他的那群黑人伙计喝威士忌,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在俱乐部外你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上帝在上,如果你要带黑人来这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想,你应该很想让小维拉斯瓦米成为俱乐部会员吧,嗯?在我们讲话的时候,他插进来,用他汗涔涔的手碰我们,冲着我们的脸呼出大蒜的臭气。上帝,如果在俱乐部里让我看到他那黑鼻子,我一定一脚把他踹出去。油腻腻、大肚皮的小——!”
这通言论持续了几分钟,并且出奇地令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些话是那么发自肺腑。埃利斯的确讨厌东方人——厌恶至极,好像他们是魔鬼或者其他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作为一家木材公司的助理,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他都需要不断接触缅甸人,但他怎么也看不惯黑人的脸。对东方人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丝友好,在他看来都是可怕的变态行为。他很聪明,在公司里也非常能干。有一群英国人,就不该让他们踏上东方的土地,不幸的是,他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
弗劳趴在佛洛里腿上,佛洛里坐在那里抚弄它的头,不看埃利斯的眼睛。大多数时候,他脸上的胎记令他很难直视别人的脸。但他准备讲话的时候,他自己能感觉到声音在颤抖——本该语气坚定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在颤抖;他的脸也是,有时会控制不住地抽搐。
“沉住气,”他终于开口说道,声音无力且显得闷闷不乐,“沉住气。没必要这么激动。我可从来没说过要接纳土著会员。”
“哦,你没有吗?但我们都知道你想。那你为什么每天上午都去那个油腔滑调的人家里?更同他坐在一张桌子旁,就好像他是一个白人一样,还使用他那恶心的黑嘴唇舔过的杯子喝酒——想到这些我都想吐。”
“坐下,老伙计,坐下,”韦斯特菲尔德说,“不要提了。喝一杯吧。不值得争吵。天儿太热了。”
“我的上帝,”埃利斯说道,他稍微平静了一些,来回踱了几步,“我的上帝,我搞不懂你们这群家伙。真的搞不懂。这里,麦克格雷格毫无道理地想让一个黑人加入俱乐部,而你们全都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地逆来顺受。我的上帝,我们到底来这个国家是干什么的?如果不统治这里,我们为什么不从这里滚蛋?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统治这帮该死的黑猪的。他们历来就是奴才,我们没有用他们理解的方式统治他们,反倒平等地对待他们,而你们这群蠢笨的浑蛋却认为这理所当然。还有佛洛里,与那个黑人称兄道弟。他声称自己是医生,就因为在印度一家所谓的大学待过两年。还有你,韦斯特菲尔德,号称专整那群横行霸道、只知道索贿的懦夫警察。还有麦克斯韦尔,整天追着欧亚混血妓女。没错,就是你,麦克斯韦尔。我已经听说你和那个叫莫莉·佩雷拉的小婊子在曼德勒的事了。我想,如果不是他们把你调到这里,你是不是已经和她结婚了?你们好像都很喜欢这群肮脏的黑畜生。上帝,我真搞不懂我们怎么了,我真的搞不懂。”
“来,接着喝,”韦斯特菲尔德说,“嘿,管家!趁着冰还没化,再来点啤酒。嗯?啤酒,管家!”
管家拿来几瓶慕尼黑啤酒。埃利斯立刻和其他人一起坐到桌子旁,用一双小手抚摸着一瓶冰啤酒。他满头大汗,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但已经不再发火了。他总是愤愤不平、顽固任性的样子,但他的怒火消得很快,并且从不会为此道歉。争吵也是俱乐部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莱克斯蒂恩感觉好些了,他正在研究《巴黎生活》上的一幅插图。时间已过九点,屋里十分闷热,还充斥着韦斯特菲尔德的雪茄发出的刺鼻烟味儿。每个人的衬衣都因为一身汗紧贴在后背上。外边负责拉吊扇绳子的男孩儿已经在毒辣的太阳下打起了盹儿。
“管家!”埃利斯喊道,管家走出来,“去把那死小孩儿叫醒!”
“是,主人。”
“等下,管家!”
“什么事,主人?”
“咱们还有多少冰块?”
“大约二十磅,主人。我想,只够今天用。我发现眼下想保存冰块太难了。”
“不要说这种话,该死的——‘我发现这太难了!’你刚吞了一本字典吗?‘对不起,主人,不容易保存冰块。’——这才是你应有的说话方式。哪个家伙的英语讲得太好了,我们就会让他走人。我受不了会讲英语的用人。你听见没有,管家?”
“是,主人。”管家回答,然后就退下了。
“上帝!一直到星期一才能有冰块,”韦斯特菲尔德说,“佛洛里,你要回丛林里去吗?”
“是的。我现在本该到那儿了。我进来只是想看一下有没有英国的来信。”
“我想一个人上路,还能赚点儿出差津贴。这个季节我可不想待在那该死的办公室里,坐在吊扇下面,抽着纸烟卷,一张一张地签账单。上帝,多希望战争能再打起来!”
“我后天出门,”埃利斯说,“那个该死的牧师不是要在这个礼拜举办跪祷仪式吗?无论如何,我要小心避开。这该死的跪祷!”
“下个礼拜,”韦斯特菲尔德说,“我答应了要亲自参加。麦克格雷格也是。我不得不说,那个可怜的牧师可真够难堪的。六个礼拜才来这里一次。等他来的时候,不妨举办一场圣会。”
“哦,该死!那我会哭着唱圣歌,也算是对牧师施恩了,不过我可受不了这些该死的当地基督教徒挤进我们的教堂。一群马德拉斯(今金奈)仆人和克伦人教师。还有那两个黄肚皮——佛朗西斯和塞缪尔,他们也称自己是基督教徒。上次牧师来咱们这里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居然有胆子跑到前排,与白人坐在一起。应该有人站出来和牧师说说这件事。我们真是傻透了,竟然让这些传教士在这个国家为所欲为!这些传教士还去教导那些在集市扫大街的人,说他们和我们一样优秀。‘对不起,先生,基督教徒与主人是一样的。’真不要脸。”
“这两条腿怎么样?”莱克斯蒂恩先生边说边递过来一本《巴黎生活》,“你懂法语,佛洛里,下面是什么意思?上帝,这让我想起我在巴黎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休假,是在结婚前。上帝,真希望再回到那里!”
“你们听说过‘一个沃金女郎’的故事吗?”麦克斯韦尔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但是,像其他年轻人一样,他对黄段子情有独钟。他讲完沃金女郎的故事,引起一片笑声。韦斯特菲尔德又讲了一个情感奇特的年轻伊灵(伦敦的一个区名)女孩的故事。佛洛里紧接着讲了一个万事小心的霍舍姆牧师的故事。这个故事引来更多的笑声。就连埃利斯也心情变好,为大家讲了好几个段子。埃利斯的笑话总是很诙谐,但是也猥亵得要命。尽管天气炎热,但大家都兴致勃勃,气氛也分外友好。啤酒已经喝光,他们正打算再要一些的时候,外面台阶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厚重得让地板都当当响的声音传来:
“是的,的确非常幽默。我要把这些故事写进我发表在《布莱克伍德》的一篇文章里。我还记得,当我驻扎在卑谬的时候,另外一件——啊——相对有趣的事情——”
显然,麦克格雷格先生已经来到俱乐部了。莱克斯蒂恩先生惊呼:“该死,我老婆来了!”然后,他把面前的空酒杯推得远远的。麦克格雷格先生和莱克斯蒂恩太太一起走进休息室。
麦克格雷格先生高大魁梧,显然早已四十岁有余,面容和善,戴着金边眼镜。他肩膀宽大,并且习惯向前伸着脖子,这让人奇怪地想起一种乌龟——实际上,缅甸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海龟”。他身穿一件干净的丝绸衣服,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湿透。他幽默地向大家做出敬礼的姿态,算是和大家打了招呼。然后,他在布告栏前停住,面带笑容,像一个校长一样,摆弄着背后的教鞭。他脸上的笑容颇为真诚,然而他身上故意表现出来的亲切和试图让人忘记他的官职的努力却让人在他面前并不怎么自在。他讲话时的举止神态明显是在模仿早年他认识的某位牧师或校长。任何长句、任何引语、任何格言谚语,在他看来都是笑话。每当有装模作样的“嗯”“啊”之类的词语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接下来要有玩笑了。莱克斯蒂恩太太三十五岁上下,如果不论身材,单是拉长了看,倒也是一个时髦的人。她总是唉声叹气,抱怨连连。她走进来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莱克斯蒂恩太太无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吊扇下面最好的位置上,用她那瘦长的、像蝾螈一样的手扇起风来。
“哦,天啊,真热,热死了!麦克格雷格先生用他的车接的我。他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汤姆,那个贱车夫又在装病了。说实话,我觉得你应该用鞭子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头脑清醒清醒。每天在这样的大太阳底下走,简直太恐怖了。”
从莱克斯蒂恩家到俱乐部只有四百米,但莱克斯蒂恩太太嫌走这段路太累,于是从仰光买来一辆黄包车。除了几辆牛车和麦克格雷格先生的汽车,这辆黄包车就成了凯奥克他达地区唯一的一辆四轮交通工具了,因为整个凯奥克他达地区拥有的公路也不过十英里。莱克斯蒂恩太太宁可待在丛林里,住潮湿的帐篷,吃罐装食品,忍受蚊子的叮咬,也不肯离开她的丈夫。但她获取心理平衡的办法就是,一回到总部就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停地抱怨。
“真的,这些仆人的懒惰程度让人吃惊。”她叹息道,“你不这样认为吗,麦克格雷格先生?他们成天整些可怕的改革,还有,他们从报纸上学得蛮横无理,我们好像都没办法管理这群土著了。在某些方面,他们比国内的底层阶级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我相信还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不过,我认为民主精神确实毫无疑问地在蔓延,甚至包括这里。”
“不久之前,甚至就是在战前,他们还是那么和善、毕恭毕敬!看到我们从路上经过,他们行额手礼时的样子,多讨人喜欢。我还记得我们一个月只付给管家十二卢比,真的,那个男人就像一条狗一样热爱我们。现在,他们要四十到五十卢比,我发现唯一能留住一个仆人的办法就是拖欠他们几个月的薪水。”
“过去那样的仆人已经找不到了,”麦克格雷格先生对此表示同意,“我年轻的时候,如果管家无理,你只需要把他送到监狱里,再附上一张写着‘请抽此人十五鞭’的条子就行。唉,恐怕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啊,你说对了,”韦斯特菲尔德沮丧地说,“这个国家不会再适合居住了。让我说,大不列颠的统治已经结束了。丢掉了统治权和一切相关的东西,我们是该滚蛋了。”
随即,屋里的众人发出一片附和声,甚至包括这位公开自认为左翼分子的佛洛里,还有年轻的麦克斯韦尔,他来缅甸的时间还不到三年。没有一个驻印度的英国人会否认,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否认过,印度正走向灭亡,因为就像《笨拙》画报一样,过去早就不存在了。
与此同时,埃利斯把那张让人厌恶的告示从麦克格雷格先生身后扯下来,然后把它伸向麦克格雷格先生,用尖酸的语气说道:“喂,麦克格雷格,我们已经看过告示了,我们都认为推选一名土著加入俱乐部的想法纯粹是——纯粹是没有必要的。”埃利斯本来想说“纯粹扯淡”,但他忽然想起莱克斯蒂恩太太还在场,于是改口为“没有必要的”。“毕竟,这个俱乐部是我们找乐子的地方,我们不想见到土著在这里晃来晃去。我们很希望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完全避开他们。其他人也都完全赞成我的看法。”
他环视了一下大家。“同意,同意!”莱克斯蒂恩先生粗声粗气地说。他知道他的老婆能够猜出来他喝过酒,但他认为这样应和几声能为自己找个借口。
麦克格雷格先生笑着取下告示。他看到了自己名字下面的“大笨蛋”铅笔字,他个人认为埃利斯的行为非常失礼,但他还是用开玩笑的方式化解了这件事。他极力想做俱乐部里的老好人,就像他在工作中极力保持自己的尊严一样。“看来,”他说,“我们的朋友埃利斯不欢迎这群——啊,他的雅利安弟兄们?”
“没错,我不欢迎,”埃利斯尖锐地答道,“也不欢迎我的蒙古弟兄们。总之一句话,我不喜欢黑鬼。”
听到“黑鬼”这个词的时候,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脸僵住了,因为这个词语在印度是犯忌讳的。他对东方人没有偏见,并且,实际上他非常喜欢他们。他认为,如果给这些人自由,他们会是世界上最讨人喜欢的人。每当看到他们被人任意侮辱的时候,他都深感痛心。
“这样讲合适吗?”他板着脸问,“叫他们‘黑鬼’——一个他们很反感的词语——他们显然不是什么‘黑鬼’。缅甸人属于蒙古人种,印度人属于雅利安或者达罗毗荼人种,他们都不同于——”
“哦,胡扯!”埃利斯说,他根本不把麦克格雷格先生的官场地位当回事儿,“你可以叫他们黑鬼或者雅利安人,或者随你想叫什么。我想说的是我们不想看见任何黑人藏在我们的俱乐部里。如果你采取投票表决的方式,我们所有人会一致投反对票——除非佛洛里想让他亲爱的伙计维拉斯瓦米加入。”
“没错,没错!”莱克斯蒂恩重复道,“看我的,我一定投反对票。”
麦克格雷格先生怪异地抿起嘴唇。眼下,他的处境非常尴尬,因为选举一名土著俱乐部成员并不是他本人的想法,而是专员向他传达的命令。然而,他不喜欢解释,于是他用调解的口气说:
“我们将这件事推迟到下次大会上讨论好吗?在此期间我们也许可以给出更成熟的考虑。现在,”他走向桌子,补充说,“谁想和我一起来点——啊——饮料?”
大家把管家叫出来,点了饮料。天气比刚才更热了,大家都渴得要命。莱克斯蒂恩先生刚准备点酒,忽然看见他老婆的眼神不对,于是闷闷不乐地说“不点了”。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可怜兮兮的,眼巴巴地看着莱克斯蒂恩太太喝下一杯加了杜松子酒的柠檬汁。虽然麦克格雷格先生点的是酒,但他喝的是纯柠檬汁。在凯奥克他达地区的欧洲人中,他是唯一一位坚决不在日落后喝酒的人。
“不错啊。”埃利斯粗声粗气地说,脑门儿抵着桌子,坐立不安地把弄着他的杯子,与麦克格雷格的争执又让他坐不住了,“非常不错,但我坚持我说的话。不许土著加入俱乐部!就是因为我们不断地在这种小事上让步,我们才毁了帝国。就是因为我们对他们太仁慈了,才导致这个国家暴乱不断。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像对待臭泥一样对待他们。眼下是关键时刻,我们要争取我们能得到的任何威严。我们要联合起来告诉他们:‘我们是主人,你们是乞丐——’”埃利斯用他小小的拇指向下按,仿佛在摁一只蛆虫,“你们这群乞丐要安分守己!”
“希望渺茫,老伙计,”韦斯特菲尔德说,“希望非常渺茫。有这些红头文件束缚着你,你能怎么办?这群土著乞丐比我们更懂法律。他们当面冒犯你,你要揍他们的时候,他们扭头就跑。除非你下定决心要收拾他们,否则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他们没胆量和你打架,你怎么收拾他们?”
“我们在曼德勒时的长官总是说,”莱克斯蒂恩太太插嘴道,“最终,我们只能离开印度。年轻人不会再跑来这里,用一生的工作换取侮辱和他人的忘恩负义。我们只能离开。当土著们祈求我们留下的时候,我们会说:‘不,我们给过你们机会,你们没有把握住。现在好了,我们会让你们管理自己。’这样一来,得给他们一个多大的教训!”
“都是那些法律法规带给咱们的麻烦,”韦斯特菲尔德闷闷不乐地说,“就是因为过于守法才毁了印度帝国。”这是韦斯特菲尔德经常提及的话题。按照他的看法,只有来一次大规模的动乱,随后实施军事管制才能从毁灭中挽救帝国。“全是些文件。如今,政府里的印度人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我们气数已尽。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关掉商店,让他们自作自受。”
“我不这样认为,绝对不这样认为,”埃利斯说,“只要我们愿意,一个月内就能扭转眼下的局面。只需要一点点胆量。看看阿姆利则,看他们后来那低眉顺眼的样儿。戴尔知道怎样对付他们。可怜的老戴尔!那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待在英国的那群胆小鬼应该为此负责。”
其他人发出一片叹息,与在罗马天主教集会上提到该死的玛丽一世时的叹息一模一样。听到戴尔的名字的时候,就连麦克格雷格先生——这位对屠杀和戒严十分反感的人,也摇了摇头。
“唉,可怜的人啊!佩吉特议员们手下的牺牲品。也许吧,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不过为时已晚了。”
“我以前的长官曾经讲过一个与那件事有关的故事,”韦斯特菲尔德说,“在土著团里,有一位年老的陆军士官长,有人问他,如果英国人离开印度会怎么样。这位老陆军士官长说——”
佛洛里向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绝对不能,不能——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趁自己头脑清醒,还没有开始砸家具、往画上摔瓶子之前,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房间。这群乏味、愚蠢、沉迷酒精的肥猪!难道他们要模仿《布莱克伍德》杂志上那些经过改编的拙劣故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字不差地重复同样的恶毒的话?难道他们就没人能想点新东西说?啊,这是个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啊!我们的文明,这是怎样的一种文明?——一种建立在威士忌、《布莱克伍德》和“波让”绘画上的邪恶文明!上帝原谅我们吧,毕竟我们都是组成这种文明的一部分。
佛洛里对此不发一言,他很痛苦,但保持面部平静。他站在椅子旁边,身体略微向众人倾斜,脸上挂着一副不确定别人是否喜欢自己的说笑的表情。
“恐怕我得走了,”他说,“真不巧,在早饭前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再待会儿喝点吧,老兄,”韦斯特菲尔德说,“新一天才刚刚开始。来杯杜松子酒,给你开开胃。”
“不,谢谢,我必须得走了。过来,弗劳。再见,莱克斯蒂恩太太。再见,各位。”
“布克·华盛顿退下了,这个黑鬼的朋友。”佛洛里的身影消失后,埃利斯说。不管是谁离开这个房间,埃利斯都会在背后说些坏话:“我想,他又去找维拉斯瓦米了,也有可能是为了逃避交酒钱而溜走的。”
“哦,他这个人不坏,”韦斯特菲尔德说,“虽然他时不时地说些与布尔什维克有关的事情,不过可别以为他是认真的。”
“哦,当然,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家伙,”麦克格雷格先生说,“在印度的每个欧洲人都很注意自己的职务身份,而不是肤色,都是好伙计,除非他们有时候做出非常离谱的事情。这可是一种荣誉。”
“在我看来,他的布尔什维克有点儿过分了。我不能接受成天和当地土著为伍的人。如果说他本人身上流着黑人的血,我也不会觉得奇怪。这也许能解释他脸上有块黑斑的原因,他就像一匹花斑马。他那黑色的头发和柠檬色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欧亚混血儿。”
他们又讲了一些有关佛洛里的零零碎碎的谣言,不过不多,因为麦克格雷格先生不喜欢谣言。这些欧洲人继续待在俱乐部里,直到又喝完一轮酒。麦克格雷格先生讲了一些他在卑谬时的奇闻趣事,不过这类故事可以更换成任意背景。然后,谈话又回到人们永不生厌的话题上——当地土著的傲慢无礼,政府的因循守旧,大英帝国真正称得上统治者、“给这家伙十五皮鞭”的旧日美好时光。人们的谈话大部分时间都围绕着这些话题,部分是因为埃利斯的热衷。此外,我们应该理解欧洲人的抱怨。与这些东方人一起生活和工作,即使对于圣人的脾气来说,也是一种考验。他们所有人,尤其是官员,深知其中的折磨与侮辱。几乎每天,当韦斯特菲尔德或者麦克格雷格先生,甚至麦克斯韦尔也不例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群有着年轻的、像金币一样光滑的黄色脸庞的中学生,都会对他们露出黄种人脸上常有的那种让人气愤的鄙视的神情。这群中学生有时朝他们冷笑,有时会在他们身后发出土狼般的恶笑。驻印英国人的生活也不完全是一团糟。在不舒适的营地,在潮湿的办公室,在充斥着泥土和沥青味道的昏暗平房里,或许,他们有权利粗暴一点儿。
现在十点钟了,天气酷热难耐。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又圆又亮的汗珠,男人们的小臂上也是如此。麦克格雷格先生的丝绸外衣的后背上的汗迹越来越大。外面耀眼的阳光不知怎的就穿过窗户上绿色的珠帘照了进来,晃得人头晕目眩。想到自己难以下咽的早饭,还有接下来又长又乏味的时间,每个人都觉得心神不安。麦克格雷格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扶了扶从汗涔涔的鼻子上滑下来的眼镜。
“唉,如此热闹的聚会就要结束了,”他说,“我不回家吃早饭了。帝国的担忧。有人和我同路吗?我的司机在外面等着呢。”
“哦,谢谢你,”莱克斯蒂恩太太说,“捎上我和汤姆吧,这大热的天儿,不用走路真是一种解脱。”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韦斯特菲尔德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想,还是动动比较好。如果再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恐怕要睡着了。想想整天都要憋在办公室里,面对成堆的文件!上帝啊!”
“大家不要忘记今晚的网球啊。”埃利斯说,“麦克斯韦尔,你这个懒贼,别再躲起来了。下午四点半,准时带着你的球拍来这里。”
“您先,女士。”麦克格雷格先生站在门口殷勤地说。
“带路,麦克德夫。”韦斯特菲尔德说。
他们出门走进耀眼的炽烈阳光下。大地像一口火炉,呼出滚滚热浪。绚丽夺目的花朵在烈日的炙烤下,一动不动。炫目的阳光将疲倦植入你的骨髓。这实在让人有些害怕——从缅甸到印度,从暹罗(今泰国)到柬埔寨、中国,全都是炫目、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外边等待麦克格雷格先生的汽车,金属板烫得不能触碰。一天中最可怕的时光开始了,正如缅甸人说的:“这是脚步无声的时间。”除了人,几乎没有生命在活动。黑蚂蚁受高温的刺激,一队队像带子似的穿过小路,无尾秃鹫顺着气流在高空翱翔。